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原来性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将这短暂的相遇打上「爱」的标签，而这爱的定义要比爱情宽泛得多。「从来没有一个那么近距离的人在爱我。没有人愿意和我近距离接触，我就是一个怪咖，会被排挤。但性义工让我觉得我们是同样的人，是没有差别的。」

文｜荆欣雨

编辑｜刘斌

欲望

Steven坐在自己的床上，等待一个男人。他的人生29年里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兴奋让他坐立不安，浑身发热。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是我的菜，他心想。那种有肌肉的运动型阳光男。

没有人说话，至少Steven没有感到尴尬。他们播放了同性A片，对方先帮Steven按摩肩膀和手臂，随即从后面抱住他，抚摸逐渐转移到胸和下体，帮他探索身体的敏感地带。Steven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肌肤相亲——身体跟身体的、有温度的接触。拥抱起来的感觉真舒服。

没人在意A片在演什么，他们开始谈论起性，这场相遇里，性是最直接的那个目的。对方帮助Steven自慰，直到他高潮来临，他觉得从未如此爽过。最后，他们在床上拥抱，双脚勾在一起，聊刚才的感受，Steven觉得快乐和感动。

90分钟过得飞快，一切结束了。Steven后来写道，「散场时，我内心舍不得就这样收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希望时间一直停留在这里。」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原来性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将这短暂的相遇打上「爱」的标签，而这爱的定义要比爱情宽泛得多。「从来没有一个那么近距离的人在爱我。没有人愿意和我近距离接触，我就是一个怪咖，会被排挤。但性义工让我觉得我们是同样的人，是没有差别的。」

Steven患有先天重度肢体障碍，终日与电动轮椅为伴。他的身体神经不受控，有时会抖。他的双手完全没有力气，一天要靠护工早晚两次帮忙起床睡觉，还有洗澡。在生活的隐秘领域——性的世界里，世间每时每刻发生的千百种美好的性，都和他扯不上关系。不难想象，他没有谈过恋爱。

图/网络

那天来帮助他自慰的人是手天使的一位性义工。作为台湾性义工团体，成立于2013年的手天使承认性对于人的重要性，主张障碍人士的性权需要得到社会的关注和保障。其服务方式是帮助重度肢体障碍者和重度视障者（需持有台湾行政部门发放的重度障碍手册）自慰，每人一生可申请3次。成立6年，团队已进行了25次服务，其中只有1次服务的对象是女性。

Steven是手天使的第一位受服务者。从申请到正式接受服务，他等了将近半年。对于双方来说，促成这件事情都不容易，当时的候选人有好几位，最终选定Steven是因为他独居，自由度较高，毕竟「帮助自慰」是一件太需要隐秘度的事情。而「挪动他」则需要至少两个成年人齐力合作。

性义工的挑选也是个难题，对于大多数障碍人士来说，性是他们生活中的盲区，如何确保一个陌生人可以顺利地帮助他们自慰？

那天服务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Steven舍不得洗掉床单，有时会用力闻上面的味道。他怀念那种美好，而这种得到又失去也成为了人生的新体验之一。对于他来说，这种短暂的拥有绝不令人后悔，他所不知道的是，真正的酸甜苦辣并行的美妙人生才刚刚开始。

前奏

如果你是一位生活在台湾的重度障碍人士，希望获得一次自慰服务，那么你可以立即打开电脑，在手天使的网站提交申请。

创始人黄智坚负责审核和初步联系所有申请者。随后，他会安排同样由障碍人士担任的面谈义工对你进行长达1-2个月的访谈。面谈义工需要了解你的障碍状况和行动能力，随着信任的建立，他们更希望了解你的性取向、个性、过往的恋爱经验，甚至是性幻想和喜欢的A片类型。

服务前后，「手天使」都会与受服务者进行访谈。 图/手天使官网

对于很大一部分申请者来说，要先过心理关。申请服务只需点击几次鼠标，真正走到阳光下却需要冲破整个社会和家庭对于性，尤其是障碍人士的性的避而不谈。

同样是障碍人士的黄智坚告诉《人物》记者，障碍人士的父母通常会默认子女并不需要性。Steven曾经向父母询问过性相关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长大就知道了，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直到17岁，一位男性居家照顾员用莲蓬头冲他的下体，他勃起了，这让他感到惊讶，对方告诉他，这是男生的性需求，他才知道阴茎不止有撒尿的功能。

