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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父亲给我买了「聪明药」

2019年5月17日 文/ 罗芊 编辑/ 柏栎

「聪明药」是一种幻想,骗人的,一丁点变聪明的可能性都没有,绝对不能碰。

医生还遇到过这种情况,父母让孩子吃药,孩子吃成瘾了,自己都没有太意识到,然后被父母提溜过来看病,孩子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看病?不是按你们的说的好好吃药吗?

徐杰希望通过这篇报道传递一个声音:对于没有多动症的孩子来说,「聪明药」是一种幻想,骗人的,一丁点变聪明的可能性都没有,绝对不能碰。也想告知家属,对孩子不要干预太多,即便是个孩子,也要尊重他的意见。

文|罗芊

编辑|柏栎

第一次见到卢琴琴,是在戒毒医院的大厅,她穿一条黑白条纹的裙子,露出小腿,一边笑一边眨眨眼睛,她的睫毛黑且浓密,微微上翘,是前不久刚种的,她称呼记者为「姐姐」。

8个月前,她因行为反常被父亲送到一家自愿戒毒医院进行检查。

徐杰医生记得去年第一次见到琴琴的情景,穿一身运动装,很受委屈的样子,坐得离他远远的。在人生的前19年里,这位如今20岁的姑娘没有穿过裙子,没有化过妆,没有知心朋友。父亲卢倡磊夺走了她手上的饮料,扔到垃圾桶,指着医生对面的座位命令她,「你给我坐到这,现在就坐」,她马上照做了,「像一只小老鼠,像一只小绵羊」。

检查结果显示,卢琴琴吸食过麻古(冰毒的片剂,纯度低的只需几百元一瓶)。

卢倡磊看到这个结果很茫然,他告诉徐杰,孩子高三上学期,也就是就医前10个月左右,他从朋友处购买了利他林(Ritalin),听朋友介绍,这是「聪明药」,孩子吃了之后能集中注意力,提高成绩,一个学期不到,他感觉女儿身体状况异常,就断了药。

之后发生的事情出乎了他的预料,断药后卢琴琴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开始自己网购「聪明药」,结果却被药贩调包收到了麻古,吃了近半年。

「没有想到孩子会吸毒」,他很自责,认为自己有责任,传达给医生的中心思想很明确,「只希望孩子能够把毒品戒了,不要求别的了」。

在北京高新医院的办公室,徐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是这家自愿戒毒医院的戒毒科主任,过去两年,接诊过60多位「聪明药」成瘾者,在他接触的药物滥用病例中,聪明药其实占比并不高,「但吃这种药基本都跟家庭有一定的关联性」。

「聪明药」,在英文世界里被称为「study drugs/smart drugs」,这些白色药片并不像名字听起来那样神奇,它无法让人变聪明,而是一种用来治疗少儿多动症的处方药。这类药能帮助多动症患者分泌多巴胺、肾上腺素,让他们集中注意力。

如果一个多巴胺分泌正常的人多剂量服用此类药品,「那么药品就类似于毒品」,容易产生药物依赖。

事实上,宾夕法尼亚大学曾做过一组对照实验,他们将未患多动症的大学生分成两组,一组吃「聪明药」,另一组吃安慰剂(没有任何治疗效果的药剂),每周测试学习情况,结果显示,两组学生在学习效果上并无明显区别。(编者注:安慰剂对照试验必须在研究伦理审查委员会的监督下施行)

在中国,市面上比较常见的「聪明药」已被列入管控最严的第一类精神药品名单,但仍然有许多非多动症患者通过代购、找医生帮忙等方式购买。

就徐杰接诊过的60多个案例而言,大部分患者年龄都在20岁左右,有刚入职的公司职员、事业单位员工、公务员,学生是占比最大的,最小的年纪只有14岁。

据他观察,患者父母基本上对小孩比较溺爱,又缺乏真正的关心,要求很严厉,希望孩子成绩好。这些家长通常有医学背景的朋友,一开始买一些补药、维生素,吃了没太大用,后来听说有所谓的聪明药,就尝试了。孩子一开始被动服用,到最后加量服用,量越来越大,个人成绩也没有多大提升,等到不想用了,但是停不下来了。

