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司机遇到杀手后,发生了什么?
《撞死了一只羊》用87分钟的时间探讨了一个主题,关于人的觉醒,描述了人在传统最强大的藏区面对现代文明时发生在内心的一场鏖战。一位墨镜不离眼的司机在公路上撞死了一只羊,遇到了一位秉持着康巴传统要去复仇的杀手,最后是司机帮他完成了救赎。
文|马拉拉
编辑|刘斌
整个四月,中国观众都在为24日上映的《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疯狂。面对这样一辆碾压票房的重型坦克,国产电影定档时不得不考虑避让,但就在「复联」首映之后的两天,一部纯藏语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上映了。
这并不是一部不需要在乎票房的电影。导演万玛才旦和泽东电影第一次合作,后者给电影带来了王家卫的监制,张叔平的剪辑指导,杜笃之的声音指导,还有林强的配乐,加上「天才摄影师」吕松野在内,幕后主创在国内外大奖上拿到的奖杯累计为74座。
万玛才旦也没让他们失望,《撞死了一只羊》获得了2018年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的奖杯,是中国电影在那次竞赛里的唯一斩获。
电影的藏文化土壤来自万玛才旦的故乡。距离北京近两千公里,是万玛才旦的出生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整个童年里,他家里的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套的节目,虽然也会有关于藏区的电影,但有时候会有「硬伤」。曾经有关于藏区的电影,在里面女儿和她未婚夫唱情歌,父母也在场,万玛才旦就知道,「这肯定不是藏族的,因为藏区涉及到爱情的场合,长辈总会避让。」
中专毕业成为老师四年之后,万玛才旦想去读大学,但单位不批准,只能自己放弃公职去西北民族大学读藏语言文学,他离开了家乡。在硕士的时候,万玛才旦实习申请了国家翻译局,他又来到了北京。
万玛才旦对拍摄一部藏语电影一直有执念。所以2002年,在个人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里面,他用几乎纪实的要求,完成了一部虚构电影的拍摄。后来万玛才旦将短片拍成电影时,他请到了真正的活佛参与,目的是尽可能真实,「我找人去说服他们,讲拍这样电影的意义,比如说当时就没有藏语电影。」
他后来陆续拍摄了几部藏语电影,它们为他带来了奖杯,也带来了后来被称为「藏地新浪潮」的电影热。
万玛才旦对藏文化的严格被延续下来,除了主要演员,在《撞死了一只羊》里念经的喇嘛是真正的喇嘛,喝酒的酒客也是真的普通藏民。为了能够还原八十年代的藏区,里面主要的一场戏发生在茶馆,每一张唐卡,每一只酒杯都是从藏民家里借来的,有些甚至来自他们的仓库。
《撞死了一只羊》用87分钟的时间探讨了一个主题,关于人的觉醒,描述了人在传统最强大的藏区面对现代文明时发生在内心的一场鏖战。一位墨镜不离眼的司机在公路上撞死了一只羊,遇到了一位秉持着康巴传统要去复仇的杀手,最后是司机帮他完成了救赎。
万玛才旦尤其认真地编织这部电影的细节,里面有对卡车司机悬车吊坠的特写,两张照片,一面是女孩,一面是佛像,不足3秒的镜头,是为主题埋下的伏笔:「随便找一个小女孩肯定不行,得从很多很多里面挑,网络上,我们自己也拍了很多,挑女孩的神态。背面的活佛也是,他的状态其实都得挑,就像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为了那一张素材都照了两万多张照片,最后就挑出来那样一张照片,必须得挑出那种感觉。」
万玛才旦的作品,从第一部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探索藏人的精神世界,人们在巩固传统文化和遭受现代文明冲击之间,原有的生活被撞碎,却又找不到重新安放的方法。在《撞死了一只羊》里,这种撕裂藏在司机在甜茶馆点的一瓶百威,和杀手点的一瓶拉萨啤酒之间。
王家卫很少会因为一部电影如此多地发表言论,今年三四月,他连续发了两条和电影相关的微博。在上映前的点映采访里,他说:「从制片方来说,我们对这个电影非常有信心,这是好电影。它不容易看懂,但在这个时代,这个电影是有价值的。」
到现在,《撞死了一只羊》的票房也不够《复联4》的零头,但也许这两者本来就没有比较的必要性。
以下是万玛才旦的口述。
万玛才旦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真实
