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罗婷

编辑｜刘斌

平成最后的春天

2019年的整个春天，日本都沉浸在告别的氛围里。四月的最后一天，伤感的情绪达到顶峰——这一天，在位30年的明仁天皇正式退位了。当天下午，在东京皇居的「松之间」举行的「退位礼正殿之仪」上，85岁的明仁发表了作为天皇的最后一次讲话。

「作为天皇，今天为止我完成了所有任务。即位30年来，我履行天皇的义务，得到了国民的信赖，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此后，明仁将搬出位于东京市中心的天皇皇居。

一天后，59岁的皇太子德仁即位，成为皇居的新主人。他会在宫殿出席「剑玺等继承之仪」，继承「三种神器」，以及国印「国玺」和天皇印「御玺」。随后发表他天皇生涯里的第一次讲话。

日本明仁天皇在「松之间」宫殿进行天皇退位的重要仪式 图/环球网

1989到2019年，30年倏忽而过。日本经历了经济危机、数次地震，正经历着少子化、老龄化以及经济低迷。日本民众把平成年代称为「失去的30年」。不管怎样，都要与它告别了。

被命名者赋予了「美好、平和」意义的令和年代，正式开始了。

这场漫长的告别持续了三年。这也是此次皇位交替的特别之处——以往都是天皇逝世、皇太子随之继位，这次却是天皇主动退位，是近200年来的第一次。

最初是2016年，明仁天皇在一次电视讲话中向日本民众表达了退位的愿望。生命行至黄昏，老病相催：2003年他接受了前列腺癌手术；2012年接受了心脏冠状动脉搭桥手术；近年来听力也开始下降；2015年的日本全国战殁者追悼仪式上，明仁天皇甚至弄错了默哀和发表讲话的顺序；2018年7月，他突发脑供血不足，伴随晕眩、呕吐及发冷汗症状。医生经诊断后建议，天皇暂停履行公务并静养。

明仁天皇夫妇 图/网络

从制度层面来看，为了使退位合法化，日本特地在2017年制定新法——因为没有先例，日本此前也没有相关法律。后来，日本国会通过了天皇退位特例法，称「天皇陛下长年作为国家象征活动」、「深受国民喜爱」，但恐怕今后难以80多岁的高龄继续活动，允许了这次退位。

退位前这一年，天皇公开出席的场合，明显比以前多了许多。2019年1月2日，天皇发表最后一次新年致辞，吸引了约15万人前来朝贺，是他在位期间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这一新年致辞，也被称为「平成时代最后的新年祝福」。

告别前，一向温和克制的天皇也有了情绪流露的时刻。在2018年12月的最后一个生日记者会上，天皇声音多次颤抖、哽咽。他不仅感谢了皇后及全体国民，还追忆起自己亲身经历的诸多历史，强调日本战后的和平和繁荣是建立在大量的牺牲与国民努力基础之上，要求人民不要忘却历史。

今年3月12日，天皇的退位仪式正式开始了。明仁天皇穿着只有在重要仪式上才能穿的传统装束「黄栌染袍」，在宫中三殿向历代天皇报告自己将退位，此为「期日奉告之仪」。这是11项退位仪式中的第一项。

身着「黄栌染袍」的明仁天皇 图/网络

4月18日，明仁天皇夫妇前往三重县伊势神宫，祭拜日本皇室先祖「天照大神」，并随车携带了据称是日本皇室数千年来代代相传「三神器」之中的两件：草薙剑和八尺琼勾玉。这也是他在位期间最后一次访问东京都以外的地区。现场有记者看到，超过1000名民众在神宫外向天皇夫妇致谢。

皇位更替的仪式感不止于此。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使用公元纪年不同的是，日本使用的是天皇年号纪年。所有需要出现日期的地方，都不是公元制，而是天皇年号，比如2019年即平成30年。所以包括日历、政府文件、买卖合同，甚至报纸、电脑软件系统、民众驾照上的资料，都必须由「平成」变为「令和」——总而言之，整个日本社会需要应对的大小琐事相当多。

随着老天皇退位、新天皇即位，一系列重要的仪式和活动也将登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2019年秋天将实行的「恩赦」。「恩赦」与中国古代的「大赦」相似，指的是国家对于某一时期内的犯罪分子免予追诉或免除其刑罚执行的制度。

上一次恩赦，要追溯到皇太子德仁和夫人雅子结婚的1993年。再往前，就是1989年昭和天皇的「大丧之礼」，免除了约28600人的罪行。1990年平成天皇的「即位礼正殿之仪」，恢复了250万人的职位。

