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被媒体称为「英国怪人」，是英国政坛里极少见的特色人物。挑战英伦绅士传统的个人形象，只是他的一部分。这位一路从媒体记者、作家，到议员、外相，最后官拜首相的先生，多年来常有破格举止，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花边消息不断。

文｜金钟

编辑｜宋函

世上很少有人能像特朗普先生那样，成为国家领导人形象大赛中，最令人过目难忘的存在。金色大背头、橘色皮肤，眼周一圈因为太白，像是做日光浴时戴了护目镜留下的痕迹。当然，还要配以永远皱巴巴的正装、过长的领带。

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太板正了，永远是一头温顺服帖的短发，一身裁剪得体的深蓝色西装，衬衣线条都笔直。加拿大总理贾斯汀·特鲁多，也试图离经叛道，但最后仅限于在袜子款式上做做文章。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私下爱穿皮衣、露肌肉，宣扬他的男子气概，但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但从这个月起，特朗普先生遇到了他的对手——刚刚上任的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先生。他有一头同样张牙舞爪的细密金发，边缘整齐，像顶了个锅盖。因为发型过于蓬乱，英国人民甚至还弄了两个专属的推特账号，一个叫@鲍里斯的头发，另一个叫@鲍里斯·约翰逊发型真相论者。

从政近二十年，鲍里斯每一次出现，基本都是穿得邋邋遢遢，西装和衬衣都像是没打理过。有一次他被拍到在伦敦街头跑步，下身穿着大红色的夏威夷短裤，上身却裹着羊毛衫。2012年伦敦奥运会时，作为伦敦市长的他，甚至被卡在高空滑索上动弹不得，成为英国公众反复咀嚼的笑料。

鲍里斯被媒体称为「英国怪人」，是英国政坛里极少见的特色人物。挑战英伦绅士传统的个人形象，只是他的一部分。这位一路从媒体记者、作家，到议员、外相，最后官拜首相的先生，多年来常有破格举止，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花边消息不断。

但在英国深陷脱欧泥潭三年、两任首相辞职的情况下，他以超过对手一倍的高票当选。一些人认为他是英国在这个非常时期不得已的选择，还有另一些人，则在他身上寄托了希望。

鲍里斯·约翰逊获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接见 图源视觉中国

从被解雇的记者，到英国新首相

在英国历史上，记者出身的首相不在少数。比如19世纪两度出任首相的本杰明·迪斯雷利，曾经是《代表》报的创始人。另一位则更出名，温斯顿·丘吉尔，做过随军记者，也曾经以《晨邮报》记者的身份到南非报道过战争。只不过，他们的记者生涯都很短暂，是规整人生里旁逸斜出的段落。

而鲍里斯先生呢，媒体生涯持续了前半生、超过20年。他是记者，是专栏作者，是畅销书作家，还做过报社总编辑。政治和新闻在他的家族中世代相传。他的曾祖父曾经是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一位记者，后来官至内政大臣。他的哥哥乔·约翰逊，此前也担任过英国《金融时报》总编辑。

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有这样的好出身，鲍里斯留下的佳作却并不多，但——坏名声却不少。

23岁从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毕业后，鲍里斯进入了新闻业，成为《泰晤士报》的一名记者，但很快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以牛津大学一位历史教授的口吻，编造了一段采访。这已经挑战了记者的职业伦理，他被解雇，但后来又受雇于《每日电讯报》，成为驻布鲁塞尔记者，负责报道欧盟。

在布鲁塞尔，他逐渐展露出野心，或者说是某种「独特才能」。根据他曾经的助手和传记作者索尼娅·珀内尔的总结，他创造了一种新闻风格，通过书写被扭曲的故事，强调欧盟的官僚主义和荒谬监管。他写的故事耸动，比如欧盟不允许弯曲的香蕉流通市场，欧盟拒绝意大利把避孕套的尺寸变大，欧盟官员的工资非常高以至于他们可以住在布鲁塞尔郊区的大城堡里……

