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海的冬天为什么比北京感觉还冷，可能是因为，每个裹着羽绒服看起来体体面面的人，都可能穿着一条潮了吧唧的内裤。

文｜蒋贺子

编辑｜柏栎

图｜蒋贺子（除署名外）

1

小彭在北京上的大学，2015年搬到上海工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内裤干儿」。

在北方过过冬的人大都见过从暖气管子上拿下来的「内裤干儿」，像是从达利画中拎起来的扭曲的时钟，但是硬邦邦的。内裤要在手里快速揉搓变软，穿的时候还能有余温。

搬来上海后的四年，小彭穿过最暖和的内裤是在微波炉里转出来的。因为南方屋里潮湿，内裤就算晾干了放进衣橱后也容易返潮，精致的上海同事教给她，穿之前在微波炉里叮上30秒。就算不能完全烘干，也当是除菌了。内裤除菌这件事在南方特别重要。

今年冬天对于江浙沪居民来说格外难熬。起初其实很让人兴奋，12月8日江浙沪下了一场雪，把北方人嫉妒得够呛。但接下来极长的低温阴雨天日复一日洒在江浙沪居民对冬天刚燃起的一点喜欢上。

内裤从「等天晴了再洗」到不得不洗，从「试试能不能晾干」到干脆直接对着空调吹，对着浴霸照。持续不断的阴雨天长到大家都说不清最后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你最后一次见到太阳是哪天？上周三，我在微博上问江浙沪的网友。

「大年初二！」

「1月13。」

「记不得了。」

「那天清晨，踏上了从哈尔滨到上海的高铁，就再也没见过太阳。」

「感觉能追溯到初恋的时候了。」

天气后报官方记录说，上海最后一次出现「晴」的气象是2月4日，大年三十的夜。最后一次在白天出现晴空是2月1日。这之后太阳可能偶尔闪现过，但天空从没有晴朗过。

在小彭的印象里，她从12月8日的初雪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太阳。下雪后的第二天，男朋友向小彭提出分开一段时间。他收拾好行李，吃了外卖盖饭，在门口说了很多声「宝宝我走了」后关门离开了，把洗澡凉拖、棉拖鞋和除了一双篮球鞋之外的运动鞋都带走了。「从那天开始，天就再也没晴过。」

之后的五六天，小彭没有开过冰箱，因为里面有两人一起买的排骨和蔬菜，他们前一天还说周末一起做饭。小彭没有收拾家里的任何东西。她也没有洗澡。「就是觉得没法洗澡。」

直到她没有内裤换的那天，她四年里第一次没手洗内裤，把所有内裤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如果说上海的冬天为什么比北京感觉还冷，可能是因为，每个裹着羽绒服看起来体体面面的人，都可能穿着一条潮了吧唧的内裤。

图源视觉中国

2

电影里，滂沱大雨总是伴随着激烈的情节——接吻、打架、唱歌、做爱，甚至是一个全套。而阴天小雨有时会让人有种丧气的感觉。就好像浴室的花洒在你关了水之后的那几秒，水哩哩啦啦，花洒还随着水的停下又向下滴了一些。

这样的雨就在江浙沪上空无穷无尽地滴着。比起对生活的影响，它更多是对耐心的损耗。不是因为太阳不出来而抓狂，而是为不知道太阳到底哪一天出来而抓狂。又或者，是每一次天气预报骗你，说明天，结果又是一个接着一个明天。

就没有人给个准话儿吗！

没有。

一位50多岁的中年男人从地里割下一盆上海青准备当晚饭。他和妻子住在浦东的郊区，是一栋两层学校改的民房，房前有一块地可以种平时吃的菜。

中年男人感觉到今年冬天的雨特别多，有点不正常，但作为他儿子所称他的「半吊子农民」，他和妻子也说不上这样的天气到底有什么不好。上海青被霜压过很好吃，大蒜也还在长，其他的农作物因为是冬天本来也就没有种。

要他说，唯一的不好，是遛狗很麻烦。

又是一个下雨天，他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拿着手电筒和狗绳走出了院子。路两边泥很多也很黑，他只能拽着狗走在大路上，而不是平时走惯了的、如今满是泥巴的草地，心里期盼着狗快点解决，可以尽快回家。

可一到下雨天，狗就总是不拉。走了两公里，他见狗还是没有一点要方便的意思，不耐烦地骂了狗。狗就专门作对似的，听到骂声后一步都不走了。

中年男子无奈，道歉也晚了，拖也拖不动，他只好抱着狗走上一段。放下，狗还是不动。

「快拉吧！」

狗纹丝不动。

再抱一段，放下，还是不动。最终他把狗抱到了家门口。一进自家院子，狗拉了。

儿子告诉中年男人，狗也不容易，它们排便有脚掌记忆，喜欢软的地方，下雨天因为不让它走到泥里，拉就很困难。

图源视觉中国

相隔黄浦江，儿子还处在对耐心的磨练中。儿子在春节期间认识了一个让他心动的女生，此后试图约了她很多次。姑娘要么是忙，要么是「感觉天要下雨，改天好吗」。而这看似拒绝的同时，女生每天还是在和儿子聊天。