在障碍人士的生活环境里，长时间的看护不允许他们有私人空间。一年前，高中生小亨利度过了17岁生日，他许下生日愿望：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患有重度脑麻痹的他，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在家人无时不刻的监视下，青春期男孩找不到一个可以尽情看A片的时刻。

他们也很少拥有追求美的权利。父母会为他们购买方便宽松、毫无美感的内衣裤。若非独居的障碍人士，手天使在家进行服务几乎没有可能，即使独居，也要考虑护工到访的时间。

同类人能够更好地理解彼此，这是黄智坚坚持团队所有的面谈义工均为障碍人士的原因。

他鼓励面谈义工与申请者分享自己在性方面的困惑和经验，不停地告诉申请者：你的父亲和兄弟也会「打飞机」，每个人都会做这件事。即便如此，也有过在最后关头退却的申请者，忽然失联，再也没有出现过。

今年，黄智坚试图让两个脑性麻痹者义工合力访谈一个脑性麻痹申请者。很难说这会增加还是降低沟通成本——一般人不太容易听懂脑性麻痹者讲话，但至少「他们彼此是接近的」。

若面谈环节一切顺利，最终决定在外进行服务，找到合适的宾馆又成了一大难题。不少行政义工都有感慨，真正寻找起来才知道很多自称无障碍的宾馆是多么地「充满障碍」：没有供轮椅使用的坡路，要不就是机动车挡住了坡路，电梯门永远比轮椅窄，过道永远不够轮椅转弯......若受服务者不在台北，则需要行政义工提前到当地考察，以确保服务当天一切顺利。

手天使的服务是完全免费的。最初2年，差旅费由当次出任务的义工分担。后来，台湾的新兴情趣用品公司异物提供的赞助，加上极小一部分捐款，成为手天使的资金来源。

找到了合适的酒店，如何「骗」家人出门是下一个问题——当然，也有过家人支持的案例：一位名为青春鸟的18岁少年就由姐姐代为申请。

黄智坚曾经在第一次Skype访谈时告诉受服务者ND，「从现在开始，你要有意无意地与家人提起，你有个来自台北的朋友叫Vincent（黄智坚的英文名）。」 这招十分奏效，服务当天，黄智坚敲开ND的家门，他的家人发出了「你就是Vincent啊」的欢迎，这让之后的「我能带ND出去走走吗」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还有一次，手天使的义工已抵达宾馆，却接到受服务者的电话，说护工没有帮他穿好鞋子，因此他不愿意出门。义工不得不临时前往受服务者家里，帮他穿好鞋子，服务才得以顺利进行。

如果你是一位男性申请者，假使申请后的所有流程都不出差错，过了心理关，骗过家人，顺利出门，那么总共需要两年，你就可以等到一位「手天使」。

正片

与手天使的两位成员黄智坚和黄雅雯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10月台北的雨夜。他们自如地操纵着电动轮椅坐地铁前来，并向记者讲述台北地铁在实现无障碍方面的成就。

黄智坚54岁，因儿时的小儿麻痹症落下残障，他十分健谈，不时爆发出大笑。黄雅雯比他小4岁，是女性面谈义工，说话细声细语，不时为黄智坚的回答做些补充，为了响应台湾最近的环保新政，她自带了吸管来咖啡厅，并为此感到骄傲。

他们像谈论自己的孩子那样谈论手天使为了完成服务所做的种种努力。说到服务当天，先登场的是行政义工。一般来说，每次出任务需要5-6名行政义工，都是直立人。他们既要清除房间里一切可能的障碍，又要营造暧昧的氛围：铺上自己带来的床单，打开电脑调出提前下载好的A片，拿出装有避孕套、润滑油、精油、手套和灯的百宝箱。灯很小，几乎不引人注意，被设置成剩余30分钟时改变颜色，以此提醒性义工注意时间。

黄智坚说，接上受服务者后，行政义工会进行一个15分钟的访谈。如果受服务者想要洗澡，他们会提前考察浴室的环境、把手和台阶的位置，排练如何安全有效地挪动受服务者。有时候，他们会帮助受服务者提前脱掉衣服，这有些遗憾，阻止了一种前戏的可能，但没办法——有的人无法独立脱掉衣服。

