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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巴黎圣母院般珍贵的应县木塔,他画了下来

2019年4月17日 文/ 翟锦 编辑/ 柏栎

有一次,连达大清早就跑到太谷县范村的圆智寺去,里面的和尚嫌连达敲门吵,死活不让进。他只好走了。三个月后,大殿失火,一座明代的千佛殿就这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寺中独特的壁画和梁架结构,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连达觉得自己在抢时间,可能是因为烧毁的圆智寺,可能是因为应县木塔不可逆转的倾斜和慢慢走向无计可施的毁灭,可能是因为西溪二仙庙被撕破的窟窿,可能是因为他几年前画的有些古建筑,不是被装修一新就是成了废墟。连达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傻子,内心悲凉,在古迹被摧毁之前记录它们的样子,「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翟锦

编辑|柏栎

仿佛唐僧来到了雷音寺

天气晴朗的时候,距离应县几十公里外,就能瞧见一个20多层楼高的塔影,距离越近,塔的轮廓越是清晰,塔檐层层舒展,一群灰麻雀绕着塔飞,叽叽喳喳,钻到空隙里,阳光打在塔身,被雷雨涮洗上千年的红松木,裂开了纹路。

连达喜欢极了应县木塔,尽管他快走遍了山西的所有古建筑,画了一两千幅有关古建筑的画,但只有应县木塔他每隔几年就会再来。打开随身带着的折叠椅,坐在木塔底下,半人高的包靠在墙边,画板搁在膝盖上,画几笔就抬头看看,画一整个应县木塔,有时需要两天,13个小时。

应县木塔始建于距今约1000年的辽代,是世界上现存最高的木塔,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座木塔与比萨斜塔和埃菲尔铁塔并称「世界三大奇塔」。连达有些忿忿,他看到游玩的人坐着大巴过来,看门票要五六十,嫌贵转身就走,「这么好一个木塔,花50块钱也能算它贵吗,我宁可每天都花钱去看它,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应县木塔实景图与连达手绘图 图/微博@你今天长见识了吗?

风吹过檐下的风铃,清脆的撞击声荡漾开来。连达喜欢这些古建筑,他画破庙、牌坊、古桥、塔楼和古镇已经很久了,早年他开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但从1999年起,他每年至少会两次放下工作穿梭在山西的各个小乡村间。前几年公司倒闭了,连达开始专职写作,已经出了六本关于古建筑的书,其中一本,专门教人如何画古建筑。

画木塔对于连达是一种享受,有时候换个角度,有时候着重画斗拱,光是待在木塔边,他就很满足。塔上八角攒尖顶,双层环形套筒空间框架,全塔无钉无铆,民国的时候,一位县长以「美观」为由,拆掉了塔的斜撑和泥夹墙,木塔从此开始倾斜,上层的倾斜程度甚至超过了比萨斜塔。

在塔下往上看的时候,480朵斗拱,54种不同形态,宛如一簇簇盛开的莲花,古人形容是「百尺莲开」。

几十年前,梁思成专程看过这木塔,曾感叹「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在《闲谈》一文里他写道:「今天正式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Drewbelming,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

连达能体会到这种感觉,第一次站在木塔底下,他整个人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应县木塔的高大、复杂结构呈现的视觉冲击和千年的凝重气质令他迷醉,「仿佛唐僧来到了雷音寺」。

为了更好地呈现古建筑的古朴、沧桑和结构之美,连达选择画画。绘画能让木塔或是破庙,从杂乱的民房包夹中,从垃圾堆和厕所的旁边,从空中蜘蛛网般的电线下,剥离出来,用钢笔勾勒出古建筑的结构线条,干净完整。

连达对着木塔画,对着飞檐画,对着斗拱画,对着石狮画,但妻子王慧没看过他画人或是画某个毫不相干的东西,连达只说自己不擅长。

两人还在谈恋爱的时候,王慧在一群图画里挑中了应县木塔,「那幅画是所有画里头,我看起来最繁复的一个,特别不好画的那种感觉。一看密密麻麻的,画的特别精致,用时也特别特别长,特别用心。」连达舍不得给,送了另外两张,但一结婚,又把画收了回去。

画画中的连达 图/受访者提供

城市隐士

聊起历史和古建筑颇为健谈的连达,在生活圈子里,很多人对他的印象是「不爱说话」、「孤僻」、「乏味」、「没什么本事」。连达不愿意浪费时间寻热闹,有人约他去山上,他一看,这哪里比得上太行山,他穿越长城走了那么多山,这小山包,不稀罕。也有人约他去亭台楼阁,水泥做的仿古建筑,「我都不拿正眼看,去那地方干什么,一千多年的真正的古建筑我都看的差不多了。」

第一次领略到古建筑的美,得回溯到1999年。连达20出头,还没想清楚未来要干什么,一个人走了北京、山西、陕西和河南,把先前听说过的地方都跑了,北京故宫、颐和园、平遥古城和兵马俑。