儿子自嘲地转发着网上的段子：在江浙沪如何拒绝一个人？等天气好了再说。

星期五的晚上，上海外滩的一栋写字楼里，孙煜和同事们看着雨打在写字楼的玻璃上。作为区块链BD的他，最近每见一个客户，都更绝望了一点。

客户没钱了，而几乎没有人直说，从他的领导到他见的企业客户都在靠聊着不会发生的生意消磨时间。但这样的日子消磨他对行业的耐心，让自己配合表演的耐心。

这天晚上开完会，就像「脚掌记忆」的习惯，领导如往常一样让他们每个人给他同步下周见客户的日程。孙煜说，其实领导也明白他们的日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并且就算去见了那些客户，也都没有结果。但只要有日程，好像工作就还在掌控中。

走出会议室，孙煜看到时间是6点。平日，他们都要在办公室加班到七八点，就算没有什么事情做，也会坐到七八点。但这天，随着雨打到办公楼的玻璃上，他们团队的每个人都合上电脑，拿起外套和雨伞，向办公室外走去。

他走出去前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领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毕竟，是下雨了，对吧。

图源视觉中国

3

上海长宁区一家按摩店的按摩师王艳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冬天的天格外阴，雨比往常多。

按摩房从早到晚拉着厚窗帘，看不到白天黑夜，晴天下雨。房里怕客人冷，王艳一天到晚都开着热空调，干燥到她时常会流鼻血。她对天气的判断大都来自客人的情况。来的人多，肯定是晴天。预约后取消了好几个，那应该是下大雨了。

在江浙沪一带做生意的人，对雨是包容的。对游戏规则是清楚的：生意不好的店，下雨会很受影响；但生意好的店，就算下雨，大概率还是很红火。

问一家日常生意不稳定的餐厅老板下雨怎么样，她说，有时影响大有时影响小，摸不准的，所以我讨厌下雨；问一家天天排队的网红店老板下雨有什么影响，他想了会儿说，没什么影响。

一家叫做「强迫症洗车」洗车店在大众点评上推广下雨天洗车半价。与之竞争的洗车店推出下雨天买一赠一活动，但条件是，赠送的那一次也必须在下雨天来洗。突然天下雨是不行的，必须是上海市天气预报里说下雨。

也有生意反而占了下雨的便宜，更兴隆起来，比如南京西路的Speed Union跑步工作室，这是一家只有跑步机的健身房。春节后的第一周，上海The One Crew跑团集合了十几人一起开始年后第一跑，可没想到跑了10分钟就开始下雨，于是整个跑团一起到Speed Union跑完了全程。

上海浪漫派婚礼策划公司的老板Stone经历过很多下雨天的婚礼，包括他自己的。「我们南方人会安慰自己，水就是财。」

「其实婚礼策划不会预防下雨，我们更多地是告诉新人，上天给到什么天气，就享受它。」

Stone印象中最浪漫的一场雨中婚礼是一个新娘的战斗。那个新娘要求，在晚上的晚宴前，先举办一场只有50人的草坪婚礼。她觉着这才是她的婚礼，而晚上几百人的晚宴，是一场作秀的表演。

那天下午，天却偏偏下起了大暴雨，草坪泥泞不堪，大家都有点想放弃。但新娘说：不管雨下成什么样子，老娘一定要办一场草坪婚礼。我只愿意把我最真心的话，说给我最亲的人听，不要说给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草坪婚礼的计划时间下午4：18，在4：10的时候，雨突然地停了。Stone的男士皮鞋在泥里毁了，他难以想象新娘是如何穿着高跟鞋在泥里走的每一步，但他看得到，她脸上是多幸福和骄傲。「中国式的婚礼上，正在开展着一种和父母的面子斗智斗勇的好戏。」

