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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邓世平

2019年6月24日 文/ 龚菁琦 编辑/ 柏栎

邓琳只觉得眼发黑,不敢多挪一步,也不敢再看。一想到「整整16年,爸爸压在石头底下」,她开始哭了。

过去的16年,生活像被盖上一块水泥板,邓世平到底在哪,漏不出一丝线索。6月23日,经研究所DNA鉴定,确认新晃一中挖出的尸骸,为2003年失踪的邓世平。

文|龚菁琦

编辑|柏栎

尸骨

6月19日下午4点,学生已经放假,湖南新晃一中校园里空荡荡,挖掘机的声音在闷热里突突着。邓琳站在相隔挖掘机几十米的「安全距离」外。今年4月,有犯罪嫌疑人指证她失踪16年的父亲邓世平系被埋尸于校园操场。现场开挖时,她自己决定要来看看。亮明身份后,现场的警察安慰她,「也许亲人在现场,(骸骨)会出来得更快。」

围于低山丘陵之中的新晃县城,地图上看是湖南省人头鼻子尖上的一点,夏天格外闷热。邓琳到现场的两个小时之后,表层已经挖开,接下来是几个七八百斤的大石头,连最大的挖掘机也难以撼动。当大石头终于被一点点移走后,遗体头骨先露出来。邓琳只觉得眼发黑,不敢多挪一步,也不敢再看。一想到「整整16年,爸爸压在石头底下」,她开始哭了。

过去的16年,生活像被盖上一块水泥板,父亲到底在哪,漏不出一丝线索。新晃一中的教职工邓世平于2003年1月22日失踪,在此之前他负责学校修建塑胶跑道的质量监管,因工程质量问题,他曾称要进行举报,但一切都随着他的失踪而意外结束。直到今年4月,邓琳接到警方电话,在之前扫黑行动中警方抓获了由杜少平(当年承包了跑道修建工程)等7名犯罪嫌疑人组成的犯罪团伙,其中,有人供出邓世平早已在16年前被害,埋尸地点正是他工作过的新晃一中。邓琳意识到,这可能是找到父亲最后一次机会。

父亲失踪时,她23岁刚毕业,弟弟才15岁,他们贴寻人启事、报案、四处打听,均无结果。姐弟俩一度怀疑父亲遇害,一起写了如今流传于网络的《邓世平被害材料》,四处奔波。今年38岁的她过去常和同学说起,父亲生死未卜,尸骨也无处可寻,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为父亲立坟。

16年里太多失望,一家人格外谨慎敏感。「太害怕石沉大海」。邓世平的弟弟邓晃平告诉《人物》,当4月听说有嫌疑人要指认藏尸地点时,他还曾想通知记者,但内心拉扯一阵,又怕打草惊蛇,又怕结果是「干脆不挖了」,只得作罢。

遗体最终出来后,邓晃平又开始了新的担忧——这是不是哥哥。过去建操场前,那地方也是坟场,有不少尸骨。他只能在心里排除着种种可能,「正常安葬的人,和现在的穿着也对不上,有谁会这么埋人呢。」他还记得邓世平生前的习惯,哥哥喜欢把外衣脱下,往身上一绑,「两手落个清爽。」而据当时在挖掘现场的电工透露,遗体出来时,身上还绑着一件衣服,没有腐烂。

之后,遗体马上移去做DNA检测。邓琳一直没有见着,她也不愿见到父亲只剩骸骨的模样。在法医拼凑尸骨盖上白布时,警察要送她回去,她想了想,离开了。

6月21日和《人物》见面时,她指了指脑袋,「这里,现在还是昏的。」她想到关于父亲的回忆,都是她当小女儿时父亲的样子,细腻又严格。「爸爸说,和人再见时,不要上下扣手,要左右摇手。」说着她模仿着爸爸的动作,扣下四个指头,「这是招动物嘛,不礼貌。」在她印象里,父亲喜欢小孩,家族里小孩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我巴不得他是活着的,我百分之一万巴不得他是活着的。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没有活着。」