逛完了著名景点,连达各处溜达,走到一座乡村的古建筑前,从此打开了长达20年的寻访古建之旅。「特别漂亮,一个未知的世界在你眼前了,当时的感觉简直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我没想到,在我们世界里有这么舒服的环境。一个院子里,绿树成荫,没什么人,斗拱飞檐,柏木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我觉得在这里面多坐一会儿,比在外面逛商场舒服多了,就越看越爱看。」

不同于一处孤立的断壁残垣,村落里的老庙,已经完全融入到了生活,「时间继续在这累积,你感觉活生生的历史就摆在面前」。庙宇有的变成了学校,有的用作仓库,有的在上头挂着一个喇叭,不时传出粗犷的男声:开会了。「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它营造出的历史的这种场景也很打动人」。

最初,他买不起相机,就决定用画画来记录下这一切。画建筑最重要的是透视,没什么绘画基础的连达,对着一个个古建筑观察、描摹,从一开始画出来是歪的,畸形的,慢慢自己摸索出「野路子」,技法越来越纯熟。但连达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古建筑爱好者,他并没有太多时间花在画画上,白纸加上钢笔、针管笔、签字笔,就是他用到的所有工具,「我不追求在美术这条路上走多远,只要能表达出我所想表达的东西就可以了,画笔恰巧是我这种热情的宣泄渠道。」

连达手绘 图/受访者提供

连达觉得自己就像个城市里的隐士,除了家人没人知道他的本领。为了搞清楚古建筑的年代、结构和审美特点,他的闲暇都用来学习建筑、壁画和塑像结构、用线和用色的特点,要研究的资料太多了。而每年都要出去画古建筑这事,在周围亲戚朋友眼里,觉得是贪玩,「他们就觉得你这人一把年纪了,玩儿心还不减(笑),东北话讲叫没长心。」

但连达十分笃定,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每年有两个时间段完全属于连达,通常是春末和秋初,加起来大概一个多月,这时候天气尚好,方便在塔楼底下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他正画着画,会接到亲朋的电话,「哎呀,连达,赶快回来吧,整那有啥用啊,有那工夫,在家好好干活挣钱得了嘛,你看我们这假期都自驾出来玩儿来了,你还整那些没用的」。

连达虚应着,还是按照自己的兴趣来。王慧理解他,虽然没跟着一起去画古建筑,但连达带着她走过很多次长城,两人在长城上举行了婚礼,邀请了喜欢长城的网友们。「你想生活每天都是工作,工作,然后挣钱养家,能有自己的爱好的人很少了,能把自己的爱好做成一个事业的人太少了,他喜欢这个东西,并且这个东西好。我说我自己已经没有梦想了,我为什么不支持你的梦想?」

于是连达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得以逃离平铺直叙的日常生活。平时他在家里给「父母当乖儿子,给妻子当好丈夫,给孩子当好爸爸」,只有出去画古建筑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身份,全然只顾自己的兴致,一个人,背着比头高一截的包,往没人的长城深处走,也去山西的村落里,找找破庙,一画就是一天。

50多斤重的背包,收拾了画板、雨伞、钢笔、相机、折叠椅和衣物,连达走到哪一路背到哪。从大连的家出发,坐火车去山西太原,二十年往返山西,连达对山西的地形相当熟谙,「山西省的外形好像一片狭长的叶子,东侧是太行山,西边有吕梁山,黄河沿着吕梁山一路南下又往东一挑勾勒出了叶子的大致轮廓」。以太原为支点,连达往山西的各支路跑,有时候是晋东南,有时候是晋北。

去的大都是些村子,路上费劲,坐了火车,从市里坐中巴到县城,等到下乡的车后,还得再同村民商量,让人用三轮或摩托车把自己往村子里运,趁着还有天光,赶紧画一幅画,画完又想法子找个地方歇脚。

村镇之间,有时候隔很远,他不得不走很久,脚磨起了泡,无意识往前迈步,「挺遭罪的」。遭罪的不只是在路上,为了省钱,或有时候是根本没选择,30块钱的乡镇住宿是经常的。有时雨水哗哗往下流,迎着骑上去,身上到底是汗还是雨都分不清,被雨逼得躲在了没门窗的破房子里,倒下就睡着,一觉被冻醒。

他睡过公路边废弃的汽车修理铺,也睡过10块钱一晚上的旅馆,床单颜色看不分明,连达衣服不脱就躺下,浑身酸痛,睡醒了天一亮就出门,一坐好几个小时,为了省时间总是吃太谷饼——这是山西特产,随便一家小卖部就能买到,比面包不容易长毛,又不是特别干——曾经他连续20天每天都吃,吃到反胃。「如果自己没有这么点执着的爱好,你说我图一啥,我遭那么大罪,跑那地方忍着去,也没人给我发奖状,所以确实很多人不理解。」

有时候春天一直不得闲,7月下旬连达才到山西的高平市,结果赶上了雨季。给背包套上了防雨罩,但人每天都是湿的,雨隔一会来一下,衣服被雨浇湿,太行山区的风呼呼一刮,他浑身都哆嗦。