日本原刑务官坂本敏夫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被赦免的对象基本都是违反公职选举法或者道路交通法等罪行轻微的人。而杀人、抢劫等案件服刑人员，从没被赦免过，这次应该也没有例外。

「最无人权的一家子」

在告别的时刻，皇后美智子有种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在一篇给媒体的文章里她写道：「天皇陛下多年来为履行国家元首的角色鞠躬尽瘁，现在他步入耄耋之年，终于可以过一些宁静安乐的日子。这个前景，为我带来一份无法计算的解脱的感觉。」

成为日本皇家人，被许多学者认为，只是「看上去很美」。

他们地位尊贵，生活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市中心，皇居面积宽阔，是一片公园式的建筑群，被护城河环绕，宫内绿树成荫。日本皇居也被认为是全球最昂贵的不动产之一。整座皇居的工作人员有上千人，负责皇宫的维护和皇室成员的衣食住行。日本天皇的年薪大约是9000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500多万。

但日本天皇与世界绝大部分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只是一种象征，没有实质的政治权力。在皇位交接的整个过程中，能从一些细节里瞥见皇室在日本政治中的地位。

新年号「令和」的决策过程，明仁天皇与皇太子德仁均未参与。德仁甚至是在公布前一个小时才得知消息。新年号主要是由9名各界代表，及日本国会参众两院的正副议长所组成的小组，从十几个备选方案中选定。虽最后交由天皇批阅，但所谓「批阅」，他其实只能同意，无权否决。

图/网络

退位之事也同样。当年萌生退意的明仁，甚至不能直接讲出「退位」二字，因为日本宪法禁止日本天皇参与政治，而表达退位意愿是明确的政治行为。所以2016年8月8日在NHK的公开演讲中，他只能委婉地表达：「数年前我两度接受外科手术，年龄增长让我倍感体力低下，我因而开始思考，如果今后我难以履行以前那种重要职责，那么我本人如何自处；同时也在思考，对于国家，对于国民，对于步我后尘的皇族，怎样做才是最好。」

天皇在日本的地位经历过许多变化。日本皇室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皇室，从公元500年至今，皇位世代相传，从未间断，明仁是日本的第125任天皇。天皇不仅仅是国家的象征，还是日本传统宗教——神道教的象征。因此，宗教的精神领袖是不能轻易更换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皇都不参与政治。到了二十世纪，天皇却参与甚至发动了战争，因此战后民众对天皇的感情极为复杂。一番争论后，日本决定保留皇室，因为天皇制还是日本人的精神根基，无法废止。根据1947年实施的《日本国宪法》，天皇成为了「日本国及日本国民团结之象征」——一个没有政治权力的名义上的领袖，一个自由主义与和平主义理念的化身。

无实权也并不代表轻松。宪法要求天皇在日本政治体制中发挥礼节性的作用。他需要签署法律和命令，象征性任命日本首相和最高法庭大法官，会见来访的外国首脑和王室成员，接见外国大使和特使等等。在2017年，明仁天皇接待了26名各国元首和议会议长，与外国元首或元首级人物打了470多通电话，宴请了62个国家的驻日大使，接见了日本派驻73个国家、4个国际组织的大使。

明仁天皇夫妇接见特朗普 图/东方IC

据日本媒体统计，明仁天皇每年都要审阅超过1000件的资料并署名盖章、出席约200场各种活动、参加近20件祭祀活动。但实际上，他又不能对任何一份提案提出任何意见——宪法规定，他无权干预任何政治事务。

整个日本皇室的自由程度都没有高到哪儿去。他们属于「神族」，没有护照，没有姓氏，没有投票权，也没有信用卡。说的是普通日本人无法听懂的古日语。不能公开表示自己是某位明星和运动员的「粉丝」，也不能随意度假。

所有皇室成员都不能谈论政治问题。在公开场合的谈话，都是按事先准备的讲稿照本宣科。在公开场合出现时行走的路线、和谁打招呼交谈，以及谈些什么内容，也都是事先说好了的。

宫内厅是一个处理皇室成员事务的政府机关。与其说是为皇室成员服务，不如说是掌管皇室典范的机构。皇族成员的一生，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一饭一蔬，都受他们的管理。一位名为小林忍的日本天皇侍从，曾公开发表自己关于皇室生活的日记。里面记载，即使身为高贵的皇室成员，亦需要服从宫内厅的指示。

比如在明仁天皇次子文仁亲王1990年结婚时，新娘纪子曾在摄像机前为丈夫理了一下头发。这个温柔的举动并没有得到宫内厅承认，反而批评为有失皇族体统。事后，宫内厅阻止记者将照片发表。