6月23日,新华社发文称,湖南省怀化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出具DNA鉴定结果确认,新晃一中操场挖出的遗骸,确为2003年失踪的邓世平。

邓世平(图右) 图源网络

失踪

挖开操场——事实上,邓晃平早在16年前就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他比哥哥小六岁,长相里有几分相似,如今他在怀化市开一家小宾馆。接受《人物》采访时,他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这样一个操场,8000多平方米地,从哪开挖呢?」

多少台挖机,挖多深,土堆哪里,他都仔细盘算过。想法开始于哥哥失踪的第二个月,警方认为证据不足不能立案,留下一句话,「想挖操场可以去挖。」这句话被他放在心上,粗粗地估了一下,没一两百万下不来。

现实当然不允许,除了钱,他也听过太多的警告,包括「不要影响一中的声誉」。到了2019年,他才最终发现,即便有人指认了位置,挖掘机也足足工作了两天才找到骸骨。他感叹,「真要挖不知道何年何月。」

回忆起父亲,邓琳认为他太耿直。当年邓世平负责质检,只有他签了字,工程才算过关。他所监管的400米跑道工程,原招标后承包合同为80万。合同签订后,包工头杜少平和当时的校长黄炳松私自更改合同,工程还没完工就已付款140多万元,杜少平正是校长黄炳松的外甥。对此,邓世平向领导提出异议,说不该付这么多钱。邓琳听说,杜少平在施工现场曾多次对其他民工说:「邓世平抓工程质量太厉害,要搞死他。」

2003年1月22日中午,邓世平失踪在岗位上。家人开始寻找是在当天下午。妻子去学校放假前的会餐食堂找邓世平,席间有人匆匆打发,「怕是出去了吧。」一个成年人不回家吃饭并没什么不正常。只是根据后来的推测,邓世平事实上已在中午遇害,尸体被藏在操场旁教学楼一间房的床底。

两天后,邓晃平接到嫂子电话称哥哥失踪,他忙从怀化赶到新晃。起初邓晃平没往坏处想过,哥哥可能去了公园,或在朋友家打麻将,路上他这样揣度着。他挨个拜见了哥哥最后可能见到的人,才产生了一种不幸的预感。哥哥的上司、总务处主任姚世英(现已去世)告诉他,两人一起像往常一样,在三楼围着一炉火下棋,棋还没完,杜少平让两人去县城的市场拿柑子。邓世平直接表明不要。姚世英独自前去领完柑子,回来时,杜少平正下楼,说邓世平已经回家,上面锁了门,姚也就折回了。

邓世平留下的生活横切面,虽然不构成被害的证据,但能让邓晃平产生一种直觉:那时马上就要过年,邓世平托人熏了腊肉,却并没有去拿;失踪那天上午,还有同事给邓世平打电话说下午聚餐见面,他在电话里笑呵呵应着;没有下完的棋盘,也还摆在那里。到后来,邓晃平怀疑哥哥可能在操场被害,是听说一个多月不动工的挖机,突然在1月22日冒雨作业。

邓晃平在一中寻找线索时,在大门口遇到之前包工程认识的牌友,两人没有太多交情,邓晃平只知道牌友开着一家餐馆,人是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一点憨。他上前焦急地询问一通,并无所得。但末了,这位牌友一定要替他的午饭买单,在邓晃平看来,这是完全没必要的客气。

如今邓晃平才得知,这位牌友是藏尸者之一。

当时学校也组织过搜寻。与邓世平同办公室的王力青也参与其中,他告诉《人物》,自己当时拿一根竹竿,扫过山坡、草丛、井里,甚至防空洞。王力青总觉得他的老同事不会自杀,他的精神状态不像自杀者最后阶段那种恍恍惚惚的样子。在王力青眼里,邓世平也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喜欢下象棋,但棋技一般,全校100多人的象棋大赛,没有拿过名次。他常常戴一顶鸭舌帽,两边白发露出来,平时比较沉默,但说起笑话来,又常常让人大笑。他之前在云南、贵州等地做过包工头,常会将当地的趣事讲给同事们听。在寻找邓世平的路上,王力青总想他会不会是去了贵州呢?

