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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会重复拥有童年,手机正在毁了它

2019年9月3日 文/ 涂雨清 编辑/ 刘斌

玛丽·艾肯(Mary Aiken)正在南洛杉矶——一座黑帮肆虐、犯罪率高、贫穷破败的城市,参与一场人口贩子的抓捕行动,她全副武装,混迹在特别行动队里。

她并不是警员,而是来自爱尔兰的一名刑事科学网络心理学家,研究的是留在犯罪现场的行为证据,就像现代版的「福尔摩斯」,面对的是技术辅助下的人口贩卖,网络性侵这样的案子。她也是欧洲网络犯罪中心的咨询师,在协助执法部门提取电子证据时,她目睹了人类在网上展示出来的最美好和最糟糕的行为。

为了寻找那些被她称之为「像血液一样喷溅的」网络足迹,她来到了洛杉矶,开展一项关于年轻人上网风险的研究,她把这些研究都写进了《网络心理学: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行为设计真相》一书中,比起那些激动人心的调查,玛丽·艾肯在书里提供的是人类重新看待网络空间的视角。

她最关注的是,网络会对成长中的孩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它为孩子们敞开了世界的大门,但这扇门里几乎没有现实世界里的所有规范,霸凌事件变多了,犯罪行为也是如此。可我们应该为孩子们创造怎样的网络环境?他们每天接触多久电子屏幕对成长才是健康的?他们能在网上恋爱吗?这些问题我们似乎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作为成年人的我们对手机的依赖同样值得担忧,我们花在虚拟空间里的时间,甚至超过了真实的生活。但玛丽·艾肯并不赞同对网瘾人士单方面的指责,用户也是受害者,技术的开发者和法律的制定者同样承担着责任。在她看来,手机和社交媒体的设计之初,就秉承着要让你不停地使用它的原则,它们侵占你的注意力,甚至连睡眠时间也不放过,我们似乎难逃成为上瘾者的命运。

采访 | 涂雨清

编辑 | 刘斌

《人物》:在你的书里感受到了你对网络空间非常多的警惕,你是在什么时候产生这样一种警惕心的呢?

玛丽·艾肯:我很早就感受到这种担忧了,最初人人称颂网络带来的好处,他们说着网络乌托邦之类的话,所有的资本也都涌向了这个领域,没人思考事情可以变坏。因为我的背景是刑事科学,我总是看到事情最坏的一面,当他们称赞社交媒体多么奇妙的时候,我会思考如果人们利用社交媒体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甚至违法的事情该怎么办,我的直觉告诉我要寻找问题。我是一个技术的支持者,但不希望我们盲目地在技术时代行走,而是应该知道它的两面性。

比如当我来到中国,我特别惊讶于人们对手机的依赖程度,在街上,超市里,商场里,我没有看到不一直盯着手机看的人,因为我的研究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北京是其中对技术依赖程度最高的地方之一。

《人物》:在中国,你观察到技术对人们的影响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玛丽·艾肯:有一件事情特别让我担忧,就是很小的孩子也在使用社交媒体。我问一些身边的中国人,在中国有没有法律规范多大的孩子可以使用社交媒体,他们对我说没有,从未有过年龄的限制。我很震惊,在美国,你必须年满13岁才能拥有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当然很多人不这么干,但这是一条法律。在一部分欧洲国家,你得年满16岁才可以有社交媒体的账号。

所以当我和中国的朋友说起这条法律时,他们也被震惊了,「什么?你们要16岁才能有社交媒体的账号吗?在我们这里,3、4岁的孩子都已经有QQ号了。」这并非好的现象。所以当我在中国的时候,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开发社交媒体的人聊天,「你们必须制定年龄的限制」,当孩子们被允许使用这些平台,并且不受监管,事情会变得很糟。比如最近有一项研究,比较不同国家的2000个年轻人中遭遇网络欺凌的比例,中国接近了50%。

我们不想看到这样的后果,但人们没有为孩子们学到的不好行为负责,这也许只是因为缺乏知识。美国儿科学会在这一点上有许多建议,比如不足18个月的婴儿不应该接触电子屏幕,而2-4岁的孩子每天最多只能看1个小时的电子屏幕,否则对他们的成长不利。我在中国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两岁孩子近视的新闻,报道里说这是因为妈妈从孩子出生起就一直允许他看电子屏幕,这造成了孩子视力的严重损坏,这种伤害很有可能是不可逆的。

《人物》:在童年时期处理与网络空间的关系时,家长们还应该注意什么?