在长期的实践中，行政义工对于障碍人士的需求尤为敏感。有时候大家一起走在马路上，他们甚至会比团队中的障碍人士更早地发现路障。

一位行政义工在看到受服务者的牛仔裤时感慨，「这布料没弹性，我觉得是不方便的......其实障碍者会有想打扮的欲望。」有位受服务者主动脱掉长裤，原因是「不认识义工」，看似说不通，实际上是因为他怕进行服务时再脱衣服会「手忙脚乱，浪费时间，不好看」。

准备工作结束，性义工进入房间，一切才算正式开始。很多受服务者后来都讲到等待那段时间的忐忑，担心性义工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黄智坚经常鼓励受服务者学会拒绝，「如果不喜欢这次分配的性义工，可以拒绝再来，也不会影响接受手天使服务的次数。」

他对《人物》记者讲起一次被老太太强行推着过马路的经历：老人家手脚远不及他自行操作电动轮椅快，结果红灯亮起，两个人卡在路中央，尴尬不已。「在障碍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拒绝』这个词，如果我们拒绝别人的帮助，会被骂不识好心......欲望是一个美好的事情，如果来的人你不喜欢，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人提出拒绝，大概是因为这机会实在太难得，无论怎样都会进行下去。

手天使的原则是，性义工帮助受服务者自慰，如果想要更多，请自己开口向性义工争取。手天使也不会干涉受服务者与性义工的事后交往。因脑性麻痹而有口语表达障碍的Sky曾希望面谈义工为他转达想摸性义工胸的请求。面谈义工立刻拒绝了。他告诉Sky，哪怕有口语障碍，也请相信性义工可以听懂你的要求，若性义工拒绝，也请接受，因为你们是平等的。

每一位障碍人士一生有3次申请服务的机会。向手天使申请了第2次服务后，Steven向黄智坚提出仍由第一次的性义工来服务，遭到了拒绝。

黄智坚希望每一个受服务者的3次机会，可以经历不同的性义工，和不同的人建立联系，这对于与人交际机会不多的障碍者来说弥足珍贵。「有结果的爱，往往也是经历几段失败的爱恋而得，依恋当前的美好，以致失去时痛苦不堪，也限制了看见更美好未来的可能，不是吗？」

果不其然，从第2次的性义工那里，Steven收获到了不亚于第1次的感动和满足。结束后，黄智坚对他说，「将来你会有机会遇到喜欢的人，和他谈恋爱，也可能会分手，但请记得，仍要继续追求下去，你怎么知道下一位不会比眼前这位更令你着迷？」

迄今为止，手天使共进行了25次服务，房间里发生过25个人与人之间的碰撞。有些中二、热爱动漫的少年青春鸟，偏好二次元而非三次元中的性感形象，在「奇妙的、由女生帮忙的自慰」结束后，他觉得有些害羞。另一位年轻的受服务者小亨利，刚满18岁，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手天使的服务。可惜的是，那天他没能射精，幸运的是，他的人生还有很长。

杰明是手天使服务的第一位先天视障者，小时候被母亲看到自慰的经历令他始终对性产生莫大恐惧。接受服务那天，他已经很久没在不是厕所的环境下，自己解开裤子。达到高潮时，性义工告诉杰明他射精在哪里，并请他放心，她会帮他清理干净。她还教他，以后交了女朋友，结束后在对方的耳边讲话，触摸对方的背、腰或屁股，暗示另一半你又有感觉了，可以再来一次。

更多时候，房间里发生的不止是自慰。服务那位有口语表达障碍的脑性麻痹者的性义工认为他们聊得很开心；有时候，受服务者的家人突然打电话过来，性义工会安静地在旁边配合；有时受服务者有越界的行为，性义工会告诉他这样是对女生的不尊重。

对于手天使的第一位腰部以下瘫痪的受服务者小王子，手天使破天荒地派出了两位女性义工，一位帮助他摸索自己上半身的敏感地带，一位传授他如何取悦未来的女朋友。服务在情人节当天进行，颇有成效。

