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对南美毒枭有所了解的人们，华金 · 古斯曼一定是个具有足够威慑力的名字。过去30多年里，他在墨西哥建立了「世界上最大、最多产的贩毒组织」锡那罗亚贩毒集团。他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大的毒枭，连美国缉毒局都把他称作「毒品世界的教父」，并认为他超越了一代毒枭巴勃罗 · 埃斯科巴。在去年11月纽约的第一次庭审上，助理检察官亚当 · 菲尔斯一开始就对他的罪行做了比喻——古斯曼几乎将毒品送到了每个美国人的手中。

文｜夏桑

编辑｜宋函

世纪审判那场号称「世纪审判」的庭审还没开始时，整个纽约就已经处于紧张与恐慌之中。身处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地区的人们最先感受到这一点。押送重刑犯的线路正是从曼哈顿下城区戒备森严的大都会拘留中心，一路沿着热闹的市中心，到达位于布鲁克林大桥另一边的纽约东区联邦地区法院。庭审来临之际，布鲁克林大桥全线关闭，来自特工部队的直升机徘徊在上方，等待着由几十辆装甲车护送的押运车经过。纽约交通一度陷入瘫痪状态，进入了「有史以来戒备最森严的一天」。与庭审相关的人们感受到的恐慌更为强烈。当得知自己被选为陪审员时，纽约的一名女性当场放声大哭，想到自己人身安全无从保障，她随后到医院开具了诊断书，向法院表明自己因严重焦虑而无法出席陪审团。另一些陪审员即便被配备了2名警卫保卫，还是因为过于恐惧而选择退出。主审法官布里安 · 科根不得不采用一些前所未有的举措「保证人的生命安全」——检察官公布的所有文件中，证人的身份信息都被抹除了；那些已经入狱的证人们，因为担心在狱中被害，集体转移到了临时场所；而其他证人，则被切断了与家人和朋友的联系，以假的身份在秘密地点生活。所有安保工作花费了联邦法院将近5000万美元，这是「美国历史上最贵的审判」。这一切，都是为了对那个被称为「美国头号公敌」的墨西哥大毒枭——华金 · 古斯曼进行最后的审判。

对于那些对南美毒枭有所了解的人们，华金 · 古斯曼一定是个具有足够威慑力的名字。过去30多年里，他在墨西哥建立了「世界上最大、最多产的贩毒组织」锡那罗亚贩毒集团。他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大的毒枭，连美国缉毒局都把他称作「毒品世界的教父」，并认为他超越了一代毒枭巴勃罗 · 埃斯科巴。在去年11月纽约的第一次庭审上，助理检察官亚当 · 菲尔斯一开始就对他的罪行做了比喻——古斯曼几乎将毒品送到了每个美国人的手中。仅仅是贩毒势力还不足以让人恐惧。毒品积攒的财富已经让古斯曼在政治与权力上形成了一手遮天之势，暴力与死亡在他的帝国里是最寻常的事情。他曾经落网三次，但前两次都越狱成功。在他以往入狱期间，无数与案件相关的人士接连死去，其中包括一名被当街枪杀的墨西哥法官，和两名惨遭囚禁与枪杀的、与检方合作过的芝加哥男子。他的绰号叫矮子（Shorty）——因为身高只有1米68，却拥有足以让任何人恐惧的势力。以至于审判前，他被要求做出承诺：保证不会下令杀害任何陪审员。但在去年11月5日，这位大毒枭出现在第一场庭审现场时，被剃成平头、脸型圆润的他，却全然不是人们想象的可怖模样，他穿着宽松的灰色西装，领带歪斜，面容平和，甚至在严肃的法庭上谈起了自己因为监狱窒息的空气而引发的鼻窦问题，以及被狱中从早到晚的灯光影响的睡眠——看上去平和而无攻击性。然而，在接下来长达3个多月的庭审过程中，30多万份的文件、数千条录音、200多吨被缉获的毒品以及50多位证人的证词如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揭露了古斯曼毒品王国的样貌。