在亲人眼里,邓世平不可能躲起来,更不可能离家出走,得出这个结论或许和他的性格有关。当年53岁的邓世平当过模具厂的木匠,后来抵母亲职后,在教仪厂工作多年,到新晃一中也才3年。「不爱冒险,喜欢稳妥」——这是弟弟对哥哥的印象,邓晃平心里一直怕要求严格的哥哥。幼时,邓晃平和姐姐偷偷去河里游泳,哥哥知道后,让他俩一回家就在墙角罚站一个小时,一分钟都没少。他甚至用「老师」这样的词形容哥哥,对自己往往是「恩威并施」。

寻找进入到了死胡同。当有人问起邓世平是否得罪过人时,邓晃平想起有封告到怀化市教育局的匿名举报信,被传出是哥哥所写,匿名信反应了体育工地的经济问题,指出杜少平承包的跑道工程,墙用水一冲就垮掉。家里人怀疑邓世平正是因为匿名信而被害。

事实上,邓世平曾说起过墙体质量不过关,这在学校已经公开化。邓琳回忆,杜少平曾给邓世平送来的红包、礼物,他都一一推到财务人员处。当年新晃一中的财会刘爱武向《人物》回忆,邓世平常和她说,不要随便签字,怕她担责任,受牵连。

但职务上的事情,怎么至于送命呢,邓晃平总觉得太荒谬。哥哥失踪后第七天就是除夕,邓世平妻儿三人匆匆逃离新晃,不光寒心,更是恐惧,他们不敢在家过年。在怀化亲戚家,除夕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故事的残忍在于,直到现在,邓晃平才得知,匿名信背后另有他人,写信的老师也已过世了。

新晃一中操场 图源网络

县城

新晃一中位于县城中心,四周点缀着步行街、广场。和大多数县城类似,步行街上卖着「美国船王」和「华伦天奴」,四处可见足道和KTV。

一中操场掩埋骸骨不过500米处,杜少平的夜郎谷KTV热闹了十几年,直到今年他被抓,KTV也被查封。在县城,的士司机、退休老师、小商小贩大多能叫出杜少平的名字,或进过他开的KTV、餐馆,也许还坐过他投资的出租车。前几天,一位新来的副校长拿起手机,问王力青是否认识新闻视频里的人,王力青一看,这正是经常路上碰到会打招呼「好吗」、「好嘞」、笑容堆满脸的杜少平。

不张扬,圆滑处世,是县城涉黑团伙的特点。但有两件事,一是KTV里一位农村姑娘得罪了杜少平的小弟,被泼了硫酸。还有一次,为了包操场工程,杜少平的团伙和波州的团伙打了一架,最后打赢了。王力青认为,「他们很多事都做在暗处。触犯了利益,才露出本相。」

邓晃平和邓世平妻子曾去见过校长,一起接待他们的还有办公室主任,听完一通分析后,两位领导一言不发。邓家人去敲过校长家门,校长夫人从背后出来,「这种事怎么找上家里来。」学校唯一做的事,是给失踪的邓世平多发了两年工资。

两个月后,因证据不足警察不予立案时,一家人的处理立马艰难起来。冷静后,杜少平的名字一直音绕在邓晃平脑中。当时县城一个论调是,怀疑是杜少平杀死了哥哥,但这也只是怀疑。两家自此没有任何交集,路上远远看到,也从不打招呼。

邓晃平回忆,有一个朋友和他家是世交,同时又和杜少平家关系很亲,在出事之后,不知是处于怕惹到麻烦事,还是杜少平的拉拢,与邓家渐渐走远,甚少联系,邓晃平一阵唏嘘,「最后倒是我们有罪了。」