在不到30平方米的诊室里,这些前来就诊的孩子们通常低着头、眼神呆滞、不爱说话。这种时候,徐杰会将孩子父母请出去,单独和孩子谈心,他发现,「好像没有看到有多少家庭和谐的这样一个情况,多多少少家里面都是,父母干预太多了,对孩子期望值太高了,你就必须得给我达到什么样的成绩,否则的话我一点面子没有」。

他记得有一位17岁的北方女孩,因为「聪明药」成瘾出现敏感、多疑、幻觉、妄想等精神方面的问题,女孩的父亲不顾医生建议,直接自己制定治疗方案——「必须得住院,必须得住够时间,如果不听话可以捆她,药可以多用一些,让她知道痛苦,她过得太舒服了,我们对她太好了」。

遇到这种情况,徐杰直接会说,「你如果再这样,你孩子可能没法治了」。

他还遇到过这种情况,父母让孩子吃药,孩子吃成瘾了,自己都没有太意识到,然后被父母提溜过来看病,孩子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看病?不是按你们说的好好吃药吗?

徐杰希望通过这篇报道传递一个声音:对于没有多动症的孩子来说,「聪明药」是一种幻想,骗人的,一丁点变聪明的可能性都没有,绝对不能碰。也想告知家属,对孩子不要干预太多,即便是个孩子,也要尊重他的意见。

一个月以来,我们分别通过医院和网络联络了70多位吃过聪明药的人,他们大多拒绝了采访。5月初,我们找到了卢琴琴,在接受治疗之后,她现在留在了当地戒毒医院工作,这是医生的建议,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远离让她有压力的环境,降低复吸的可能性。

卢琴琴说,她愿意接受采访,希望通过自己的故事,让更多非多动症患者远离「聪明药」。

以下是她的讲述:

1

第一次听说「聪明药」,是高三刚开学没多久,我和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在食堂吃饭,听到隔壁桌几个成绩一般的同学在聊天,说有一种提高成绩的药。

晚上回家吃饭,爸爸妈妈又说到我成绩的事情,我就提了一嘴,听说有一种药吃了能提高成绩,我爸打断我,不要东想西想,没有什么药是吃了可以变聪明的。

一个月之后,爸爸带回来一个小瓶子,上面用英文写着Ritalin(利他林),说是托朋友买的药,让我每天早饭后吃一片,试一试看行不行。

药片很小,是白色的,刚吃下去没有太大感觉,吃完去上课,还是会走神,试了几天没有效果,我开始加量,一天吃两片,每次吃完之后大概半小时开始有效果,上课精神比较集中,老师讲什么我都感觉挺简单的。

当时我在市里比较好的高中念书,成绩一般是全校20多名,心情挺低落的,主要是怕他们说我。吃了药之后,考试考到过前10名,最好的时候考过前3,比第二名只少1分。

考得好和考得不好,他们连叫我吃饭的语气都不一样。考得不好的时候,爱理不理,叫我吃饭是,「吃饭」,考得好那段时间,我爸妈叫我吃饭会说,「快来吃呀,再不吃都凉了」。

因为我进步挺明显的,老师也表扬了我,还让我上台分享提高成绩的秘诀。我当然不会说我吃药了,我说的是,多看书、多学习、认真听课——因为我怕大家吃了药成绩也变好。

成绩好这种感觉挺上瘾的。吃两颗药的时候,会想着那我吃3颗是不是更有劲学习了,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吃5颗,夜里完全睡不着觉,背完单词背课文,然后大半夜地收拾房间,不停擦地板,直到精疲力尽。

我以前几乎不失眠,但吃了药我可以一晚上不睡觉,第二天继续吃药继续特别精神。一旦不吃药,我会很困,干什么都没劲,头疼一下就出来了,刚开始不是很痛,时间越长就越痛,痛到后面感觉要爆了。

我能感觉到这个药有副作用,刚开始不按时吃会难受恶心,我还以为是自己低血糖,因为小时候低血糖也会犯恶心、冒冷汗、头晕、看不清东西,和刚开始吃药出现那种反应差不多。这些我都不告诉爸妈,他们撞见过我半夜没睡觉,我就说,我没事,就是想多学习一会。

我害怕失去这个药。有一次月考前,药吃完了,新的药还没拿回来,我的成绩从班上前五直降到二十几名,特别难受,当时只有一种感觉——我的成绩都是靠这个药给的,离开了药我什么都不是。