2018年9月4日,《撞死了一只羊》在意大利一个小岛上完成了公开首映,放完之后,观众起立,鼓掌维持了几分钟。那时候我也没想太多,不过这对电影人来说是一个光荣的时刻吧,因为做一部电影它会经历很多的事情。
完成电影,然后走到那样一个舞台上,观众肯定你,会让你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有意义的,尤其三大电影节,它有很悠久的历史,观众也经过那么多年的积淀,看电影的素质也比较成熟,所以得到这样一个专业的肯定,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这部电影其实我从2006年就开始有了构思,当时在北京的一个报刊亭里买了一本《小说选刊》,发现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里面很多设定我都比较喜欢,就想把它改编成电影剧本。但是只有几千字,我就想到了自己的《撞死了一只羊》,这两部小说都是发生在公路上的故事,主角都是一位司机。
《杀手》讲一个康巴人要找到自己的杀父仇人,最后找到了然后放下了,有这样一个放下和救赎结合的过程。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也是,司机因为撞死了一只羊,他需要一个救赎和解脱的过程,两个主人公身上虽然发生了不同的故事,但是他们心理的基础是一样的。在剧本里我把这两个故事糅合在了一起,司机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然后遇到了杀手金巴,两个人迈上救赎过程,最后以一个梦境结束。
司机金巴
这本身就是一个很荒诞的故事,现实世界中可能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要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就要更加荒诞,甚至要有超现实、魔幻的感觉,所以我做了很多处理。比如,我把两个主人公设置成了一样的,都叫金巴,同一个名字发生了不同的事情,他们通过彼此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看到各自经历的事情,像两面镜子一样。镜子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幻影,那种荒诞的感觉就增强了。
这个名字和主题也是有关系的,「金巴」在藏语里是施舍的意思,施舍是建立在慈悲的基础上的,你是需要爱的,你有爱你才可能去施舍。这部电影里涉及慈悲,司机撞死了一只羊,因为对生命的慈悲,他去超度这只羊,让这只羊往生,喂了秃鹫,而不是吃掉、卖掉或者不理。最后司机金巴他有更大的慈悲。杀手的杀父仇人勤于诵经想要救赎而不得,杀手背负报仇使命却失败也很难真正放下,但司机在梦里帮杀手完成了报仇使命,其实就给这两个人带来了真正的解脱。
很多荒诞性其实都是为主题服务的,包括最后在梦里,司机杀了杀手的仇人之后,在天葬台附近抬头看到秃鹫变成了飞机,也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有一个升华,像是从一个过去的时代进入了新的时代。
虽然我拍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是电影里面的细节,包括人们举手投足,说话的方式、思维方式完全是藏族式的,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必须跟真实完全接近或者一样。
杀手金巴
这部电影最想探究人作为个体的觉醒
一开始我只是写作,走上电影这条路是偶然,一方面是自己喜欢,另一方面也是看了很多藏区题材的电影,觉得有些地方做得还是不够,可能由懂得藏区的人来拍会好一些。刚好2002年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机会,才去北京电影学院系统地学拍电影。
以前我也看一些藏区题材的作品,但是发现有很多细节对不上,比如孩子在外面唱情歌,父母在帐篷里面听着笑这种镜头,在真实的藏区生活里基本上不可能发生。在唱情歌这样的地方,父母看到子女在的话,就会主动躲开,肯定不会在同一个场合出现,那是感到很羞耻的事情。所以那样的情节出来之后,大家就会比较反感,也会笑:「这怎么可能呢,肯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就是对藏区生活不了解的表现之一,所以我就尽量避免。