杰明后来讲述自己的心得：「坦白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性这件事原来可以这么美好！以往我只是很肤浅地觉得，推广身心障碍性权，就是让身心障碍者能够和一般人一样享有性的权利而已。在服务结束后，我更进一步体会到，是让身心障碍者有勇气去找寻最根本、最真实的自己。」

美女的故事

美女是手天使服务过的唯一女性。

2016年9月24日下午，黄智坚见到美女，陪着她走去旅馆。他后来写道，「这短短5分钟路程，是手天使走了近4年，11次任务后，进入新的里程碑——第一次服务女性重障者！看似喜悦，但回首来时路，却是无限的沉重。」

在手天使申请者中，男女比例是90:1，那些在面谈环节最后消失的人也以女性居多。组织成立的第2年，成员们开始正式讨论为女性服务的可能性，男女性器官的不同、潜在的法律风险和女性更低的性开放程度都被讨论到，身为同志的黄智坚也被教授，「女性的自慰，不一定要是侵入式。」

他们决定将女性的受服务时间延长至120分钟，并一致认同由受服务对象决定是否进行侵入式性交。

于是，美女走进了大家的视野。最开始只是简单地问询，她45岁，重度障碍，仍是处女，对性和男朋友都抱有美好的幻想，幻想可以遇到一个「挺拔帅气的白马王子」。

她决定申请，是因为不想等到七老八十，才第一次和男性亲密接触。随着安排服务的日子临近，黄智坚在聊天中感受到美女的不安，担心男性义工看到自己有着伤疤的身体。一日，美女发来一条情趣内衣的链接，黄智坚看了眼价格，松了口气，不贵，便替她买下。

因为害怕美女观念传统的母亲接受不了，情趣内衣被寄到黄智坚家里。新衣服要入水洗，黄智坚有了人生第一次清洗女性内裤的经历。他感到些许别扭，更多的是难过，「障碍女性也是女人，只是简单地想穿性感内衣，却要遭遇这么多的不安和害怕，何其残忍。」

来自香港的小易是当天的行政义工之一。她和另一位行政义工一同为美女洗澡。三个人的浴室略显拥挤，小易看到美女带来的粉色软脚拖鞋，竟有些惭愧，「原来我已很久没有照顾自己的身体各部分。」

目光移到美女背后一道深长的手术留疤，从颈椎延伸至下身，小易很想告诉美女，「你的身体很独特，久违的性依旧很美丽。」 淋浴时，美女发出疑问：「可以告诉我，我的阴道在哪里吗？」

那一刻，小易感到愤慨，「作为一个女生，阴道从小到大陪伴自己，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因为身体不能弯曲的关系，从来未有认识或接触过阴道，台湾的残障者性教育还留在石器时代吗？」同时，她也感到惊喜，美女愿意探索自己的身体，去实践性与认识阴道。

当另一名行政义工把食指的1公分伸进美女的阴道时，美女感到不舒服，也有点痛，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想确定阴道的位置而已。之前的面谈，她向黄智坚提出，希望破处，黄智坚请她自己决定并向性义工争取。

沐浴结束后，行政义工帮美女换上那套印着红色樱花的日式风格内衣。小易记得，美女自己穿的是方便穿脱的运动内衣。她替美女拍下照片，看到美女从包里拿出录音笔，说：「我现在在一间很漂亮的旅馆，第一次来，环境很美，义工们都很美丽，我在等一个陌生的义工来，做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

小易的眼泪在这时涌出，她知道，美女的这些录音内容，并不能带回家里。她替美女紧张，也替她期待。

紧接着，性义工大A出场了。他走进来，在美女的眼里，不算帅，但顺眼，她不会拒绝他，因为一旦拒绝，「之前的准备工作都白做了。」她也在等着大A对自己的伤疤震惊或害怕，那她就立刻暂停，拒绝这次服务。结果等大A看到的一刹那，美女所设想的错愕、惊讶和不知所措通通没有出现，反而惊讶的是她自己。

当大A脱掉自己的衣服，靠近美女时，她低着头，脸感到一阵阵热气袭来，心跳得很快，从小到大她不曾和不熟悉的男人这么靠近过。他们随便选择了一个A片，当美女对片子某处提出疑问时，大A顺势拉着她的手探索和讲解。「好热」，是美女的心得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慢慢地，美女觉得A片好吵，大A问她，可否脱下她的内裤？本来希望破处的她没有同意，在快感和不安中，2个小时过去了。

