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学家们担心的是，这一次的火灭了，下一次火还会不会燃起来？如果博尔索纳罗政府不从根本上改变他的环境政策，那亚马孙的危机不可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会有更多树木被砍倒，更多保护区被毁掉。

文｜金钟

编辑｜宋函

图｜视觉中国

每分钟消失一片森林

下午三点半，夜幕降临圣保罗。大量的黑色烟雾从北部的亚马孙森林出发，途经3000公里，终于抵达巴西南部，遮蔽了首都头顶的阳光。一位圣保罗市民说，烟雾弥漫加上停电，「这座城市好像从白天变成黑夜。原来即使在雨天，天通常也不会这么黑。」

要燃烧多少树木，才会有那么多烟？从欧盟提供的卫星图像来看，8月19号那天，亚马孙森林产生了一层约310万平方公里的烟雾，如同一把尖刀，从北往南穿过了整个巴西。

正因为影响了首都，为社交网络所知，亚马孙大火才真正进入全球视野。#PrayForAmazonas的标签成为了Twitter上最热门的话题，一些没有得到证实的画面被广泛传播。比如葡萄牙球星罗纳尔多在Facebook上和Twitter上分享的照片，是2013年拍摄的，拍摄地点并不在亚马孙。法国总统马克龙和美国影星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发了同一个摄影师拍的照片，但那位摄影师2003年就去世了。最常被传播的，是那些发生在西伯利亚或者美国的大火照片。

过了一周，信息逐渐清晰，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了：亚马孙森林大火到底有多严重？

首先要说明的是，7月到10月的旱季确实是亚马孙地区森林火灾最多的季节。据《卫报》报道，亚马孙地区的自然火灾非常罕见，大多数火灾都是人为造成的——要么是人们清理原有的土地，准备来年的耕种；要么是人们砍伐新的森林。这一类火灾，每年都会大量发生。

但问题在于，今年的情况要比往年严重得多。根据官方机构巴西国家空间研究所的数据，今年以来巴西发生了7.2万多起火灾，和去年同期相比增加了84%，创下自2013年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值。而大多数火灾都发生在亚马孙地区。

在受影响最严重的亚马孙州，本月的火灾次数比2015年8月多了7倍。在其他州，8月份的火山灰和其他颗粒物含量也达到了2010年以来的最高水平。

巴西北部的隆多尼亚州同样受灾严重。当地人在被烟雾遮蔽的天空下，红肿着眼睛，看到野生动物们从森林里冲出来。「我们看到了野猪、貘、犰狳、食蚁兽和蛇，它们的数量比我们以前看到的总和还要多。」

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火灾前，这片世界上最大的热带雨林还经历了另一个令人担忧的事件。据《卫报》报道，7月亚马孙森林砍伐量创下单月新高，一共缩减了1345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东京还多。关于雨林消失的速度，不同媒体有不同版本。BBC说，每分钟会消失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森林。但还有一些媒体说，每分钟会消失三个、甚至五个足球场那么多。

一位巴西政府人士向媒体讲述了森林被清除的细节：他们通常用推土机，或者通过推挤树干的方式，把树根从地里挖起来。在亚马孙腹地，记者们看到巨大的树木倒在地上，叶子还绿着，等待被烈日晒干然后拖走，这片土地就会被用来耕种。马里兰大学的野火和生态学专家马克·科克伦说，这种土地上的植被晾干再燃烧，它们会烧得非常剧烈，这也是产生大量烟雾的原因。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这片看上去遥远的森林，实际上与我们息息相关——因为那些开垦的新土地，最主要的用途就是建立新的牧场，或者种上大豆，然后远渡重洋，到达北美洲、欧洲和亚洲。巴西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牛肉出口国，去年有44%的牛肉出口到了中国。

亚马孙的敌人

为什么这一切偏偏发生在今年，国际社会倾向于把直接原因归咎于巴西新总统博尔索纳罗。

前些年巴西在环保领域有不错的世界声誉，他们的环保运动几乎和欧洲一样古老，宪法里也有若干生态保障措施，包括自然保护区、土著保护区和环境许可证制度。2005年到2014年间，他们把森林的砍伐率降低了72%。

但2014年后巴西经济衰退，这些制度开始受到侵蚀。巴西的经济严重依赖以牛肉和大豆为代表的农产品，于是——砍伐森林、开辟新的土地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到2019年1月1日巴西新总统博尔索纳罗上台时，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这位军人出身的国家领导人，是在农业企业和小农群体支持下上台的。他本人曾在2012年因在保护区捕鱼而被罚款，但他没有付这个钱。竞选时他已宣告亚马孙未来的命运——他支持削弱对亚马孙的保护，把更多的土地开放给农业企业、矿业、伐木业和建筑业。

博尔索纳罗上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家林业局移交给了农业部，国家林业局本来是一个旨在「可持续利用、扩大林业覆盖面」的部门，它的权力立刻被削弱了。同时农业部还被授权，可以决定土著土地的界限。这本是由独立的土著权力机构决定的。

亚马孙火灾为世界所知之后，博尔索纳罗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了提出问题的人——解雇了巴西航天局局长。因为航天局提供了关于亚马孙森林被砍伐的数据，而他认为这些数据并不真实。他甚至公开说，亚马孙火灾，有可能是环保组织为了让巴西政府难堪才放的火。