玛丽·艾肯:我总是收到许多类似的问题:我的宝贝在什么年龄可以看电子屏幕?男孩患上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与爱打游戏有关系吗?网络不仅仅是媒介,它对人类有着很强的诱惑和吸引力。我们应该意识到如何更好地对待技术,越来越多的屏幕时间不仅让孩子在物理层面受到伤害,更重要的是对他们心理成长造成影响。

人不会重复拥有童年,只能拥有一次,而在孩提时代,孩子们需要学习让自己镇定下来的能力,这是非常重要的,他们必须在这个阶段知道这一点,并且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行为。比如说,他们应该知道有时候感到无聊是正常的情绪,有时候你可以仅仅坐在那里,等待,看看窗户,看看天空,看看真正的图画,他们应该知道如何让自己静下来。如果在餐厅里,孩子们等待上菜的时候感到无聊,而我们做的却是塞给他们一个iPad看动画片,他们就会每时每刻都在被娱乐的状态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永远也学不会如何管理自己的行为。

等他们长大一点,5、6岁的时候,需要去学校了,老师说,你们必须坐在那里等一等,他们就会觉得这太难了,他们会想要娱乐,「给我动画片」,「给我iPad」,「我想看视频,看下一个视频,再下一个视频……」,对孩子们来说,大脑中的神经网络正在逐渐发展,而你在这个时候给予他们太多的屏幕时间,这些神经网络发生的变化将是我们无法预测的。我的观点是,他们将会发展出冲动和强迫的行为,也就是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的开始。

《人物》:你有没有比较过那些对社交媒体平台有年龄限制的国家,和没有年龄限制的国家,年轻人行为上有何差别?

玛丽·艾肯:我没有直接的研究,但是可以比较其它一些数据,比如中国有研究表明年轻人遭受网络霸凌的比例是44%,但据我所知,这个比例在其他国家大约是10%到20%之间。所以我认为这是中国的父母和教育者应该思考的问题,孩子们正在网络空间遭受着一些问题,人们应该思考成因,也许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中国社交媒体缺少年龄限制,社交媒体应该设置年龄限制,这是我的建议。

图源视觉中国

《人物》:在书中,你似乎总是从一个设计者的角度去思考技术的影响,如果你真是一个设计者,会怎么设计一个电子设备或者一个社交媒体平台?

玛丽·艾肯:当我们在谈论技术对孩子的影响时,不能混淆电子设备、社交媒体和网络本身的关系,它们是不同的,但通常绑定在一起,你不可能凭空对社交媒体上瘾,你必须先有设备,有网络,才有社交媒体平台,问题是电子设备在设计之初就是让人上瘾的,而社交媒体的设计也是如此,那些创造社交媒体平台的人希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他们的朋友不停地使用它们。

假设你开发了一个社交媒体平台,设计的时候就是让孩子们希望得到更多的「赞」,结交更多的朋友,取得更多的联系,越多越好。但是科学上我们怎么定义「多」?多对孩子建立友谊是不利的,人类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邓巴数”,指的是一个人能够维持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是150个人,超过这个数字,人们就会开始感觉到社交的疲惫。如果是我去设计孩子们使用的社交媒体平台,我将会把他们可以拥有的联络对象限制为150个,一旦这个人数满了,如果他们想要加入新人,就必须删掉一个以前的人。这样孩子们才不会被社交的压力压垮。

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和那些开发者对话,我还希望在这个社交媒体平台上设计一个勿扰的功能,任何新消息都不能在晚上10点到早上7点之间抵达这些孩子们使用的账号,因为社交媒体账号里总是不断有新的消息,孩子们会在夜里不停醒来,想要查看他们的手机,想看到有没有消息的更新,有没有新的「赞」,然后思考我要不要「赞」回去等等,这将影响到孩子们最需要的睡眠,从而也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在过去的25年里,年轻人抑郁和焦虑的比例增长了大约70%,我当然不能说这全是网络和电子设备造成的,但我相信这一定是原因之一。

《人物》:你提到电子设备和社交媒体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让人类上瘾,这是否意味着它们在设计的时候就需要改变?

玛丽·艾肯:当你登录社交媒体的账号时,你可以接收到提醒,你会收到「赞」或者「评论」,这是故意设计成如此的,社交媒体的背后是一个强大的算法,当你打开这个App,它传递给你的信息就像是一次奖励,你又看到了新的信息,得到了新的反馈。

作为心理学家,我知道这是一种训练,当你打开app,你感受到奖励,所以你会一直去做这件事情,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就像巴浦洛夫的狗。但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人类。

《人物》:这是我们无法控制自己、查看手机的原因吗?

玛丽·艾肯:是的,我们研究过美国和欧洲的社交媒体,但是对方公司的工作人员否认了这个原理。但是有一位已经离职的人员,他是一个科学家,被告知要将社交媒体设计成让人上瘾的模式,而这种模式是让人担忧的,尤其是当孩子们也正在使用同样的平台。有意让人上瘾是不可接受的,我们很难想象让孩子们随意接触酒精,也很难想象让他们接触毒品,为什么我们允许让孩子们可以随意接触到故意设计成容易上瘾的社交媒体。但我相信这些公司不一定是恶意的,或者说他们有意去伤害孩子们,但是我认为这是意识的缺乏。

手机被设计成要吸引你注意力的设备,就像是森林里的孔雀,它用色彩和嗓音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你的手机用声音和振动去吸引你的注意,这都是信号理论,如果你用信号理论去思考如何吸引人类的注意力,手机是这样,社交媒体的信息提醒也是这样。这也叫注意力经济。

你的注意力是商品,得到你越多的注意力,这个平台就越成功,你得到越多的赞和点击量,这些公司就越能从中获得利益。可是人类的注意力是没有限制的,如果你清醒的时间是18个小时,你可以提供的注意力也可以有这么多的时间。即使是你睡着了,你的手机也仍然有办法吸引你的注意。

《人物》:对青少年来说,找到自我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但信息时代不可避免会产生一个网络上的形象和一个现实中的形象,网络自我与现实自我有什么不同?

