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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哭500个女孩之后,他更不懂女孩了

2019年3月28日 文/ 韩逸 编辑/ 金焰

2010年,徐圣渊决定在网络上邀请100个女孩,到自己的镜头面前大哭一场,「用眼泪正视自己最私密的悲伤」。

为了拍摄这组照片,他去过台湾、北京、上海、京都、香港、马来西亚,花了上千个小时聆听女孩子们的心事。如果把500个女孩的眼泪都积攒下来,大概能装满200公升的罐子。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女孩们的相互交叠,虽然只是一部分。「女孩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是她们的眼泪。」

文|韩逸

编辑|金焰

图|受访者供图

窗帘被拉上了,光不会透进来。床上的女孩子穿着露出肩膀的宽松毛衣,双手交叠,目视前方,想着自己的伤心事。侧前面加了柔光罩的摄影灯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打在她皱着的眉头上,大颗眼泪砸下来。

坐在对面小凳子上的摄影师徐圣渊迅速按动快门,他的眼睛藏在照相机后面,看不见表情。2010年,他决定在网络上邀请100个女孩,到自己的镜头面前大哭一场,「用眼泪正视自己最私密的悲伤」。数年过去,这个年轻的台湾摄影师拍下了接近500个哭泣的女孩,其中有100多个,就在这间简陋的单身汉卧室里落泪。

屋里的陈设很难说专门为拍摄做过什么准备,背景板就是床后面的白墙。被子临时被一整团塞进对面的衣柜,鼓鼓囊囊地,快要掉下来的样子。徐圣渊本人的形象也和女孩们想象中的艺术家不太搭边儿。宽松的卫衣卫裤,平头,黑框圆眼镜。凳子不够拍摄高度就随便扯了泡沫地板来垫,光着脚丫子,一张脸笑嘻嘻。

平时在朋友中间,他是很容易让人开心的那一个。女孩子的笑容当然没少拍,条件反射般的笑容甚至多到让他有些「厌恶(摄影)这个能力」。他觉得笑容并不触及内心,反而特别羡慕那些不经意拍下来的真实状态。

直到一次看到荷兰摄影师Bas Jan Ader的自拍实验短片《I’m too sad to tell you 》时,徐圣渊忽然有了灵感。3分钟时间里,摄影师不发一言,对着镜头默默哭泣。「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太悲伤的事情,以至于没法讲给别人听。」

徐圣渊感觉,这是了解女孩子这种金星来的生物最好的方式。「如果一个女孩子肯在你面前哭,至少代表她很信任你吧?」就像他拍到的第17位「哭泣女孩」说的那样,「笑容可以骗人,可是眼泪好像不可以。」

应征而来的女孩子们大多是第一次见到他。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之间最亲密的连结就是一张大大的圆形反光板,一头抵着徐圣渊的肚子,一头放在女孩的腿上。也会有女孩把手放在上面,那双手通常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地拧来拧去。

「像是一种很另类的告解室。」也许正是他这种随便而放松的气质,让人感到安心。女孩们卸下防备,在这间卧室里回想自己最伤心的秘密。有时候讲给对面的徐圣渊听,有时候只是喃喃自语,或者不发一言。

有的女孩在职场遭遇性别歧视甚至遭到了性侵;有的女孩嫁到有钱的人家,遭遇婆婆欺负,心理阴暗到虐待自己的亲生孩子出气;有的女孩为了挽留已经劈腿一年的男朋友,当街跪在了地上,同时失去了尊严和爱情。形形色色的故事成了搜集眼泪的意外馈赠。在那些等待哭泣的时间里,徐圣渊不经意地进入了500个悲伤的碎片世界,见证了这些女孩子的失去、绝望、尊严、爱和救赎。