这部电影是基于八十年代中期拍的,跟现在比肯定有很多变化,很多景都是后期搭建的,比如说在甜茶馆的那一段长戏,茶馆里面挂的唐卡等物品,细节都要还原到那个年代。我们剧组里有一些当地人,拍摄时就去当地人家里借那里的茶杯、摆设,其实都是人家放在仓库里不用的东西,但他们很热情,基本上都是免费借过来的。
2017年决定要拍摄之后,我们主要就是在寻景,从西宁开始往各个方向走,肯定是希望能在一个比较方便的地方找到景,这样住宿和吃饭问题也好解决,但是一直找不到。最后选择在玉树可可西里拍摄,那里是一个无人区,海拔5000多米。
八十年代不可能是柏油马路,但现在青藏线上主要的公路都是柏油马路,要想找以前土路的感觉,就一直找到无人区那边才有电影里的那么一段路。必须要那样一条路,因为电影的开始是司机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只羊,才有后面的故事,希望在一个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突然发生那样一件事情,这种荒诞感才会起来,选择在冬季拍摄也是这个原因。
高海拔给拍摄带来了比较大的挑战。因为高原反应,很多人在中间因为不适应要离开,又换一批新的人进来,给整个创作或者工作的进度都带来很多问题。整个团队五十多人,四十天的拍摄里,换了大概有七八个人。我们的化妆老师,他以前进过高原,有拍电影的经验,但是年龄稍微有一些大,到了之后,两三个小时之后就有反应了,半夜已经完全昏迷过去,赶紧送到医院抢救,最后抢救了过来,这部电影拍摄的整个过程都是跟生命有关的事情。
除了前面提到的慈悲,其实这部电影里我最想探究的是人作为个体的觉醒,人在固有的强大传统和面对现代文明之间,如何去安放自己,以及脱离痛苦得到救赎的问题。
我自己从青海到甘肃上大学,然后又去北京学电影,其实一直都很明白那种撕裂感。固有的观念越强就会越明显,因为有些观念已经成型了,所以面临一个新的观念或者新的选择的时候,就形成了一个很强烈的对比。
小时候我放羊,那时候村里整个生活方式是以畜牧和农耕为主。但在我小学的时候,因为我们那边的山落差比较大吧,政府决定修一个水电站,进来了很多人,首先是工程队,然后就是工人。那时候我就看到了洗澡房、理发店这种以前没有过的东西。没过多久,村民就陆陆续续去打工了,以前谁家要盖房子,很多村民都帮忙,后来只有几个亲戚来。大家虽然有钱赚了,但人和人的亲近感没有了。
拍摄幕后
艺术作品不能只有一种解读
传统其实是根深蒂固的,人们过上了现代生活,但固有的思维方式还是存在。现代文明只是撕开了那个口子,但并没有告诉人们要去往哪里。有钱了之后,人们会攀比,谁家放生了十头羊,另一家就要放生十头牛。这些东西被挤压着产生,是很魔幻的。
在《撞死了一只羊》这部电影里,这种问题是背景一样的存在,比如在甜茶馆的时候,和外界接触更多的司机点了一瓶百威啤酒,而背负着复仇传统的杀手点了拉萨啤酒,老板娘听到他们点餐回答的是同样的话,但是她面对这两个人的语气和态度是有区别的。
甜茶馆老板娘
传统循环往复影响着一代一代的人,如果不被中断的话,人就会永远活在这样的轮回里,杀手按照传统必须要复仇,但如果他杀了仇人,仇人的儿子长大又要来杀他。所以电影的最后,司机在梦里帮杀手做了一个复仇,这看起来很暴力,但其实是一件很慈悲的事情,他在做着一个更大的、更广泛意义上的慈悲的事情。
如果杀手杀了人,或者放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了。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终结了这个传统,那他们作为个体才有希望。
我知道对于大众来说,进入这样一部电影是需要一定文化知识的,比如司机撞死了一只羊为什么不把它吃了、卖了,或者置之不理?这个和文化有关系,但我相信有这样文化储备的观众不难理解这部电影。
纯藏语电影,观众理解对白只能通过字幕进入,但我觉得这样不是不好的。有些作家或者导演有时会故意制造一种疏离感,它不是为了让观众看不懂,是为了能让观众能更加冷静、更加客观地去感受或看这个小说、电影。
最近跑了很多场路演,也让我感觉到了这样的呈现是令人满意的。一个艺术作品它肯定有多种意向,不是一个中心思想就能概括出来的,不能要求它有单一的解读。这部电影如果能带给观众不同的体验,观众基于这些不同的体验,形成自己的不同解读,那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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