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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十年:不该忘的和不敢忘的

2019年3月24日 文/ 矮木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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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团长》开播十周年,非要在这个时间刻度上说些什么的话,十年以来,再没有任何国产影视剧有这样的胆魄和野心,去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对着记忆的深谷,对着世道人心,拷问我们曾经的溃败,拷问我们丢掉了又被找回来但很快又被丢掉的那部分。

文|矮木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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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在泰国拍摄电影《非凡任务》时,演员段奕宏得知当地有中国远征军的孤军墓。有天结束工作,他一个人走到墓园,在里面静静地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墓园是由当地一位华人老者维护,段奕宏捐了一点钱,表达了微薄的心意。

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没人知道。很久之后,有粉丝去同一个墓园祭拜,人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团长」,真的静悄悄地来过。

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远征军只是躺在历史课本中遥远的符号,大多数国人对于70多年前那场民族危亡之秋的血战,只有被灌输和被教化的仇恨,记忆模糊,却立场鲜明。

2009年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以下简称《团长》)的出现,一定程度上给自那时起的观众补上了一堂亟需的战争课,战争从不是手撕鬼子或裤裆藏雷的儿戏,它冷酷,残忍,吞没掉曾经一寸一寸山河的同时,也吞没掉当时国人的勇气和自尊,我们输了八年,这部电视剧,不合时宜又血性天真地跟大家讲,中国人输在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

今年是《团长》开播十周年,非要在这个时间刻度上说些什么的话,十年以来,再没有任何国产影视剧有这样的胆魄和野心,去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对着记忆的深谷,对着世道人心,拷问我们曾经的溃败,拷问我们丢掉了又被找回来但很快又被丢掉的那部分。

《团长》这部戏很神奇,它从未经历真正意义上的大火,十年前在万众期待中首播,收视率一路走低,首轮播出只是静悄悄地走向终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部剧也再没能上星播出,就像段奕宏那次默默地、本不为人知的祭拜一样,十年来,《团长》收割的一切,引发的一切,都是悄悄的。在之后的岁月中,《团长》经历了当年《大话西游》般的奇幻漂流,它没有随着时间被淹没或遗忘掉,十年之中,这部剧的豆瓣评分从8.3悄悄涨到了9.3,越来越多的人被它俘获,被它叫醒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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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所有的抗战剧都不同,《团长》的主角不是那些宣传机器刻意造出的一路开挂的英雄,它对准的是七十多年前,滇缅战场一群被打散了打怕了的兵渣子,这群人才不在意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才不在意什么国家的明天,他们是一群死不足惜的、丢了魂儿的烂人,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偷,可以抢,可以骗,可以打到头破血流,可以当掉自己的枪,可以听着老百姓的失望嘲笑无动于衷。

我偏执地认为这大概就是70多年前我们的国民图景,这是唯一的解释,不然偌大一个中国,对着永远三角阵型打到黑的日军,怎么就能且战且退,输到那步光景。

虽然背景设置在中日战争期间,但《团长》告诉世人的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日本人,剧中有个一闪而过的叫小书虫的角色,他有一段话是,「我说的是问题,问题不是流感菌,它不是日本人入侵带来的,问题它本来就在这,什么是问题,问题就是出错了,错了就是不对,不对就要改……

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我们曾经那么辉煌,无畏开阔包容世界不拘一格,禅达人没有桥也修了和顺镇,我们祖先没有榜样可是走了整整五千年,可我却要读书才知道,不是从你身上看到的也不是从我身上看到的。」

所以更为确切地说,《团长》是一部招魂剧,所以剧中龙文章的职业是赶尸人,给那些死了的,和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的人招魂,他心心念念带他们回的那个「家」,既是国境这一侧的故国河川,也是中国人一路丢失掉的血性、责任、尊严,他说他想要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整部剧就是一个招魂者,用自己的疯狂的执拗,和见过太多死人后累积的反思和心痛,帮着那群惶惶不可终日的兵渣子找回魂魄和尊严,也告诉每一个观看它的国人,中国人本来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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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不提大义,从电视剧的层面而言,《团长》在人物塑造层面几乎做绝。我们能在炮灰团身上找到太多自己的影子,孟烦了24岁的身体里住着怀疑和不相信,人高马大的东北兵迷龙最期盼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儿,没打过仗的阿译挂在嘴上的永远是没人相信的壮怀激烈,不辣和要麻最赖皮,豆饼憨厚,克虏伯愚拙,陕西老人郝兽医则拥有战场上最稀缺的仁厚和慈悲。团长龙文章则是个无法定义的妖孽,把这些人扔进滇缅战场的炮火之中,让疯子一样的龙文章带着,从最开始的得过且过,到「有了不该有的希望,明知道不该有还天天想!我们想胜利,明知道死我们还想胜利,明知道输我们还在想胜利,想胜利」。

《团长》注定是一出结结实实的悲剧。它的悲剧在于,作为后来者,我们早早知道了国军后来的命运,而身处其中的他们,对于等候他们的一切,并没有先知先觉的幸运,有句台词是,「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炮灰团崩塌于郝兽医之死,整个故事中最完美的人死于对岸一颗没长眼睛的炮弹,但郝兽医说,自己真的是伤心死的,不管是炮灰团,还是后来反复咀嚼这个故事的观众,大约再怎么坚强的人都没法抵御兽医之死带来的那种悲戚,他不是战士,被人逼着问来战场的目的,他只说自己不是来杀人的。他在战场上做的都是无用的事,他从没真正救活过一个伤兵,他能做的只是记住他们的家乡,给这些客死异乡的年轻娃娃端一口家乡的饭,哪怕面对重伤的日本兵,他依然仁慈得近乎顽固,他身上笼罩的神性一度是这个残酷故事表层附着的一层柔光,到他死去的时候,失去了神的庇佑,战争的无常和残忍才真正被置于所有人跟前。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失去了我们中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了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却没有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地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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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呈现在电视剧中。后来最热爱生活的迷龙死了,没有死于日本人的围攻,死于了官僚和政治。龙文章也死了。克虏伯也死了。阿译也死了。

几年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能体会郝兽医说的那种伤心。《团长》最终讲述的不是一场战争的成败,而是那些我们丢掉的品格和魂魄,借由一个疯子帮我们找了回来,但在现实世界,他们寻回的品格和魂魄,是战争和与之息息相关的政治,最为需要的祭品。

电视剧中的老狐狸唐基说,「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在这做的事,谁会记得呢?」唐基并不是什么奸邪之人,他只是识时务。

很多团粉非常厌恶虞啸卿这个角色,这个龙文章一度相信乃至怀抱某种期待的人,最初说出「我的袍泽弟兄、我的团长我的团」的人,在故事的最后选择了背叛。

但仔细想想,其实没有一个人的悲剧比他的悲剧更深,求仁得仁的死算不得什么大的遗憾,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一直想做岳飞,最终却活成了唐基的虞啸卿才是真正让人伤心的部分。

《团长》真正的美学在于洞察一切后的苍凉,它既告诉我了我们事情本来的样子,也清楚明白地说出,世界从不肯按照它本来的样子运行。

但是这个故事最动人的地方,是它给每一个遇见它、懂得它的人心里都洒下了一粒种子,就像段奕宏会在异国的墓园中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像阿译在遥远的边疆捐建了一座学校,像无数喜爱这个故事的人会去腾冲的远征军墓园拜上一拜,会把禅达这座小城视作某种精神的原乡,人们讨论它,纪念它,默默做了很多微小的好事。十年的时间,那粒小小的种子静悄悄地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儿,关于一部电视剧可能有的结局,的确没有比这更加诗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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