在后来皇太子德仁订婚的新闻发布会上，太子妃雅子的说话时长比德仁多了28秒，也被宫内厅批评。

日本参议院议员田嶋阳子曾在许多场合呼吁，「给天皇和皇家以人权。」在她看来，日本人中最无人权的是天皇这一家子：没有姓氏不说，都没有选择食物的自由——天皇一家的菜谱都是宫内厅在一周前就定下来的，没有人问他们的口味，他们也不能对某种食物表现明显的好恶，没有「挑剔」的权利。所以，经常有人揶揄日本天皇是「人权遭受极度蹂躏的日本人」。

日本天皇全家福 图/网络

「这个陛下就是要干掉靖国神社啊」

在平成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刻，整个日本社会都在总结这30年的时光。学者也好，媒体评论也好，但一个矛盾在于，人们对国家这30年的评价相对消极，对天皇本人的评价却积极居多。

平成的起点是1989年，经济泡沫最汹涌之时。从几场大地震到核泄漏，从少子化、老龄化加剧到经济长期低迷，这一代人经历了漫长的灰败与虚无。文艺作品是时代的镜子，你会看到许多电影都试图重现经济腾飞的昭和时代。

但天皇及夫人美智子，一直都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先后与17位政府首相合作，只有4人任期超过两年。媒体的评价是，是天皇夫妇保障了日本社会的稳定和可靠性。

他们行事的最鲜明之处是，给受灾民众以温暖话语，且不忘战争的教训。名古屋大学的皇室研究专家河西秀哉这样评价他们，「恰在平成时代，这样的方式颇得人心，在这个时代，社会不公增加，很多人感到压抑、没有前途。」她认为，明仁如宪法所言，的确成了国家融合的象征。

明仁对战争的态度要比他父亲裕仁天皇鲜明得多。

日本战败时，他不满12岁，是在民主主义的新日本长大成人的。他的青春期，则伴随战后美军对日本的7年改造。皇宫里他还有一位私人教师，是美国儿童文学家伊丽莎白 · 维宁，她用自由主义价值观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些都塑造了他自由、平等、和平的价值观。

多年后，明仁不顾宫廷事务管理机构的反对，成为第一个娶平民女性为妻的皇太子，并打破宫中规定，亲自教养孩子，让他们在牛津大学读书。

明仁天皇夫妇及他们的儿子——德仁 图/网络

他是冷战结束后第一位访华的国外元首。1988年《大西洋月刊》对他的总结是，明仁天皇「明确和深化了一种公开的表达，即日本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中国和中国人民所犯的暴行感到内疚」。

他去了许多昔日的战区。2005年在美国塞班岛为死难者纪念碑献上花圈，后来又到了当年日本统治下的帕劳群岛、日美两军激战过的贝里琉岛，还到过菲律宾、越南。与此同时，自从1978年靖国神社开始甲级战犯合祀以后，全体皇族就不再参拜靖国神社。之前以皇太子身份访问过靖国神社5次的明仁，再未涉足。

他对战争的态度和日本右翼团体不同。日本《现代周刊》报道，安倍曾多次要求明仁天皇出席纪念二战战犯相关的活动，以及希望他表态支持其修宪，但天皇始终拒绝。

日媒报道，靖国神社宫司小堀邦夫在2018年6月20日的一次内部会议上批评天皇夫妇：「陛下越是努力在外慰灵，就离我们靖国神社越远……明白地说吧，这个陛下就是要干掉靖国神社啊！」后来录音流出，舆论哗然，这位宫司被迫辞职。

多年来，面对民众时，明仁也树立了一个与过往不同的、更温和亲民的天皇形象。2011年发生东日本地震，明仁天皇发表了首次电视讲话——使用现代日本语，而不是规定的宫廷语言。他与皇后到地震灾区，跪着和民众交谈，此举迅速拉近了王室与公众的距离。

2011年，明仁天皇夫妇视察地震灾区悼唁死难者 图/网络

天皇之外，明仁还是一位研究虾虎鱼的学者。1992年在国际期刊《科学》的邀请下，他撰写了《日本科学界早期的耕耘者》一文，后来也陆续在期刊《自然》、《基因》发表研究。至今共发表论文38篇。东京皇居里有他的生物实验室，为了研究他也养了很多动物。

身为天皇的不自由也体现在他们选择的研究方向上。几代天皇、皇太子，选择的研究方向都十分冷僻。皇太子德仁的一位好友说，都是基本上不会有他人研究的领域——因为这样可以减少外界的关注。