珀内尔在传记里写，鲍里斯组织材料混乱、缺乏报道技巧，但他有喜剧天赋，还有发现反叙事的天赋。「约翰逊意识到，英国对欧盟的传统报道是恭敬、准确和枯燥的。而他走了另一条路。」每到写稿前，他会锁上房门，对着自己大骂脏话，然后才开始坐到桌前。

鲍里斯的叙事策略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他引起了英国政界的注意，时任英国首相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称呼他为「我最欣赏的记者」。他在后来接受采访时说，他发现自己在布鲁塞尔写的所有东西，都对远在英国的保守党产生了惊人的、爆炸性的影响，「这让我获得了一种相当奇怪的权力感。」

很快他便回到伦敦，想以在布鲁塞尔积累的声名进入政界，竞选议员，但1994年、1997年的两次尝试都失败了。他不得不留在新闻业，担任《观察者》杂志主编，同时在许多媒体写专栏。他在《智族GQ》写汽车专栏，测试新车时总是违章停车，收到大量罚单，让编辑部非常恼火。他常常拖延，专栏编辑们总是熬夜等他交稿，但是如果什么时候编辑们不等就直接刊印了，他就会愤怒地咒骂他们。

最终，在2001年，鲍里斯成为保守党的一名国会议员，并在影子内阁任文化交流和创意产业大臣。从业14年后，最终进入政界。

多年来在新闻界积累的「反叙事能力」，以及稳定而持续输出的专栏文章，帮助他在英国政坛的绅士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

最著名的一次战役发生在2016年。在英国脱欧还是留欧的纷争里，作为保守党成员，他公然和当时的党魁、倾向留欧的首相卡梅伦对着干。他讲出的数字和故事耸动人心。比如，英国每周有3.5亿英镑流入了欧盟（根据《卫报》估算，实际数字应该是1.6亿），又比如，多少英国渔民因为欧盟的配额政策而失去生计。故事生动、数据直接，很快收买人心，他人气急升。同时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英国公投脱欧，首相卡梅伦辞职。

与讲故事同时进行的是，鲍里斯一直在深化自己的「小丑」形象。他总是穿得邋邋遢遢、自我嘲弄。他开破旧的车，骑着自行车在伦敦闯红灯，甚至衣服上还有洞，他在记者招待会上故意说一口蹩脚的法语，让大家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口无遮拦，在曾经的英国殖民地缅甸朗诵歌颂殖民的诗歌；在英国禁酒的寺庙大谈威士忌；他说女性进入大学是为了找男人结婚；他形容希拉里是精神病院的虐待狂护士；争取保守党议员时，他说投我们一票，会让你妻子的胸部更加丰满；他甚至写了一首诗，暗示土耳其总统与山羊发生性关系。

但奇怪之处在于，他的这种策略奏效了。《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里写，他在小丑表象人格的周围创造了一个保护层，赢得了公众对他的迁就。在他谋划自己政治生涯的每一步，也都成功了。

是的，他被爆出出轨、玩弄女性、婚外生子，他不尊重新闻伦理、夸大事实；同时这都没阻碍他在2008年成为全民选出并在之后成功连任的伦敦市长，之后他成为英国外相。最终在今年，站上权力之巅。

2013年，时任伦敦市长的鲍里斯·约翰逊访华，一展打鼓绝技 图源视觉中国

另一个特朗普，还是扮成笨蛋的大师？

从鲍里斯以英国外相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至今，西方媒体争论不休的一个焦点问题是：鲍里斯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特朗普？他的小丑作风，究竟是真诚的体现，还是一种天才的算计？或者是二者兼有？