「终于有四肢健全的男人敢摸我耶！」美女后来写道，「他会讲话、会笑、会动、会亲吻我，他是我抱得到、摸得到、亲得到的真实男人，这不是色情片或一支按摩棒那样冷冰冰的...... 我想让你明白残障者的性是需要被接纳跟看见的，或许社会大众、教育工作者会忽略我们内心深处的呐喊与渴望，大家视而不见我们对爱的渴求.......」

而在大A的心得分享中，有一条可能美女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实，「我略知美女的身体只能侧卧，若是侧睡会导致背部疼痛。而在服务中，美女选择侧睡与我相拥。我明白『性的驱使力』能使人做出与平日不同的选择，美女选择忍受身体痛楚来体验自己的『第一次』。」

3年过去了，手天使没有等来下一位女性受服务者。最近有两个潜在对象，一位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身体有些病变以致不能走路了。曾经被无数男孩子追求的女孩，对手天使派出的面谈义工提出了数项要求：性义工身高要180以上，特定长相，身上的肌肉也有要求，又指定了很贵的酒店，甚至提出服务当天要使用某个牌子的洗面奶。

面对这些，面谈义工黄雅雯也很无奈，又不能直白地告诉女孩子接受现实，世界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女孩子发起脾气，说那就不要服务了，过了几天又打电话过来，反反复复，服务时间迟迟不能确定，最后，女孩子消失了。

另外一位是60岁的老妇人，住在台湾中南部的某家障碍关怀机构里。手天使已经派出了义工去探视，准备安排服务的时候，突然联系不上她了。透过她的朋友，才得知家里人不断给老妇人吃安眠药，让她睡觉，导致整个人精神状况出了些问题。项目也随即陷入了搁置。

至于美女，《人物》记者问黄智坚，她现在怎么样了？黄智坚有些沮丧，说她的人生似乎「被卡住了」，她仍在幻想找到那个「高大挺拔的白马王子」。他只能告诉对方，努力找。他恨不得自己是月下老人，马上为她寻个好姻缘。有次，他无意中在脸书上看到美女给别人的回复，「我还是好好把自己生存给活好就行了，其他随缘吧。」

认同自己

手天使的创立有些偶然性。

创始人黄智坚有着障碍人士和同志的双重身份。自29岁发觉自己的同志身份后，他就是台湾同志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同时不停为障碍人士平权奔走，还曾成立残酷儿团体，提出「残障+同志身份，不是诅咒，不『残酷』，是很酷」。

「手天使」的创始人黄智坚。 图/黄智坚

在残酷儿，他听到不少男性障碍同志讲述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自慰，又得不到任何帮助，欲望无从宣泄的痛苦。他也读过日本作家河合香织所著的《性义工》，觉得台湾很难有类似的人出现。

2013年初，好朋友郑智伟推了他一把。对方指出他有伴侣，也有能力处理自己的欲望，实属幸运，是否应该为「不幸的」障碍人士做些事情？那时他们的主要谈论对象是男性障碍同志。

黄智坚十分犹豫，同志群体在台湾遭到不少污名化，且自己是否有能力做起一个性义工团体？几番挣扎，他想到自己呼吁障碍人士平权多年，各种组织运动已扩散到了台湾的大小城市，而障碍人士的性，仍是个未被看见的领域。他决定不做逃兵，与郑智伟联合创办了手天使。

人生之于他并不顺利——生于老挝，3个月时的一场淋雨让他患上小儿麻痹症，落下残障，11岁随父母避难到台湾，在四处奔波求医中成长，去到的全都是陌生的环境，在那种环境中，求生的本能使得他磨练出了与人容易相处的个性，学到了「不被别人讨厌」的技能，这是「付出了身体的代价换来的」。成长路上，他心中自杀的念头不曾断过，也曾在青年时对着观世音菩萨许愿，请求不要活得太长，50岁足矣。