一些数据也许能直接证明新政府在保护森林方面的态度：2018年，上届政府查获了非法木材25000立方米，而这届政府已经工作半年了，查获的木材只有40立方米。新政府对非法砍伐森林和采矿的罚款也比2018年同期降低了34%。

《纽约时报》写道，「有证据表明，在博尔索纳罗当选后，农民们更有勇气烧毁土地了。」记者们分析了巴西的公共记录，发现巴西主要的环境机构为阻止非法砍伐森林而采取的执法行动，今年比去年同期下降了20%——没错，巴西是有严格的环境法律和规章，但政府也可以选择不执行。

有人在伤害森林，就一定有人也在捍卫它的完整，只不过在过去的50年里，仅仅在北部的帕拉州就发生了900多次与之相关的谋杀。这是一位叫Jose Batista的巴西土地权利律师提供的数据。

帕拉州市民克劳迪奥和他的妻子玛丽亚就是一个例子。他们帮助当地农民在帕拉州东南部建立了一个2.2万公顷的森林定居点，在生产丰富农作物的同时，保护土壤和水源。这种对抗给了当地的伐木者很大的压力，他们无法获得珍贵木材了。

这对夫妇收到的死亡威胁不断增加，律师陪他们去过许多次警察局报案，但政府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直到2011年，这对夫妇被谋杀。一件有些荒谬的事情是，两位凶手分别被判入狱43年和60年，但是他们仍然逍遥法外——巴西的法律体系，可以允许在凶手缺席的情况下审判。

那些继承了巴西的传统、致力于保护这片雨林的环境部门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现在感觉我们自己是亚马孙的敌人，而实际上，我们应该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被视为试图为子孙后代保护我们生态遗产的人」。

Marina Silva，巴西曾饱受好评的前任环境部长，在亚马孙大火后的一次采访中说：「今天，因为博尔索纳罗，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化为灰烬，」她哀叹总统在环境问题上的做法，让巴西人变成了「贱民」。

巴西多个城市组织公开抗议，呼吁总统在亚马孙大火上采取行动

接下来会怎样？

大火久久不灭，过去一周里欧洲社会发出了抵制巴西产品的呼声。在法国、西班牙、瑞士、墨西哥、哥伦比亚等国的巴西大使馆外，都有示威者抗议。法国总统马克龙发出了最直接的呼吁，但博尔索纳罗不为所动。

最后促使他行动的直接原因，是欧洲国家威胁说，要退出今年6月和巴西等南美国家已经达成的贸易协议。终于，在8月24日，巴西总统博尔索纳罗宣布将派遣军队协助灭火——大火已经烧了20多天了。

在电视讲话中博尔索纳罗一反常态：「我对亚马孙怀有深深的爱和敬意」，「巴西政府将对环境犯罪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但《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认为，他这一举动既是为了灭亚马孙雨林的火，更是为了挽回巴西这次失去的国际形象。

情势危急，24号当天，亚马孙雨林内又新增了数百个起火点。军队参与灭火的消息一公布，就有6个州发出了协助请求，分别是罗赖马、隆多尼亚、托坎廷斯、帕拉、阿克和马托格罗索。目前大概一共有4.4万名巴西士兵在参与灭火工作。在第一次任务中，他们使用了2架C-130运输机，这种运输机能够朝火场投下1.2万公升的水和灭火剂。

灭火的结果如何了？截至目前，巴西官方还没有披露太多信息。

气象学家们担心的是，这一次的火灭了，下一次火还会不会燃起来？如果博尔索纳罗政府不从根本上改变他的环境政策，那亚马孙的危机不可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会有更多树木被砍倒，更多保护区被毁掉。

地理教授布莱恩·戈德弗雷写过一本关于亚马孙的书，叫《热带雨林城市》。在书里他把亚马孙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边疆」。几十年来，人们建造的城市正在不断侵蚀雨林的边界。

最著名的新城之一，帕劳阿佩巴斯，正在不断接纳新的移民。每周有三趟火车从更东北的地区开来，车上成百上千，都是要到这里定居的人。BBC记者在这里遇见过一位34岁的母亲，她带着6个孩子坐了16个小时火车，最终抵达此地，并决定永久地留下来。她一边拖着装有全家行李的塑料袋往前走，一边解释自己的动机，「别人告诉我，这里是在巴西开始新生活的最好的地方。」

这就是摆在巴西民众甚至是世界民众面前的一个难题：人们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也应该保护这片丰饶的森林，但是那个平衡点究竟在哪里？

生物学家托马斯洛夫·乔伊在巴西的雨林工作了50多年。在这个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环境保护的状况起起落落，但总体趋势一直在改善。但现在他觉得，巴西在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在正常情况下，外界会尽力提供帮助，但本届巴西政府对帮助不感兴趣。」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是，继续这样过量砍伐树木，会让亚马孙雨林接近一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之后，雨林将退化为干燥的大草原。

一些危险的迹象正在显现。圣保罗大学的研究员卡洛斯•诺布尔观察到，亚马孙南部和东部的旱季越来越漫长，已经比30年前多了20多天，依赖高湿度的植物正在减少。如果旱季再延长两到三周，这些地区就将变成草原气候区，而这种变化是不可逆转的。

他们最后给出了一个数字，20%。这是最后的警告——如果亚马孙再失去20%的森林，这个对世界至关重要的生态系统，就将被推向无法回头的境地。

没看够？

长按二维码关注《人物》微信公号

更多精彩的故事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