乍看起来，他们有太多共同点了。同样乱糟糟的金发，同样邋遢的外型，同样出格的言行举止。他们都出生在纽约，特朗普出生在皇后区，鲍里斯出生在曼哈顿，都有与生俱来的推销天赋。他们同样在国家遇到棘手问题的时刻被挑选出来，并成为既定体制的破坏者。他们震惊了大多数人——那些以为政治必须以非常严肃的方式进行的人。

实际上，在鲍里斯前几年去纽约的时候，就在中央公园附近被错认为特朗普。那次旅行中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至少3次。这两位先生之间也有过互动，特朗普在2016年就支持了他的脱欧运动，在鲍里斯当选前，特朗普隔空声援，他说自己认为鲍里斯会成为一个好首相。「他们叫他英国特朗普，他们喜欢我，这也是他们需要的。」

不过也许还可以听听那些真正了解鲍里斯的声音。他的传记作者索尼娅·珀内尔在传记《就是鲍里斯：一则金发野心故事》写道，鲍里斯花了数年时间精心塑造自己的公众「形象」——这么一个笨手笨脚、蓬头散发、容易失态的无辜的人，而实际上，他野心勃勃、极具竞争力。

从背景来看，他绝对是英国传统精英教育的产物。他成长在环境优越的贵族之家，在世界各地度过童年，在最著名的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受教育，他会说法语、德语、希腊语，他的记忆力惊人的敏锐，能回忆起多年前与别人的整段对话，他能背诵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的所有场景。

他的从政经历与特朗普也天差地别。特朗普竞选总统前可以说是政治素人，而鲍里斯从政经历完整，从议员、伦敦市长、内阁大员再到首相，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对英国政界来说，他始终是一个「圈内人」。

这位喜欢P·G·伍德豪斯和乔叟、热爱研习历史、并从事了多年新闻业的先生，不可能不理解——笨拙感在公众心目中和人物叙事里的作用。

就拿2012年伦敦奥运会他被卡在高空绳索的事件来说，那时的首相卡梅伦就评论：「如果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任何一位政客被困在高空绳索上，那将是一场灾难。但对鲍里斯来说，这绝对是一个胜利。」他展示了他作为市长的最大优势：「能够引发笑声和乐观友好的情绪」。

珀内尔亲眼所见，鲍里斯平常演讲中那些漫无边际的话，都是事先在演讲稿中写好了的，是经过精心排练的。「第二天他还会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向另一名观众侃侃而谈」，「他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弄乱头发是为了确保他看起来不太野心勃勃。这些『失态』并不是真正的失态。」

但是他让人们相信，他关心的是普通人的利益。「他的成长环境相当优越，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很有趣，他会犯错，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是英国谢菲尔德大学一位政治学教授的分析。

他的谋略，他的野心勃勃，实际上在牛津求学时期就已经展露无遗。

《纽约客》讲过这么一个故事。鲍里斯当时为了竞选牛津辩论社的主席，隐藏了自己的保守党倾向，表示自己支持的是热门的社会民主党，当他当选主席后，毫不犹豫地开始支持保守党。他被人提醒，那么做是不对的。他违反了政治伦理中最基本的一条底线——忠诚。但事实证明，那并没有什么后果，并且他之后再次这么做了。

那是在英国脱欧公投期间。鲍里斯最初一直以卡梅伦的支持者面貌示人，但实际上，他为自己的专栏准备了两个版本的文章，一篇支持「脱欧」，一篇支持「留欧」，他最终选择了前者。并公开唱起反调：卡梅伦首相提出的脱欧的负面影响太过于夸张，欧盟则被他形容为与拿破仑、希特勒等人相同的存在。卡梅伦是在他高调公布立场前9分钟，才收到他的短信。随后，他拉拢了一百多位议员，组成了保守党内「脱欧派」，与卡梅伦领导的「留欧派」直接对垒。

之后发生了堪称近年世界政坛上最波云诡谲的一幕——背叛者也遭到了背叛。卡梅伦辞职后，鲍里斯试图竞选首相，但同僚戈夫背叛了他，宣布自己也要独立参选。并称「鲍里斯没有办法领导全党，也无法组建团队来完成未来的任务。」《每日电讯报》在当天的社论里写，「这是一代人中最惊心动魄的政治暗杀。」