玛丽·艾肯:网络自我是一个人工的自我,就像是对自我的一种修正,人们不会分享自己剪了一个不好看的发型,人们分享的总是那些好的东西,比如今天化了什么妆,我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假期,他们希望创造一种印象,他们正在过着一种美妙的人生,所有的事情都进展顺利,但这对青少年来说是巨大的社交压力,他们会过分在意自己的外表,他们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在照片里看起来更美,身材更好。网络自我通常是一个理想化的自我,而当你把那个自我改造得越完美,你离真实的自己就越遥远。可是你无法像你创造出来的那个自我一样完美,那么你可能会不想见人,不希望别人看到你真实的样子。

对青少年来说,他们处在建立自我认知最关键的阶段,他们需要知道自己是谁,有什么样的性格,我担心的是,那些拥有不同社交媒体的孩子将建立起来不同的网络自我,而在他们塑造不同自我的时候,真正的自我认知还没有建立起来。

图源视觉中国

《人物》:每个人都希望在网上呈现出一个更好的自己,就像在人际交往中我们也愿意展露自己好的一面,但你在书中说,迷恋制造网络自我对青少年来说是危险的,为什么这么说?

玛丽·艾肯:因为他们拥有了更多的关注,如果希望在2000个人面前看起来不错,那么人人都像是电影明星,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他们将对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关注,一直在外表上自我审视,可是人类的外表仅仅是人性的其中一面。

《人物》:你和你身边的人有没有过「网络上瘾」的症状,我们需要用到网络的地方太多了,我们怎么判断自己是否是一个上瘾者?

玛丽·艾肯:网络上瘾没有临床诊断。我们有对于上瘾的临床经验,但是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对于上瘾的临床界定是从2000年开始跟踪的,他们对不同的上瘾方式做了十年评估,最新的版本发表在2013年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但是他们开始考虑上瘾源的时候,其实是智能手机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时候。所以我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临床上被称为「手机上瘾」的症状,是因为我们仅仅拥有了智能手机10年的时间,而临床上对上瘾的研究还没有来得及纳入这个选项。

我曾经做过一个网络上瘾的测试,测试结果告诉我,我是一个上瘾者,因为我是一个网络心理学家,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使用网络,但是我是一个成年人,我可以选择去控制我的行为,所以我担心的是年轻人和孩子们对技术的使用。

《人物》:你在书里提到,我们常常对于网络有一种虚假的控制感,但我们并不是真的控制了它,为什么这么说?

玛丽·艾肯:这种虚假的控制感是我们自愿在网上做出了各种选择,但是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自愿,最好的方式是你能否控制自己停下来。所以对父母来说,要测试孩子是否有上瘾的倾向,你只需要试着让他们停下来,如果你有一个5岁的孩子,他想要看动画片,你告诉他不行,我要拿走你的iPad,你只能下星期再看,如果孩子接受了这个安排,觉得无所谓,我下星期还可以看,那么你的孩子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行为的人。但是如果你的孩子开始尖叫,并且发脾气,你就应该开始思考,孩子的行为已经有了问题。

当然这个测试也可以用于成人。如果你正在和某人约会,你们一起吃晚餐,你对同伴说,让我们试着两小时都不要拿出手机,如果你的同伴做到了,那么他也是一个可以合理控制自己行为的人,反之,如果他一直不停想要查看手机里新的消息,你就会知道问题出现了。

《人物》:你在网络爱情这一章里提到,网络上的联系无法替代人类的真实接触,为什么人类的面对面交流、触碰如此重要?

玛丽·艾肯:在人际关系上有一个「依附理论」,就是说孩子因为社会和情感的需求,至少和一名照顾者发展出亲密关系。所以人类需要眼神交流,婴儿需要眼神交流。如果婴儿在成长的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眼神交流,他们就不会和父母培养出足够的依附感情,长大以后,他们就很难在亲密关系中发展健康的依附情感。一个人每天看200次屏幕,拿起两千次手机,如果这个人是母亲或者父亲,那就意味着他们在一天之中有200次没有看他们的孩子,有2000次没有抚摸他们的孩子,而这对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来说是灾难性的。

《人物》:不同国家在网络空间的治理上有不同的方案,保护婴儿和青少年免受影响,你觉得目前有做的很好的国家吗?

玛丽·艾肯:英国或许是目前做的最好的国家。他们正在制定法律,去限制「网络伤害」,他们也在寻求一种方式,让社交媒体公司在法律上为这些伤害负责。英国还在努力知道上网的这些人是什么样的年纪,设置他们进入网站的年龄限制,很多像我一样的专家参与了制定法律的咨询会议。网络的确是一个人人公平的社区,但现实是一些人总是比另一些人更加脆弱,孩子们也好,有精神疾病的人也好,我们必须从设计者的角度思考,给他们提供更多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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