记者手绘出的古斯曼庭审现场 图源网络

帝国一个「世纪毒枭」的世界在庭审中被揭露了一角。人们知道了他位于墨西哥西部达瓜拉哈拉的一座豪宅中的样貌，游泳池、网球场当然是必备的，在那里他还拥有一个私人动物园，有老虎、狮子、美洲豹和鹿等动物，游人还能乘坐小火车穿梭其间。而这样的豪宅、私人海滩和农场散布在墨西哥的每一个州。同时，他还有一支由潜艇、飞机、卡车和舰船组成的军队。庭审中，古斯曼的「黄金搭档」马丁内斯出庭讲述了古斯曼贩毒之外的日常生活：他喜爱旅游，两人曾拿着假护照前往巴西、阿根廷、日本、古巴等多个国家，签证根本不愁，他们从欧洲和美国直接购买了制作证件的机器，出国极其方便。古斯曼甚至还常飞到瑞士做抗衰老的「细胞青春治疗」。「因为他有四五个老婆，我们要给所有老婆付生活费。」马丁内斯说。这样奢靡的生活有赖于「锡那罗亚」帝国的高速运转。按照为古斯曼工作超过15年的前会计师赫苏斯 · 詹巴达的说法，「锡那罗亚」内部分工明确，滴水不漏。在集团的最高级别头目古斯曼和绰号为「五月」的领导下，还下设了次一级别及分散在墨西哥各地区的小头头。再往下则是工人们：有的是负责谋杀的「刺客」、有的是负责管理加密通信的工程师，有的则是负责运输的「司机」和「飞行员」——每个月，他都会通过私人飞机将现金运回墨西哥城，每架飞机运载1000万美元左右的现金。「帝国」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生于墨西哥一个贫困农民家庭的古斯曼从小跟随父亲进入毒品交易行业，很早就开始为当地的经销商种植大麻。在给几个毒枭大亨当过手下之后，于80年代末建立了自己的贩毒集团。后来在接受《滚石》杂志唯一一次公开采访时他自称，15岁时开始种植大麻和罂粟，是因为家庭贫困别无他法。在那个年代崛起的毒枭里，古斯曼可能是其中最有野心最为残忍的一个。他最早帮助大毒枭运输毒品。在美墨边境，他通过挖掘复杂的地下隧道，将毒品运送到美国。他还发明了一款辣椒罐头品牌，实际上里边灌装的全是可卡因。辣椒罐乘火车运往美国，而成百上千万的美金则经由受贿的机场海关人员之手，回到了墨西哥的家中。一旦出现货品无法准时送达的情况，他会直接开枪杀死走私者。靠着在边境地带开凿远程隧道的方式，古斯曼大规模地将可卡因、大麻和海洛因等分销到了美国和欧洲，成为了墨西哥富可敌国的毒枭巨头之一。对于忠诚的手下，他出手阔绰，据庭审中的证人回忆，他曾经购买了50多辆捷豹、别克等汽车赠送给手下。每次出门，他身边至少有25名左右的杀手随行，被派去执行任务的杀手配备AK47、M-16步枪、手榴弹、防弹衣、装甲车，甚至催泪弹等武装设备。这些往事后来出现在了毒枭主题的影视剧中。在2015年以哥伦比亚大毒枭巴勃罗 · 埃斯科巴为原型的美剧《毒枭》大火之后，同类型题材的美剧甚嚣尘上。在古斯曼最近一次入狱后，以他为原型的美剧《矮子毒枭》在Netflix上播出。在这些剧中，尽管毒枭们都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贩毒杀人，无恶不作，但观众却往往能从其中感知到毒枭们亡命天涯的无奈，以及尔虞我诈的斗争中毒枭的个人魅力。