最苦恼的还是画画,下雨就画不成,「像双手被缚住了」,雨停的时候,又担心下雨,最后都画得仓促。「我以前我在山上露营的时候,甚至都遇到过差点掉到悬崖下面去了或者是遇到野猪了这些事情,我也都很坦然面对,但是我就觉得(下雨)那一次,哎呀,到底值不值,但是后来我想既然你把自己都给派到这儿来了,你还有啥犹豫的,挺过去再说嘛」。

解惑

「期岁之间一再来,青山无恙画屏开。出门依旧黄尘道,啼杀金衣唤不回。」这是金代的元好问写西溪二仙庙,因为诗人的极力赞美,连达在出发前就对这座庙怀着期待。

西溪二仙庙坐落在山谷里,山很深,翠绿山谷的底部有一片小宫殿,几座楼阁点缀在中间,殿堂高低错落,飞檐迭起,古松和古柏,在远山的映衬下,像一幅高远的山水写意画,「看到这个庙宇,你会觉得古人的画是写实的」,在连达想象中,西溪二仙庙是《西游记》里头菩提祖师住的地方。但三年后,连达再去,山水画中间被撕掉了一个窟窿,漏出了底下的白纸——寺庙周围都修成了灰白色的水泥停车场。

连达走访的古建筑,时常让他揪心,要么就放那自生自灭,要么被偷无可偷,要么就被人弄了油漆刷一刷,「弄得都跟花姑娘似的那么恶心」。长治市沁县的南涅水村头,有一个观音阁,在水塘中间有个小平台,很古朴,有漂亮的砖雕。但等连达推荐朋友再去的时候,平台砌成了水泥,观音阁挑了新,门窗和柱子刷的猪血一样红。

画古建筑的过程里也时常状况频出——不对外开放,或是怀疑要偷窃,或是村民觉得太破旧,给外地人看没面子,「他们总觉得你有目的,不相信有人会为了纯爱好来干这些事情」。连达也学会了很多招数,比如给看庙的人买礼物,找村支书和村里的老人说好话,或是在附近先画一张画,跟围观的村民聊熟了再让他们帮忙说话,不得已时直接翻墙和爬门洞,「出门灰头土脸的事太多了」。

在画阳城县的关帝庙时,除了正殿和左右的牌坊,后面的建筑都拆没了,改成了一个大铁门的幼儿园,连达在院子里头待着,园里的阿姨同意他进来画画,过一会,管事的人来了,要赶他出去,「我说你看,实在不行我退后,我退到你们这个大门外边这个界限,我就伸着脖子,对付画一张得了」。但是对方没同意,还把之前的阿姨训斥了一顿,两人抬手就把他那大背包扔马路上了,连达去捡背包的时候,身后的大铁门咣铛一关。

庙宇通常是残缺的,为了搞清楚庙里供奉的是什么,连达会找石碑来看。村民经常会拿石碑垫猪圈和砌墙,因此有时候能很幸运地在猪圈里看到石碑。探着脖子看没磨坏的地方,上面写着,「大清咸丰多少多少年,重修观音、玉皇庙记,我村里东有什么山,西有什么山,形胜之地,最后村文、建庙,三营,内寺,面南观音,面北玉皇,就是这种东西」。但更多时候石碑找不到,他只能回去查查县志,或是凭借多年的积累,看庙宇的建筑风格和壁画故事来判断,「就跟猜谜似的」。

有些惊喜是很微妙的。比如在乡村某个破庙里头看到刻碑上,有宋徽宗的亲笔字,写着「宣和几年」,石碑扔在垃圾堆里,被自己看到了,发现了一段宋代的历史,「而且还跟著名的宋徽宗能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让你哎呀,很是兴奋,很是激动,没白来,哪怕跑了这么远,能看到这几个字,也值得了。」

越了解,一种割裂感越是强烈。在此前,历史好像只存在于课本,连达读了满是疑惑,李闯王进北京,推翻了腐朽的明王朝统治,课本上的李闯王骑着马,接受百姓欢迎,高大威武,但下一节课就是清王朝建立。「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历史书上讲,旧的统治是腐朽的、没落的,水泥楼比传统建筑优越,但是这样吗?

连达觉得走访古建筑就是给自己不断解惑的过程,「有些事情至少自己给自己搞清楚了」。

「今年怎么还得再折腾一年,收个尾」,四十多岁的连达依然兴致昂扬,计划着之后可以去陕西、河南、安徽,「只要我还能折腾动」。只有少数时候,连达在万荣县后土祠的秋风楼里,看到汉武帝写的《秋风辞》,读到「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时,抬眼远望就是滚滚黄河,他少有的感怀,原来这些年奔波来奔波去,自己也从少年变成了中年。

有一次,连达大清早就跑到太谷县范村的圆智寺去,里面的和尚嫌连达敲门吵,死活不让进。他只好走了。三个月后,大殿失火,一座明代的千佛殿就这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寺中独特的壁画和梁架结构,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连达觉得自己在抢时间,可能是因为烧毁的圆智寺,可能是因为应县木塔不可逆转的倾斜和慢慢走向无计可施的毁灭,可能是因为西溪二仙庙被撕破的窟窿,可能是因为他几年前画的有些古建筑,不是被装修一新就是成了废墟。连达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傻子,内心悲凉,在古迹被摧毁之前记录它们的样子,「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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