因为我爸时常不在家,也不知道一瓶药有多少片,每次药还有的时候,我就说,快没了,快没了,让他提前备着,我也不说全部没了,挺心虚的,他也没发现。

Ritalin(利他林) 图源网络

2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爸妈就喜欢拿我跟别人比。

我爸是爷爷那边家里的老大,因为家里穷,高中没读完直接出去工作了,做点小生意。他最在乎我的成绩,常跟我说,他现在这么累,他读到了书的同学都在银行或者学校工作,让我一定要认真读书,考重点大学,出来分配工作,轻轻松松坐办公室,摸摸电脑。

我妈妈呢,不仅在乎成绩,家里面大大小小的事也得我料理好。她对我不好,有点像外婆对她一样。我外公很早去世了,外婆改嫁,后面生了两个儿子,对妈妈就像对外人一样,经常打骂,我听我妈说,她小时候过得特别辛苦,活没做完不给饭吃,吃肉的时候外婆给她碗里夹的都是素菜。

小时候住在乡下,我6岁开始学煮饭,实在不会做,把锅煮烂了,妈妈就骂,怎么这么蠢,被骂了,就自己躲起来偷偷哭。除了要煮饭,还要去河边洗衣服,用木棒锤,用刷子刷,一溜儿蹲着的都是阿姨,我夹在中间。

爸爸妈妈定了很多规矩,不要跟成绩不好的人玩得太近,不要上山摘野果,不要看电视,要看就看新闻或者战争片。现在想想,小时候好像没有什么比较高兴的事情,嗯......过年的时候他们给我买新衣服、新鞋算吗?

上初中了,老家拆迁,家里搬到城里,爸妈开始做生意,家里条件越来越好,我又有了许多新的规矩。不能早恋,不能穿拖鞋出门,不能穿裙子,不能穿无袖的衣服,出门必须得收拾得好好的,头发不能蓬蓬的,要扎起来,读书要有个读书的样。他们不再要求我做那么多家务了,每天就是成绩,成绩,成绩。小时候,他们说的是,一定要考上大学,读初中时变成了,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一般大学读出来也没啥用。

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从初中开始,早上6点起床,晚上9点钟下课回去继续看书、背课文、背单词,学到11点。初中时老师一早会抽背课文,我经常做梦在背课文,有几次还梦到老师第一个就抽我,我没背出来,让我请家长。

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我们邻居考了前两名,那女孩子也挺能干的,我自己也觉得她挺能干的,但是他们就喜欢拿我和她比,说你看人家读书多努力,你看你,还捏着我的耳朵说那时候,唉。

真的特别想有一个哥哥姐姐,看到学校里有哥哥姐姐的同学,那么疼他们的弟弟妹妹,我就会想,要是我有个哥哥姐姐就好了,会关心我,陪我说话,而且多了一个人,爸妈的关注度就不都在我身上了。

3

我一直没什么知心朋友。

小时候还有人叫我出去一起玩,后来长大了都知道我爸妈管我特别严,也不怎么叫我出去玩,除了一起上下学,不会单独找我去玩。

早恋?那时候还挺怕的。会跟成绩好的男同学互相讨论题,我不懂我也会问人家,但是你说要是想那方面,完全没有。

初中有过一个男生给我递情书,被我们院子里的小孩骂了一顿,因为一个院子的都知道我爸妈不准我谈恋爱,他们对那个男生说,你敢给她递情书你就想找死吧你,把人家骂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直接走路绕道走。

每次我想要做点什么,他们不同意,就会说,你长这么大,也不会为家里分担点事儿,还要求这么多,一天吃得饱饱的,非得还要这,还要那。

记得唯一一次带同学回家,是小学六年级,妈妈给做了午饭,我本来打算的是让人家在我们家歇一夜来着,结果我妈跟同学说,早点回去吧,你妈妈不担心啊,这很明显就是赶人家走,我特别不舒服,但我没跟她说。

初中要定校服,我们学校上衣是小西装,下装是裙子,我爸爸打电话给老师,把我的那一套下装改成了裤子,全校就我一个女生校服是裤子。我也没有跟他们争,可能习惯了,就安慰自己说,穿裤子挺方便的。