结果是他们两败俱伤，鲍里斯退选，戈夫被淘汰，内政大臣特蕾莎·梅坐收渔利。

但在三年后，因为深陷泥潭，特蕾莎·梅也不得不辞职。这一次，鲍里斯再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击即中，成为唐宁街10号的新主人。

2012年伦敦奥运会，鲍里斯·约翰逊被卡在高空绳索上 图源视觉中国

是英雄，还是任期最短的首相？

当选首相后的第二天，7月24日，鲍里斯按照惯例去觐见了伊丽莎白女王。会面时93岁的女王跟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这份工作。」

这也许是英国当下混乱局势的一个直接体现——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以52%对48%的结果决定脱离欧盟。但这个决定引发的一系列麻烦，让两任首相辞职。整个英国社会也严重分裂、元气大伤。最要命的是，不知道这个过程还要持续多久。

这位特立独行的新首相需要收拾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烂摊子。

在过去的3年时间里，前首相特蕾莎·梅所做的努力不能被否认。她前后与欧盟达成了3个版本的脱欧协议，但是每个版本都没有被英国议会通过。因此，原计划在今年3月29日完成的脱欧，被延长到今年十月。

强硬派鲍里斯倾向于在十月「无协议脱欧」。什么是无协议脱欧？相当于夫妻无协议离婚，在所有关键问题都未达成共识的基础上，依然脱离婚姻关系。英国在一夜之间离开欧盟单一市场和关税联盟，同时离开欧洲法庭、欧洲刑警组织等欧盟机构。如此一来，英国也将不再为欧盟的财政支出做贡献——根据媒体报道，英国每年向欧盟缴纳90亿英镑。

但许多英国政界人士都反对这一主张。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在《泰晤士报》上撰文说，无协议脱欧的结果，轻者非常艰难，重者是个大灾难。「没有一个国家会以这种方式，一夕之间退出对自己有利的优惠贸易协议。」

而鲍里斯组建的新内阁，立刻引起了英国人民的疑虑——他解雇了上一届政府里过半的成员，新成员里有人主张恢复死刑。

苏格兰民族党议员皮特·维什特评论说：「鲍里斯·约翰逊组建的噩梦政府，将成为自撒切尔夫人以来最糟糕的政府——充斥着极端的脱欧主义者和狂热的右翼分子，他们想把我们拖回到过去的时代。」

在他当选前，伦敦上千民众涌上街头，坚决反对无协议脱欧。他们放飞了一个巨大的拟人飞艇，将约翰逊做成一个穿着跑步装备和印有「脱欧巴士」T恤的蹒跚学步的孩子。

英国伦敦，示威者在唐宁街外抗议新当选的英国首相鲍里斯 ·约翰逊 图源视觉中国

英国知识界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今年夏天，有接近90位英国作家在《卫报》上发表了一封联名信，他们认为，选择脱欧就是选择失败。他们在公开信里写，英国出版业60%的收入来自于出口，36%的实体书都会流向欧洲，因此脱欧将对英国作家的收入造成致命的打击，电视剧制作也将面临重创。在那封信结尾，他们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们选择欧洲。」

更早一些，在今年年初，还有过一封更重磅的宣言。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英国作家萨尔曼·鲁西迪、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白俄罗斯记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等众多诺贝尔奖获得者，联合发声，警告欧洲作为整体的价值传统正在分崩离析，自由主义价值观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所以如此看来，首相先生要战胜的，是反对者们汹涌的民意。但同样还有，怎么给支持者们一个交代，也就是——要在不到100天的时间里妥善地实现英国脱欧。

要么他有相当杰出的政治才华，要么，他就有可能成为英国史上任期最短的首相之一。

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