母亲在儿时经常教育他，人要有礼貌，尤其对女性，一定要非常地尊重。这或许可以解释他对美女无微不至的关怀。

29岁之前的人生，他发觉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能认同自己障碍这个事实，人生好像鬼打墙般，轻易地重回原点。28岁时，他惊觉人生虚度，终于花将近一年时间彻底认同了自己。

恰巧也在同一年，他爱上了职场中的某位男性友人，这才察觉自己的同志身份。认同同志身份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难的是障碍，即便在心理上已完全认同了，但身体上传来的病痛是持续且不断恶化的。因此他说，「同志的认同跟障碍的认同比起来，太小儿科了。」

发现自己的同志身份后，他也曾在欲望中倍感失落。他去男同志聚集的公园试图交友，那时他还不坐轮椅，而是拄拐杖，十分困难，几乎得不到回应。他清楚地认识到，相比较直立人同志，自己的机会少好多好多。

他没放弃，告诉自己，一天钓不到鱼，两天钓不到鱼，一个月、一年都钓不到鱼，是因为自己的本钱比人家少，唯一的方式是努力不懈地去寻找，去认识人。「可能要找一万次，我才能得到一次跟人家邂逅的机会，发生一个身体互动。」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1999年10月17日，他开办了一档同志电台节目。通过讲述自己障碍的幽暗岁月和同志历程，鼓励暗柜中的朋友，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对别人产生些影响，「起码可以帮到别人一点。」现在做手天使是同样的动机，一次自慰可以改变什么？他坚信自己是在「用欲望启动他们的人生」。

50岁真正来临时，他创办手天使已经3年了。他发现，好多东西都豁然开朗了。每多活一天，他都觉得赚到了好多。他信佛，觉得这是观世音菩萨给他的，「那既然菩萨不让我离开这个世界，表示他希望我可以多做一些事情。」

手天使成立至今，成员人数在40人左右，并未在官方机构注册，「一立案会被管东管西的。」为了避免被台湾行政机构定义为「性交易」从而触犯法律，手天使的服务完全免费，义工没有报酬，在与受服务对象的交往中，会有意识地拒绝哪怕是一杯水的馈赠。手天使不会干涉受服务者迈出一步，向性义工问电话，但他们也告知性义工，不要给电话号码。同时，免费服务也是为了不将那些没有经济能力的障碍人士拒之门外。手天使不会服务18岁以下的对象。可以说，他们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一群人。

「手天使」网站首页。 图/手天使官网

（注：台湾的「社会秩序维护法」在2011年11月规定「娼嫖皆罚，专区例外」，并授权县市行政机构自行设置「性专区」。然而，至今台湾没有任何地方真正规划出性专区，也就是现在台湾仍然没有合法的性交易空间。）

在手天使的网站上，性义工阿空指出，手天使的问题不在法律，而在媒体和舆情的讨论方向，以及当事人之间因为性别权力不同而受到的不同压力。他写道，「大众讨论的热度，也会影响公权力介入或侵扰的意愿。如果是『很多民众关心』的事情，检警可能明知道一切合法也仍要调查侦办，好给长官交代。」

事实上，不仅没有回避，手天使还一直试图引起台湾行政部门的注意。去年5月份，他们在台北街头举行主题为「障碍者需要性」的游行，要求「障碍者进行性交易，娼嫖均不罚」的相关法案通过。游行以西门町的电影公园为起点，终到「监察院」，吸引了上百位障碍者以及关心此议题的民众共同发声。有的障碍者轮椅上的旗帜写着：六年了，说好的性专区呢？

到达「监察院」后，他们邀请人权公约施行监督联盟执行长黄怡碧进行发言，重点有三：台湾社会必须承认性生活的重要性和性服务之正当必要；行政机构应该以法规促进针对身心障碍者的性服务之提供；行政机构应该保障接受性服务和提供性服务双方之权利。

他们向「内政部」、「教育部」递交了陈情书，并陆续收到了回应。在黄智坚看来，行政机构的回应相当官方，没有提出任何明确的解决措施，互相推脱，并指出可由地方设立性专区来解决。问题在于，即使设立性专区，那些没有经济能力的障碍人士，依然无法获得性服务。