我最用力争取的一次,是想学钢琴,真的很想学,求了他们很久,结果妈妈说,你成绩都没弄明白,还学这学那,最后给我报了奥数班。

奶奶很疼我,她给我买了电子琴,开门时,好大个箱子,奶奶站在后面说,你不是要钢琴吗?奶奶买不起钢琴,但这也差不多意思吧。当时真的高兴疯了,直接就扑过去吊在她身上。后来每次在家我说要练琴,我妈就说,不要弹,你就是在乱弹,弹得我心烦。

有时候,我奶奶在电视上看新闻,看到那些考大学的,没考上就自杀,有些人还没考就得抑郁症,一碰见这种新闻,她就会来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压力大吗,要不要放松一下。

如果奶奶是妈妈就好了,我想。

你要说班上我最羡慕谁,我不羡慕那个第一名的同学,我羡慕我们班一个寄宿生。每到周三,她妈妈都提着一个保温桶,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一个大雨天,我和她一起去接过一次她妈妈,那么大的雨,阿姨骑电动摩托车披着雨衣来送饭,饭送到了,还嘱咐她,学习压力不要这么大,该放松就放松。

有一段时间,我说要不然我也住在学校,让他们给我送点什么东西来。我一度产生了这种想法,难道是我家住的太近了吗?我就想了一些办法,有一天,下雨了,我确实好冷,就让我妈给我送衣服,结果呢,我妈就说她忙,要我自己回来拿,后来我穿了同学的衣服。

4

高三上学期,我药吃得越来越凶,学期快结束时,我一天吃5片,半夜睡不着觉,会走到厕所,把门关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刷马桶,一直刷一直刷。那时候我看家里哪哪都不舒服,我会重新整理一遍,到我看得舒服为止,他们稍微弄得有点乱,我就马上去整理。

一开始他们还很高兴,以为我变勤快了,后面我爸发现我很多不对劲,比如,头发掉得越来越多。有一次,我洗完澡把头发包住扔垃圾桶,结果被我爸看到了,说谁的头发掉这么多,他还以为我剪头发了。我自己也吓到了,掉那么多头发,从那之后到现在我都不敢用梳子。

最反常的还不是这个,因为吃了大剂量的药,从小不敢顶撞父母的我,敢和他们吵架了,他们只要一问我成绩,我就怼回去。爸爸觉得不对劲,把我的药给停了。停药的感觉非常难受,总是想哭,头疼,不到两天,我就决定自己在网上买药。

当时我手上有2万多块钱,都是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我家亲戚特别多,小时候给我一两百,长大了有的给我包两千、五千,爸妈很忙,我从初中开始衣服都是自己去街上买,能穿一星期不重样。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买药,点开百度,输入「有没有吃了让人成绩提高的药」,下面有人回答,世上没有这样的药,还有人回答,「有,需要的私」,留下了电话号码和QQ号。

电话打过去,是一个男声,他让我加微信聊,对方听说我高三,建议我吃480元一盒的「聪明药」。我转账给他,没几天就收到了快递,里面是一个白色瓶子,瓶身没有字,药片是红色的,像山上的果子那样浆果色,一瓶30颗。

我们的对话总是很简单,我发送「再给我寄一瓶」,然后转账,他回复「收到」,然后收款,药就会准时寄到。那些快递发货地址大多是广州,偶尔是浙江,寄到小区的收货柜里。

每次吃药,我都是回房间偷着吃,先倒一杯水看看爸妈在干什么,然后进房间,把门反锁了,反锁门的时候不能让他们听到我反锁,悄悄的,像小偷一样。

藏药的地方每隔一两天也要换——衣柜的角落,床底下的角落,书架最里面,窗台角落,这些都不保险;家里收拾好的冬被放得很高,藏在那里面,也觉得不保险;买的带锁的小盒子藏在床底下;阳台有几盆花开得很好,把药拿袋子装好挖开泥土藏在里面;所有的地方都不保险。

药的价格一直在涨,刚开始是400多,后来600多,最后800多,有时候我一周买2次,2万块钱几个月就没了。我开始问我爸要钱,说我要买书,后来我爸也觉得奇怪,还问我,你的书都看了吗?说给我听听。