出于一种恐惧,邓世平的妻子和儿女后来彻底搬离县城,去往怀化,鲜少回到县城。

杜少平 图源网络

立坟

邓琳珍藏着父亲的照片,从合影到单人照,集成厚厚一册。在见到《人物》时,她一张张翻开。照片里的人十分潇洒,邓琳念叨着,「爸爸年轻时,可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翻到一张寸照,她询问记者,这张如何?她想拿来做遗像。在一般人眼里,看似最简单的事,她等了16年。

父亲失踪的头两年里,邓琳刚毕业,妈妈哭她也跟着哭,流干了眼泪。他们在电台里播放寻人启事,「爸爸快回来,我们爱你。」

从来都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此后的16年里,父亲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些混淆视听的传言,有人说他携巨款逃走了。王力青回忆,就在两年前,还有人说在学校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自称在广州看到邓世平。邓世平失踪8年后,有人传来消息,在贵州有一具无名尸疑似是他。一家人马上紧张起来,即刻要动身去见。不久再次传来消息,无名尸已被人认领了。

有时晚上邓晃平会失眠,会把整件事掰碎捣烂地想,他甚至幻想可能是外星人把哥哥抓走了,去天上住几天——说这话时,这位60多岁的生意人一脸正经,他并不是开玩笑。回头想起种种迹象,又认为哥哥大有可能遇害,或许只能寄希望于马虎的凶手喝醉酒自己抖露,又或是其他案件审理时牵扯出来。

邓世平失踪4年后,法律上认定其为自然死亡。期间他们申诉、找人,但总无回音。过去家里有人去世,挂一个遗像,烧几柱香,有个哭的去处,情绪发泄出来,人也能渐渐平复。但对于邓世平的家人,遭遇截然不同——人没找到,遗像也无法立,无处悼念,顶多在每年年夜饭多放一双筷子。过五年、十年,只要提起他,一家人还是会哭,连亲戚跟着哭,怎么都止不住。

「一般人过世悲痛只那么久,但我们这种悲痛跟平常人不一样。」邓琳谈到,母亲曾对她说,如果可以为丈夫选择一种死法,她宁愿是病死的,因为「那也想得通」。

邓琳曾听丈夫说,可以把父亲的衣服找来,找人做个衣冠冢。但这三个字针一样扎进邓琳心里,「听得我想哭。」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她只想找到父亲,给他立个坟。

一家人被一种沉重压住,更多的改变发生在失去父亲的孩子身上。父亲失踪前,邓琳已毕业,上学时她活泼天真,如今多了警觉、谨慎,在此之前,她拒绝了几乎所有媒体的采访。问起如果父亲在世,人生会有何不同,她不假思索,「那就是傻白甜啊。」而父亲过世时,弟弟正在青春期,他如今成为一个隐忍沉稳的人。邓晃平带着外甥做生意,观察到他任何要冒险的事都不肯做,处理矛盾也自然选择回避。一次酒店里有些棘手的事要处理,外甥也是入股合伙人,但坚决不出来。大专毕业后,弟弟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法律文书。

当年事件中的几位主角,如今都搬离了县城。校长黄炳松在2004年退休后,生活在深圳。网上一片骂声之时,王力青奇怪地发现,黄校长最近一条朋友圈是6月21日。在171名老干部群里,他转发了一首歌《莲心不染》,下面鲜有回复。新京报记者致电他时,他表示自己在买菜。6月23日,新晃县纪委已对黄炳松立案审查。

杜少平的夜郎谷KTV已被贴上了封条。不远处的步行街粉馆,其妻子还在卖粉,一问到是否认识杜少平时,她连忙否认,并称自己是文盲,什么都不知情。

6月23日,经研究所DNA鉴定,确认新晃一中挖出的尸骸,为2003年失踪的邓世平。儿子邓蓝冰的微博发了两个字,「悲痛」。而邓琳打算把爸爸骨灰盒直接带回长沙。不再想待在这个伤心之地。

年轻时的邓世平 龚菁琦 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邓琳、王力青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