在荷兰，部分地方政府会为障碍人士一个月支付三次性爱费用的社会福利。一个名为Flekszorg的民间公益组织固定拥有1500名障碍客户，每次服务1个半小时，收取248欧元；日本的白手套组织至少在18个县市提供性爱照顾服务，每次服务15分钟起，收费3500日元，最长2小时，收费17500日元。

瑞典乌普萨拉大学人类学教授多恩·库利克（Don Kulick）曾实地考察了瑞典和丹麦两国对待障碍人士性权的不同态度，并出版成书。瑞典政府认为他们没有责任向障碍人士提供更多的性或自慰渠道。而在丹麦，1989年出台的一条法案明确指出性是障碍人士的权利之一，并规定义工可以为其障碍服务对象提供进行性生活的渠道，包括但不限于帮助购买性玩具、为情侣提供独处空间、联系性工作者等。

在书的最后，库利克试图探讨什么是一个更好的社会。「一个公正的社会应该使人们最大限度上实现自己。一个不公正的社会则正好相反。瑞典的政治哲学强调不参与和回避，即使这会使人们过上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的一生。丹麦激发了人与人的互动，即使要面临一些可能由此引发的混乱。」

而在黄智坚的观念里，手天使所尽心营造的不止是一个90分钟的自慰场所，而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环境，这也是他理解的公正社会的样子。

赎罪

手天使的服务虽然免费，但所有接受服务者必须要在接受服务后写一篇心得文。可长可短，可意识流，可细节饱满，甚至可以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团队将这篇心得文看得十分重要，「因为这就变成，我们这个服务不是同情你，你也付出了代价。我们是站在平等的立场来做这件事情的。」

重度视障者杰明的分享文里有几个错别字，也被原封不动地放在了网站上，有的人要花上好几天时间，才有力气打出一篇豆腐块。

义工或受服务者在「手天使」官网页面上留下心得体会。 图/手天使官网

在台北的咖啡店里，黄雅雯向《人物》讲述最近自己负责的一位受服务者，好脾气的她倾尽心血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最后却等来对方不愿意交心得文的结果，哪怕只写三个字也不愿意。这显然违背了手天使一直倡导的有付出才有回报的原则。

黄雅雯的讲述透露着气愤和不甘，「当一个陌生人将你拥抱入怀，不是为了帮你更衣、换尿布，而是为了让你感受到他的温度。」这次被放鸽子的经历让她不得不颓然地承认，手天使也许并不会改变一些人的人生，自己所做的，在某些时刻是无用功。

一个可能大部分受服务者都不会知道的信息是：性义工在每次服务前也会紧张。有人第一次做性义工，男朋友也没交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在事后的分享文中表达困惑，「不要带着怜悯和同情去提供服务」和「有同理心、温柔体贴地提供服务」之间的界限该怎么拿捏。

性义工也会懊恼。女性义工化好精致的妆，职业地服务，当受服务对象没有成功射精的时候，她会想，对方等了两年的队，之前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性经验，好容易等来了一次机会，却没有射精，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如果换一个人来，对方是不是就射精了？

手天使不会对性义工进行任何培训，而是会将问题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不论是技巧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好多人也借此学会了不少性爱技巧。

手天使的性义工组成五花八门：两位前性工作者技巧高超，十分职业；有人认同手天使的理念，愿意用自身行动关注障碍人士的性；有大学生向往这里完全不被拘束的环境，有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问；有女孩子在自己的工作环境里发现身边的人永远避讳谈性，而在手天使可以不必戴着一层面具。

有两位性义工都曾提到「赎罪」两个字。一位女性性工作者曾在障碍人士登门想要消费的时候被吓到了，又怕弄伤了对方，就拒绝了。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手天使的报道，写信来希望做性义工。

后来，黄智坚在跟她聊天过程中知道了她的赎罪心理，劝她卸下这个包袱，「手天使帮重障者做自慰这个动作，其实是很人性、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你就帮他快乐，很轻松。如果你背着那么大包袱来，那不是手天使乐见的。」

性义工元大在分享文中回忆曾经的女朋友得了癌症，动刀后两条腿不一样粗细。两人有次正要发生亲密关系，他摸到了对方的腿，就打住了，现在想来，这个行为可能对对方造成了一些影响，也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看到元大选择分享出这段团队里无人知晓的经历，黄智坚反而感到开心。他认为当元大选择写出来，那就代表他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在与性义工的交流中，他常常会有感觉，「本来以为是帮重障者解决问题，最后发现是在帮他们解决自己心理的问题。」