我很小心,还是被我爸发现了,有一天,我正在吞药,那天吃了4片,药瓶就在桌上,他忽然就开门回来了。他问我在吃什么药,我太紧张了,不知道怎么说,只说不舒服,我看他怀疑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穿帮了。

我被带到医院检查,医生却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停药后,我在家休息,总想拉着窗帘,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看书也看不进去,时常昏睡一整天。

因为精神状态太差,我在高考之前休学了。爸爸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最后决定带我到戒毒医院检查。看到「自愿戒毒医院」这几个字,我哭得特别伤心,根本不想下车,一直问我爸爸,为什么把我带来这?我又没沾那些毒品又没做坏事。

检测结果当天就出来了,报告显示,那些我吃了好几个月的红色药片是麻古,也就是冰毒的片剂。

麻古 图源网络

5

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沾上毒品,我知道毒品是绝对不能碰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吃的只是「聪明药」。(编者注:据徐杰医生介绍,前来高新医院戒毒的患者,只有一成左右是利他林服用者,超过一半都是从「聪明药」变成麻古、冰毒等毒品的成瘾者。他们多是出现戒断反应后自己网购药品,结果买到了摇头丸等毒品。)

第一次收到药时,我问过那个人,为什么药是红色而不是白色,他回复我的是,因为生产厂家不同所以颜色不同。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爸爸在诊室的表情,他很自责,跟医生说,是他害了我。他想用我的手机给那个卖药的人发微信,结果发现,因为超过一周时间没买药,对方将我拉黑了。

我就这样独自住进了自愿戒毒医院,因为深知毒品的危害性,治疗得很顺利,两个多月后,我身体已经脱瘾,可以出院了。这两个月,我想清楚了,不想再念书,想留在医院,做一名工作人员。

爸爸一开始并不同意,他想了好几天,才跟我说,今后的路就让我自己看着走,过得好自然好,过得不好也不要怪罪他。

来这里半年,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我在这边买了3条裙子,以前我从来没穿过裙子,连短裤都没穿过,我也有了朋友,会和护士姐姐一起出去逛街、吃东西。偶尔我也会想过,自己上大学是什么样呢?那个大学肯定离家特别远,要走出这个省,从家里坐火车需要一天一夜那么远。

我想我会学护理。幼儿园时,我发烧了,奶奶带我看医生,当时特别难受,迷迷糊糊的,有个护理姐姐穿白大褂,长得特别漂亮,人特别好,跟我说了好多话。我还记得当时我跟奶奶说,长大我也要穿那个(白大褂),当护士,奶奶说,可以啊,你努力学习以后也可以当护士。

这半年来,我只回了两次家,一次是爷爷生病,一次是过年,只待了3天。每次回家,我都会戴上口罩,直接让车开到小区楼梯间那里,不想遇到任何过去认识的人。

我妈妈没来看过我,虽然每次爸爸都说,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因为她很忙,我也知道她就是不想来看我。我已经习惯了这句话,小时候我有啥事她都会说忙,她有事,我习惯了,我无所谓。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给奶奶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说,要好好听领导的话,他们教你什么要认真学,跟同事之间处好关系。我会攒钱去街上给她买好看的裙子,自己买200块的,她买500块的,骗她只要100块,然后听她数落我,让我不要为她花钱。

我觉得在这里待着挺好的。

去年冬天,晚上下了雨,我在医院院子里的亭子给我爸打电话,他问我身体怎么样,要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就吃,我很惊讶,以前我们通电话,他基本每次都只会说,一定要认真读书什么的。挂掉电话后,我蹲在地上哭了。

还有一次,爸爸和爷爷奶奶来看我,他们给我带了腊肠,一节一节打真空拿过来,还有腊肉跟腊猪耳朵。我们那边做腊肉都会用柏树熏,但是因为我吃了药之后,身体免疫力很差,冬天经常感冒,要不就是发烧、咳嗽,吃那种熏过的肉,第二天都说不出来话,说话像哑巴一样,像鸭子一样。食堂阿姨帮我煮了,他们给我带的腊味,全都没有用柏树熏。

那天在三楼护士站一看见他们,我就直接跳到我爸身上去了,我爸那天穿了一件皮衣,他抱了我,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就说也还好吧,很想他们,我爷爷奶奶哭得很凶,我爸眼睛红了,看到他们眼睛红了我也哭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卢琴琴、卢倡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