新皇德仁：一个个性鲜明的人

5月4日，即位后第3天，天皇德仁将在皇居东庭接见国民。这将是日本民众与新天皇的初次见面。不久后，他还会会见美国总统特朗普，这也将是新天皇第一次会见其他国家元首。

他将是一位什么样的新天皇？

日本横滨大学特任教授刘庆彬在受访时说：「德仁是个个性鲜明的人，他坚决寻找自己的真爱，去牛津大学深造，就体现了这一点。他对妻子、女儿非常关心。」

德仁是日本皇室里少有的、直接与宫内厅起过冲突的人——在2004年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当时的皇太子德仁态度强硬，他指责宫内厅的官员们「企图否认皇太子妃雅子的人格」，使妻子为适应宫廷生活「精疲力竭」，已彻底放弃自我。但最后为了修补宫内厅和皇室的紧张关系，德仁还是道歉了，承认「给天皇和皇后带来了麻烦」。

德仁与妻子雅子的爱情历经坎坷。雅子是日本一位外交官的女儿，从小受西式教育，从哈佛大学毕业后也成了外交官，曾为日本首相做过翻译，前途无量，对嫁入保守的皇室心存顾虑。

雅子也不符合宫内厅对皇妃的要求。她是平民，且身高比只有164公分的德仁高，外祖父还曾牵扯上「水俣病事件」，更因为幼时长期旅居国外而被认为「不够日本」，太有自己想法的她，势必不好驾驭、不懂得恭敬顺从⋯⋯但德仁为她迟迟不成婚，她迫于外界压力，终于在两人相识7年后，嫁入皇家。

1993年德仁亲王夫妇在婚礼上与父母明仁天皇夫妇合影 图/网络

在那之后大家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日本皇室生个儿子。她在婚后第6年终于怀孕，媒体出动直升机追拍，重压之下流产，她从此逐渐消失在公众视野。直到2001年，她生下女儿爱子公主，随后越来越少公开露面。澳大利亚作家本 · 希尔斯把她称为「菊花王朝的囚徒」。

美国波特兰州立大学研究日本皇室的教授肯尼斯 · 儒尔夫曾写道：「皇太子德仁对雅子的呵护，让有些女性非常感动。可以说他坚守了自己当年的承诺。但右翼保守派们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他们觉得他这么呵护自己的妻子是多愁善感。」

德仁夫妇 图/网络

在日本右翼人士眼中，新皇德仁也许确实不是他们理想的「王室传统守护者」——他性格更鲜明，表达更勇敢。「比起父亲明仁，德仁在继位后可能会更勇于表达守护正确历史观及和平宪法的立场。」这是日本明治全球事务研究所教授奥村纯的观点。

德仁与父亲一样是立场鲜明的「开明自由派」，对日本右翼的主张并不认同。在2015年2月谈到二战结束70周年时，他说得很直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我认为随着战争记忆逐渐淡忘，虚心回顾过去、正确将这场悲剧经验和历史承传下去，在今时今日相当重要。」这番话，被解读为他对日本政界有意修正那段历史发出的警告。

去年秋天，德仁的好友小山泰生出版了一本名为《新天皇与日本人》的回忆录。他在书中写道：「他（德仁）是一个特别普通，又特别认真的人。比方说，考试之前，他会按照顺序，认认真真地复习考试范围之内的全部知识点。但是，他并不会给自己定一个『必须考高分』的目标。」

而据雅虎报道，由于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言行，德仁学生时代的绰号是「老头儿」。他爱好广泛，包括拉小提琴、网球、跑步等，其中最爱的是登山，到目前为止已攀登过170座以上的山，包括富士山和南阿尔卑斯的白峰三山。

小山泰生觉得，如果德仁不是天皇，而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他也能和同事一起团结协作，有条不紊地推进工作。他还提到，德仁是演员山口百惠的忠实粉丝。

对于如何评价这位新天皇，小山泰生写道：如果有人问我，新天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会回答：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他既没有超乎常人的能力，也不一味地追求出类拔萃。他只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日本人。」

参考资料：

1. 纪录片《日本天皇的本色风貌》

2. 书籍《日本平成经济通论》

3. 经济观察报近藤大介专栏：《「令和」时代的日本新天皇》

4. 德国之声：《日本告别「平成」 迎向「令和」时代》

5. 看理想公众号：《梁文道：新年号面前，天皇最「卑微」》

6. 大象公会公众号：《平成：日本第一位新式天皇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