完成服务后，一起聚餐的「手天使」们。 图/手天使官网

被改变的人生

在与《人物》记者的几次交谈中，黄智坚反复强调手天使做的不只是一次「打飞机」，而是用欲望来启动受服务者的人生。

少年青春鸟曾是手天使团队接触的第一位年轻人。那天的服务结束后，手天使团队跟青春鸟说谢谢——年轻的受服务者为他们提供了很多经验。少年感到十分惊讶，活了18年，第一次被人这样感谢，通常情况下，都是自己被要求说「谢谢」。

腰部以下瘫痪的小王子去年购置了电动轮椅，开始经常出家门，也试图重回学校。只是现在的家要爬楼梯，家人没有精力每天背他下楼，但他们正在攒钱买一座一楼的房子。小王子也看看可否上一些不必每天出席的民间课程。「只要出了家门，就是他的天下了，」黄智坚笑着说。

黄智坚至今仍经常想起ND。接受过手天使服务之后，他把ND拉入了自己所在的障碍同志群，工作之余，他时常能看见ND晒自己的日常生活：经常悄悄出门，越走越远，去了动物园，甚至报名了当地障碍人士的郊游活动。有一天晚上，一位共同朋友发来消息：ND去世了。

他愣了一下，不久之前，他还将ND接来台北，带他参加同志活动，也在安排第2次的手天使服务。有时出去宣讲手天使，讲到ND，黄智坚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来他也慢慢释怀了，「我觉得他这样走了，至少有一次他期待的性经验，在这个部分他不是空白地走了。（走了）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好事，因为身体的病痛，他的器官越来越差，至少身体少了很多的苦难。」

手天使的第一位受服务者Steven恋爱了，对方是同志大游行时认识的摄影师。相识当天，他们一起吃了面，对方问他：「我今晚可以去你家吗？」他同意了，那天晚上他们发生了性关系，他用上了不少第一次接受手天使服务时学会的技巧。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络，他问对方：「那我们可以在一起吗？」对方说好。

这段关系持续了2年。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手天使，他会不会有动力找到男朋友，现在也仍然对另一半抱有期待。

恋爱之外，他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后悔的事情，想做什么事情就应该立马去做。他去尝试了跳伞，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去冲浪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坐轮椅去海边很难，光是沙滩那一段就会把人劝退。一个纪录片团队帮助了他，两个人，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把他抱在冲浪板上，他趴着，顺着浪花的节奏起伏，也会跌落进海里，喝到咸咸的海水。那天，他不知道下一次来海边是什么时候，尽兴地冲了1个多小时。

Steven后来在黄智坚的鼓动下，成为了手天使的面谈义工，去面谈新的申请者，与他们分享自己的经历。现在单身的他，性需求还是得不到满足。他偶尔会叫那种上门服务的性工作者，但太贵了，要3000元新台币一次。更多的时候，Steven只是忍耐，「难过是会有，但是我会觉得回忆是美好的，要懂得感恩跟坚持。」

《人物》问黄智坚，现在还坚信可以改变他们的人生吗？他说，其实不想有这样的想法出现，因为那样动力会越来越强，人会越来越累。「可是我就觉得至少我接触的人，他们跟我分享感受，就是很强大的力量，会推着我一直继续往下走。」

目前，手天使已经暂停了行政义工和性义工的招聘。黄智坚希望可以帮现在的所有义工解决掉自己的问题，大家都没有压力地来做这件事情时，再继续招聘。「不然一批一批人进来，我们不帮他们处理掉问题的话，这不是手天使，手天使一直在解决问题。」他也多次在公开采访中表示，反对带着崇高爱心的人加入手天使。

他们都很清楚，手天使只是社会的一个小螺丝钉，只有更多的人和组织加入到这件事情中来，情况才会得到改善。他们希望大陆也会有类似的组织出现。他们总想，要是台湾今天就出台相关政策保障障碍人士的性权，那么明天，手天使就可以不复存在了，那该有多好。

（除黄智坚和黄雅雯外，其余受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