「失去根本没办法避免。」徐圣渊发现,亲人的离开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失去。一位来自嘉义的女孩目睹了母亲的离去,从呕吐到吐水,从吐水到吐血。她手里的卫生纸换成塑料袋,塑料袋再换成黑色垃圾袋。一直到换袋子的速度赶不上吐的时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倾身吐得走道上满是喷出来的黑血。「妈,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成了她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多数时候,徐圣渊都会冷静地及时按下快门。当然也有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有时看到她们快要哭出来了,脸上隐忍地抽动的那一下子,我的眼泪会先掉下来。」

「记录下最悲伤的那一刻,是不是就能继续往前走了呢?」哭泣女孩陈安来拍摄眼泪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刚被从她的身体里刮除不久。陈安上次在b超里看到他的时候,他有颗大大的头,闪亮亮的小心跳,光丝一样细细的脊椎扭啊扭。「像在扭屁股,好搞笑。」可是两周之后的例行孕检里,她被告知永远失去了他,「只剩一些干扁的皮膜」。一切戛然而止,「没有任何解释可以让我释怀」。

好像周围的空气都抽干了。陈安没有很剧烈地哭个不停,甚至没有多讲一句话。默默哭完,拍摄结束,她回家之后才发了一整段文字过来,给徐圣渊讲了自己失去孩子的经历。摄影师不得不承认,疗愈没办法通过一次哭泣完成,疗愈只能依靠时间。

听着她们的故事,徐圣渊也会想起自己没来得及见到最后一面的外公。2007年,他的外公在一次脑中风之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外公的病症伴随着被迫害妄想和暴力倾向。每天晚上临睡前,徐圣渊都不得不听着外公在床上哀叫。有时候护工想帮他洗澡,全身赤裸的他会向对方挥拳,眼神疑惑而愤怒,一次又一次大喊,「你干嘛,你干嘛?」

年轻的徐圣渊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是可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死亡,思考活着的意义。一个问题变得没办法逃避,「死了之后,我想要怎样被人们记得呢?」

他想要留下一件值得被记住的作品,是「即便待会走出摄影棚就被车子撞死,还有这件作品可以代替我继续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持续地被讨论」。

最开始拍摄「哭泣女孩」专题的时候,徐圣渊就埋下了完成一部作品的愿望。在那同时,他还有一份听起来更加酷炫的工作,经过朋友介绍和层层筛选,他在2011年下半年到2012年初担任马英九的专职摄影官,负责记录马参加连任竞选的影像。可是在他看来,大人物远没有那些哭泣着的女孩子迷人。「一边是工作,一边是作品。工作没有太多的创作权。」

马英九连任成功后,这份工作也很自然地一起结束了。哭泣女孩的创作逐渐占据了生活的一多半,他和更多女孩子的交集不再是隔着一张反光板的注视和倾诉,而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走进了她们其中一些人的生命故事。

徐圣渊(右)和拍摄对象

徐圣渊的家成了女孩可可最难忘的地方之一。在一个下午,她和兄弟姊妹3个人从彰化赶到台南,想要拍一张照片。但可可刚刚坐下来,她的妹妹就接到电话,走进拍摄的房间。徐圣渊还没来得及调整好灯光,就看到可可的脸色瞬间变了,「什么?弟弟出车祸了?」

就这样,见面不到15分钟,女孩和家人匆匆赶回了彰化。他们离开之后,徐圣渊担心她弟弟的情况,在Facebook 上发信息给她说:「希望你弟弟平安。」他清楚记得,直到隔天凌晨,可可才回复,「谢谢你,但他过世了,今天很抱歉。」

13个字,冷静的,淡淡的。徐圣渊对着电脑屏幕,再也敲不出一个字。他仍然记得可可接到那个电话的表情,在他眼前30公分的位置散发出来的恐惧和慌张。「上一秒的我们,还在过着平淡无奇的人生。有一条生命就在不远处消失了,没有了,停止了。」

徐圣渊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可可了。可是一个月后,他忽然收到女孩Facebook传来的消息,想要把照片拍完,以此来纪念失去弟弟的那一刻。「弟弟生前知道我要去拍摄,一直期待着照片。」