《矮子毒枭》海报 图源豆瓣

这种矛盾在现实中也同样存在。尽管是美国政府的头号公敌，但古斯曼在墨西哥那些偏远贫穷的村庄里却被视为领袖与英雄。在那里，年轻一代崇拜古斯曼，印有「矮子」、「CDS（锡那罗亚帮）」字样的棒球帽在乡村商店里热卖。在他们眼里，古斯曼出身低微却慷慨助人，他有时候会在某个重要节日现身，向村民们抛洒钞票，也会掏钱给村民治病，为村里修路。而他们身后的背景，则是官商勾结的腐败政府和万劫不复的衰落经济。2012年，当墨西哥的前任总统恩里克 · 涅托刚刚就职时，还曾要求古斯曼支付2.5亿美元，以换得政府不再追捕贩毒头目的承诺，最后这笔交易以1亿美元成交。这就是墨西哥的魔幻现实。像《毒枭》最初的片头里解释的那样，魔幻现实主义就是在高度细节化的现实背景环境中，嵌入的奇异的难以置信的东西。古斯曼等毒枭就是这个环境之下的产物——连他自己都说，「在我们的经济中，没有其他方式足以谋生。就算没有我，这个行业也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两次越狱这已经是古斯曼第三次被逮捕入狱了。从去年11月的庭审开始，古斯曼的每次押送之路都会使当地的交通陷入瘫痪。原本联邦法庭有一个更为合适的选择——按古斯曼的律师申请的那样，将他关押在法院附近布鲁克林的监狱里，但是法官布莱恩 · 科根拒绝了这一申请。因为，没有人能承担得起古斯曼像前两次从墨西哥安全级别最高的监狱越狱那样的风险。古斯曼第一次牢狱生活维持了8年，当时还是1993年。古斯曼在危地马拉与墨西哥边境的一家旅馆里被逮捕，随后被关押在墨西哥安全级别最高的阿尔莫洛亚华雷斯监狱。但在墨西哥的监狱里，古斯曼依然能够一手遮天。经过一番贿赂后，古斯曼在监狱里过上了丰富的生活：狱中物质条件应有尽有，可以看电视用手机，也可以点餐；监狱看守成了他的仆人，情妇与助手相伴左右；甚至可以在狱中继续操控集团的毒品生意，远程指挥。直到2001年，古斯曼才主动结束了这种「别样的」监狱生活体验。买通了一名监狱看守后，古斯曼藏进了一辆洗衣车里，由看守推着车轻松穿过12道遥控门，最后钻进一辆轿车中完成越狱。事后的调查中，这座监狱里与古斯曼越狱相关的共犯至少有87人。整场逃亡花了古斯曼250万美金。几年之后，一名对当时的监狱情况进行报告的警卫失踪，据推测是在古斯曼的命令下被杀害的。2014年第二次被捕时，古斯曼已经60岁了，但他势力范围极大。在获得美国缉毒局和法警局的联合情报后，墨西哥海军在马萨特兰海滨附近的一家旅馆中逮捕了他，当时他刚刚参加完锡那罗亚的一场家庭团聚。

2014年2月，古斯曼在墨西哥境内被逮捕 图源视觉中国

这场抓捕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注目。当时的墨西哥总统在推特上确认完逮捕结果后，几乎所有受古斯曼毒品集团影响的国家，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甚至法国政府都发来贺电。古斯曼被捕的消息也占据了当时美国、拉丁美洲和欧盟许多媒体的头条新闻。美国时任司法部长埃里克 · 霍尔德甚至说，古斯曼「造成了全球数百万人的死亡和摧毁」，并称逮捕「是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就，也是公民的胜利」。但胜利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一年多后，在墨西哥防范最严密的高原联邦监狱，古斯曼在一次淋浴时消失。事后警卫发现，在这个唯一一个摄像头拍不到的淋浴区，一条已经开凿好的隧道深入地下10米，在另一头通向1.5公里外的建筑工地，隧道中还有一辆供古斯曼逃亡的摩托车。后来在接受《滚石》采访时，古斯曼说出了越狱的更多细节：这个隧道挖掘过程耗时一年多，花了5000多万美金，建隧道的工程师此前还特地飞到德国进行专门培训。他儿子还专门在该监狱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并把带有GPS的手表偷运进监狱。事后，古斯曼放出的许多话都具有挑衅意味，比如提到他所在的牢房下方是隧道里最难挖通的地方时，他还抱怨道，下面挖地的声音太大，吵得自己无法睡觉。几次被捕入狱，古斯曼的「锡那罗亚」帝国都没有受到影响。在他逃亡之后，一项公开数据显示，仅在2016年美国就有1.5万人死于海洛因，几十万人因毒品坐牢。而在墨西哥，仅在10年间帮派斗争和缉毒战争就导致12万人丧生。《时代》周刊指出，如果毒品战争也能算作军事冲突，那将是伤亡人数最多的战争之一。2016年初，古斯曼第三次落网。当时，他正在筹备拍摄一部自传体电影，联络制片人和女主角，执法人员由此发现了他的行踪。被追捕时，他还试图钻入下水道，从街道上的井口逃亡，最后在乘车逃离时被墨西哥海军陆战队抓获。