春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天阴沉沉的，上海著名的人民公园相亲角人头攒动。

五颜六色的伞不是打在头上的，而是撑在地上的，伞上面贴着子女最新的信息。虽然过年了，但没到生日，年龄先不用加一岁；画饼的工资虽然没兑现，但可以先写上。

年过得使大家更慌张了，想快点给自己孩子找到「归宿」，或者，在公园里看看别人家不太优秀的孩子，找些信心和希望。

人民公园相亲角 图源视觉中国

4

知乎上，有一个在中国生活的美国人提问：为什么天气竟然不会影响中国人的心情？

本人是外国人。冬天在西安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跟我的中国同事们说：「今天这么冷！你们为什么还是这么开心呢？」他们总是这样回答：「天气怎样无所谓啊，我们都习惯了。」然后我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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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我的同事们经常会跟我说：「绍飞！你还没吃饭，已经三点了！你不饿吗？快去吧！」然后我总是这样回答：「吃不吃饭无所谓啊，我今天早上吃了一个苹果，四点的时候我再去楼下买个肉夹馍就可以了。」 然后他们就懵了。

为什么美国人更容易被天气影响心情，而中国人更容易被吃没吃饭影响呢？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基因区别，但文化区别一定是有的。

欧美人到了办公室第一句，往往是「天气真好」或者「什么鬼天气。」而中国人见面问候最亲是「吃了吗？」「吃了啥？」「好吃吗？」

「啊？还没吃呢？」「一起吃吧！」

只要饭吃得好，中国人面对坏天气有一种气不打一处来反而笑了的乐观。

问上海当地的朋友，上海人有什么面对下雨的生活智慧吗？他说：买双好看的雨鞋。

问曾经在潮湿的广州、海口生活过，如今搬来上海的朋友，如何可以不被下雨天影响？他说：别拉开窗帘。

「而且连续下雨有个好处——不会丢伞。因为你总能用得上就总能想起伞，不会像在北方那样，一年丢十把。」

与江浙沪居民共患难的淘宝也加入了这场属于包邮区的战斗。

在淘宝里搜索「种太阳」，手机便会响起儿歌《种太阳》，同时画面开启摄像头。当你把手机向天空照去，云朵间会出现一个太阳。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长大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 一个就够了

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截止到今天，已经有超过280万人在淘宝上找到了太阳。

2月22日傍晚，天黑的很早，空气很阴冷，街上没什么人。天山路的巴黎贝甜面包店里却很热闹。5个刚放学的小学生在做手工。

10根彩色吸管被用可塑橡皮泥固定在一张硬纸板的最外侧一圈，最上面剪成阳光的样子。纸板的中间黏着迷你小房子，斑马线，拼成一个社区。有两个小朋友为这里叫「光明彩虹小区」还是「阳光彩虹小区」争论着。

阳光/光明彩虹小区

当问他们这一圈的彩色吸管是不是太阳的时候，小朋友们突然犹豫了。其中一个妈妈回答：是路灯，就是有点高，哈哈哈哈哈。

2月23日，星期六，太阳在江浙沪地区闪现了一个上午，在薄云后面有了踪影。尽管雾霾有点重，滴滴快车司机何师傅还是打开了窗。财神爷的小摆件在车前部摇头摆脑。

空调出风口上别着两部手机，一台用来导航，一台用来玩儿微信。何师傅是上海崇明岛人，崇明司机群里大家今天都出车了，你一言我一语，热闹。

太阳洒过街道没有燃起雨过天晴的兴奋，但也不是毫无痕迹。一股轻松和愉悦在城市里蔓延。

以安福路为例。还没到中午，家家户户窗外都晒起了衣服。还有些对天气更有信心的人，晒起了刚洗的被子、羽绒服。时髦的沪上名媛们在室外排队吃RAC BAR的brunch，外国人坐在马里昂巴咖啡馆的露天椅子上裹着棉袄喝威士忌。

安福路的一家

一个卖花的大姐看路人给她的花拍照，便也拿起手机给自己的花拍了起来。50米外，另一个卖花的小哥看到路过的女孩拍他的花，边半开玩笑地说：拍完必须要买哦！骑着电动上路过的拉货小哥从他身边骑过时还不忘鼓励一句：这都是网红。帮你宣传一下生意就好了！

安福路上的卖花的大姐

下雨时，大家的笑话大都是自嘲。而雨后的天，不自觉地多了一点伸向外界的幽默感。

一个穿着很潮的男人手握一只玩具小恐龙快步经过卖花小哥，后面跟着他不到一米高的女儿，边跑边小哭着。

「加油！快一点！」男子鼓励。

「慢点！」小女孩哭累了便安静下来，喘着气跟在后面。

爸爸突然调皮地躲在了一颗大树后面，当女儿经过时一下跳出来嘴中「嘣！」一声。他看女儿果然被吓到，自己「哈哈哈哈哈」笑了。小女孩看看他，又哭了。

其实中国人当然也会因为天晴而开心。但天晴了，有人又会担心，能晴多久？什么时候又要下雨了？还有没晒的衣服吗？

第一个放晴天的静安寺

这个周六，中年男子带狗在草地泥土上方便后，开车去儿子家给他的阳台刷防水胶。

春天来了，梅雨季还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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