后来,可可辞掉了工程师的工作,做了一段时间的创作歌手,想要用自己创作的音乐疗伤,并去陪伴与她有同样遭遇的朋友。再后来,她开了一家花店,又开了一家咖啡店。徐圣渊注意到,她一直受到躁郁症和忧郁症的困扰,也一直在服药,坚持跟自己的病对抗。

也有人把眼泪变成了「武器」。台湾女孩陈仪霏在找徐圣渊拍摄一年之后,在荷兰学习设计时,制造了一柄黄铜材质的「眼泪枪」。当她感到委屈的时候,眼泪可以顺着面部收集器被收集起来,快速急冻,变成坚硬的子弹。徐圣渊看到这个设计的时候,感到自己的作品以另一种形式有了一种神奇的延续,「好有灵气,好浪漫!」

曾经有女孩问他,那么多女孩子在你面前哭泣,会激起你的保护欲吗?弄哭500多个女孩的摄影师马上反问,「你也是女孩子,会觉着自己很弱吗?」看过越多女孩子的脆弱一刻,他反而越坚定一个想法,「女孩不需要男人保护,女孩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我只是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而已。」

一场宣泄过后,徐圣渊和女孩中的很多人都不再联系。在网络上,他有时会给女孩们的状态点赞,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关注。拍摄结束后,他很难定义自己和女孩子们的关系。他可能得知了她们不曾向家人分享的秘密,说到底却又只有一面之缘。「我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称为朋友。」

他自己意外从这场拍摄长跑中获得了爱情。结束了30年的母胎单身,又顺便经历了第一次失恋。女孩是他的拍摄对象,500位哭泣女孩中的一个,没能等到他的《哭泣女孩》结集出版,她就喜欢上了其他人。

那天晚上,徐圣渊变成了一个哭泣男孩。好像之前搜集到的所有眼泪都要争着在这一个晚上流出来,他终于完全理解了那些在他面前哭泣过的失恋女孩子。在那之后,初恋女友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

「但是她的照片,和她哭泣的那个故事,都留在了我的硬盘里,成为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拍摄到中途,徐圣渊养成了一个习惯。征得女孩们的同意之后,他会给她们的故事录音,好好保存起来。他生怕丢了她们。

为了拍摄这组照片,他去过台湾、北京、上海、京都、香港、马来西亚,花了上千个小时聆听女孩子们的心事。如果把500个女孩的眼泪都积攒下来,大概能装满200公升的罐子。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女孩们的相互交叠,虽然只是一部分。「女孩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是她们的眼泪。」

徐圣渊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段有关眼泪的英文,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人,他毫无防备地被击中了。「If I could be any part of you, I’d be your tears. To be conceived in your heart, born in your eyes, liveon your cheeks, and die on your lips.」

他把它翻译了下来,编进自己的书里,作为这部作品的一个注脚,「如果我可以成为一部分的你,我想要选择做你的眼泪,从你的心里怀胎,在你的眼中诞生,活在你的脸颊,死于你的嘴唇。」

拍摄了500个哭泣的女孩之后,徐圣渊的拍摄长跑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他的女孩们被结集成书了。今年4月份,女孩们的照片会在2019新光三越国际摄影联展上展出。在之前新书的发布和影展结束后,总有看到照片和故事感到动容的女孩。她们会落泪,然后跑来找他说谢谢。

这是最打动徐圣渊的事情。出书没有希望的时候,他也咬着牙哼哧哼哧地到处跑,坚持拍,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几乎每一个哭泣女孩,在结束一场痛快的大哭之后,都会满怀轻松地笑着离开,对他说一声「谢谢」。

笑嘻嘻的徐圣渊总是笑嘻嘻地回复「不会」。但他心里有些庆幸地想,「如果我的生命因为帮助了这些女孩而产生了意义,那我应该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好险,没有白走这一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