2016年1月，古斯曼再次被逮捕 图源视觉中国

古斯曼是否还能第三次越狱成功呢？这次似乎是不太可能了。此前，尽管美国多次向墨西哥外交部提交书面引渡申请，墨西哥政府坚持让古斯曼先服刑，因此他被关押到当时从隧道潜逃的高原联邦监狱里。当时有人计算过，要等他在墨西哥服刑完，「引渡要发生在300或400年之后了。」而在第三次落网一年之后，因为墨西哥监狱系统的腐败问题难以根除，古斯曼被引渡到了美国。而在那次抓捕之前，在接受好莱坞老牌演员西恩 · 潘长达7小时的采访时，古斯曼还关心起自己的故事能不能引起美国民众的兴趣，当听见美国的Fushion频道正在制作关于他的纪录片《追捕「矮子」》时，他笑了起来。他也清楚自己的剧情终点：「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死去，我希望是自然死亡。」

落基山脉的恶魔岛从一个墨西哥边缘农村销售大麻的小混混，到一个声名狼藉的世界级大毒枭，在那场世纪审判开庭当日，古斯曼一生的故事就这样出现在检察官的陈述里。过往的那些亲人、部下、敌对者，以及50多名证人一一出席审判，古斯曼也迎来了自己的最终审判。7月17日，美国纽约东区联邦地区法院裁定古斯曼洗钱、贩毒、谋杀等全部10项罪名成立，古斯曼数罪并罚，被判处终身监禁外加30年有期徒刑，并被勒令支付126亿美元罚金。但在古斯曼背后的墨西哥土壤上，毒枭的势力并不会锐减。一位美国缉毒局高层接受CNN采访时就指出，「锡纳罗亚集团横向的高层结构，决定了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衰退。而这些腐败和贿赂，已经深入到了墨西哥的每个政党，每级政府，每片区域，难以拔除。」如今的锡那罗亚帝国照常招兵买马。年轻的小毒贩端着枪站在路边的土坡上，监督着路上来往的车辆，他们在黑帮行话中被称为「老鹰」，都是未来墨西哥大毒枭的潜在人选。美国缉毒局前国际业务主管迈克 · 维吉尔也曾分析，在古斯曼被捕后，他的搭档「五月」是墨西哥最老的毒枭，但他已经年老体衰，而古斯曼的儿子们只会花父亲的钱，不善管理。「一旦『五月』死去，锡那罗亚将会受到重创」。被宣判无期徒刑后，古斯曼的家人也开始打着他的名号做起了生意。几乎就在宣布审判结果的当天，一款名为「矮子701」的品牌服饰就在墨西哥瓜达拉哈拉的一个展会上展出。这是古斯曼10个孩子之一的女儿阿勒亚德莉娜以父亲的「传奇故事」为基础打造的服装、珠宝及酒类品牌。701，就是古斯曼在2009年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的排名。

展会上展出的「矮子701」品牌服饰 图源视觉中国

更讽刺的是，墨西哥政府首要关心的，也是古斯曼富可敌国的资产。就在宣判结果出来的两天之后，墨西哥总统洛佩斯 · 奥夫拉多尔就在一场发布会上宣布即将向特朗普摊牌，准备要回被美国没收的古斯曼的所有资产——包括刚刚被美国判处的126亿美金罚金。但不管如何，这些事情都与65岁的古斯曼没有关系了。或许已经预测到自己往后的命运，在最后一场听证会上，古斯曼不时望向出庭的妻子和家人，离席时，他还朝他们挥了挥手，可能知道自己以后很难见到他们了。庭审结束后，他被一路向西送往科罗拉多州落基山脉附近。在那里，世界上最森严的监狱「恶魔岛」正等着他。那是距离丹佛城185公里，自1994年启用以来从未发生过越狱事件的「ADX佛罗伦萨」监狱，关押着包括「911」袭击、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主犯在内的376名囚犯。等待他的，是恶魔岛上由钢筋混凝土制成的单人全封闭式监狱。留给他的，只有牢房上方1米来长、10厘米宽的窄窗，以及那道缝隙外，窄窄的天空。

ADX佛罗伦萨监狱 图源视觉中国

部分资料参考《卫报》、《纽约时报》、BBC、CNN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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