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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湖

2019年2月8日 文/ 谢广坤 编辑/

月红说,神在保佑我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要死了,神看见了。

以下为《人物》小说课优秀作业系列的第七篇小说选登:

文|谢广坤

城子十一岁的时候,月红六岁,小枣五岁。村里的一条河、三个湖正处于生命的旺年。一地笼下去,半天的时间,再拎起来,满满一笼的鱼虾黄鳝。

直到月红三十六的时候,每次和别人谈论起差一点要死掉的经历,还是会提到那条河。五岁的月红,穿过奶奶家小店的货柜,穿过小店里面围成一圈看麻将的人,一蹦一跳地下了台阶,到了岸边。她蹲在河埠头上洗了洗小手。河水底部的清凉像沁入肺部的薄荷糖。月红小心翼翼地将双脚伸向浸没在河中的石阶,一股碧绿的凉意从脚底往上冲。她松开了抓住河岸的手,试探性地在水中走了两步。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月红的凉鞋没踩稳,一跤滑入了更深一级的石阶。月红的碎花大红裙伴随着她的挣扎在水中上下浮动,像一朵开合的玫瑰。她透过河水朦胧地看到对岸的竹林,看到几片竹叶轻轻地落在水上,看到隔壁金爷爷的小木船跟着她一起波动。她知道没人会来救她了。她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抓住了什么东西爬上了岸。月红落水时没有哭,上了岸,望着还未平静下来的湖水抹了几把眼泪。她回到麻将场,没有人发现月红的裙子湿了,没有人发现月红差点淹死在二十米外的河里。月红茫然地坐在太阳底下,等裙子干透。

真吓人啊,差一点我们就要不认识月红这个人了。朋友们说。

月红说,神在保佑我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要死了,神看见了。

月红又说,生命真是一场偶然。

城子家在河东,小枣家在河西,月红家在河的中间。这群人里面,城子年纪最大,是孩子王。大家组织活动,城子先带着邻居阿涵去找月红。阿涵和月红同岁,三个人偷了金爷爷的小船,由城子划着去接小枣。四人相聚,则事事皆是乐趣。

村里的三个湖,城子和阿涵家边上的最小,算池塘,只能淘淘米,洗洗衣服。四人帮也经常去那里钓龙虾。小枣家附近的最大,但是太远。第三个湖,在村外的田野里,唯一一个长了水草和水葫芦的湖,水蛇和黄鳝混淆着身份潜伏其中。

月红对湖的感情是复杂的。八岁之前,月红不会游泳。每次下水,都抱着一个旧油壶。有时候爸爸会拖着废弃的大卡车轮胎。月红成一个大字型躺在上面,轮胎驮着月红浮在水上。燕子的尾巴在湖面上掠过,裁出一道水纹。这时候,月红想一辈子不上岸。少数时候,月红会觉得害怕。有一次,月红仰天卧在轮胎上,舒适地划着水,余光瞥到一条小蛇在旁边游过。又有一次,爸爸要教月红游泳。刚开始,爸爸一直扶着她的腰。月红在水里颠着脚,不停地说,别放手啊,你一定要抓紧我。爸爸回答,你使劲游,我托着你呢。然后,爸爸就松开了手。月红沉了下去。她喝了好多口水,眼前只有一点点光,脚踩到了湖底的瓦片,朦朦胧胧中恍若看见一条细长的黑影游过。月红想,我要死了。等到爸爸把她捞上来的时候,月红生气地发誓,再也不会学游泳了。

湖是未知,是黑暗,是月红的敬畏。

小店隔壁的金爷爷,已经七十六岁了。金爷爷没有老婆,也就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兄弟和侄子。侄子是村里的首富,开了村里第一家棉厂。他很有钱,但那不关金爷爷的事。金爷爷一个人住在十平方的小屋里,烂泥地,屋里摆满了农具,墙上挂着一把十字架。

月红和金爷爷熟起来,是因为一条蛇。那天,月红一个人到田里剪野菜玩,过石板桥,发现桥下有一条很大的火车蛇。月红不敢过桥。恰好金爷爷在田里锄草。金爷爷说,没事的,他不咬你,你过来吧。月红摇摇头说,我怕。金爷爷说,没事的,这蛇没有毒,咬了你也不会死。月红攥紧手里的剪刀哇得哭了,说,我不敢。金爷爷放下手里的锄头,去把月红抱过了桥,又给了月红两颗薄荷糖。

金爷爷对月红好。月红觉得金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可怜,就经常去看他。有时候还带个苹果橘子什么的。一来一往,金爷爷就真的像月红的爷爷了。

月红的学前班是在小店另一侧村里的祠堂里,老师是村里电工的老婆,姓陈。进了祠堂大门,穿过一片荒草地,尽头是三间并排的屋子。月红经常逃课。她从祠堂的木栅栏里穿过,回到奶奶家的小店,开一包麦粒素,一边吃一边看人打牌。如果有人发现她,月红就会被奶奶提着送回祠堂。大多数时候,没人注意到她。吃完一包麦粒素,她就又大摇大摆地穿回学校。

很久以后,月红向人说起她童年时看到直升机的事,大家都露出暧昧不清的微笑,温柔地提醒到,月红,你是不是在做梦。事情是这样的,月红他们在祠堂上课的时候,听到一阵巨大的奇怪声响,后来证明,那是螺旋桨发出的声音。大家跟着陈老师走出教室,看到荒草地上空两三米处有一架直升机。陈老师说,月红,你领着大家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情况。陈老师拎着一根很长的晒衣杆,走到荒草丛里。直到月红他们以为陈老师在荒草丛中迷了路,才看到一根长棍在直升机下缓缓上升,拍打着飞机两侧。一个外国男人从直升机里探出头来,戴着黑色的耳麦。月红忍不住朝陈老师跑过去,另外的小朋友也跟了上去。外国男人用中文向陈老师问道,小姐,请问镇上怎么飞。陈老师把两手做成喇叭状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外国佬学着她的样子,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陈老师用手指指了指南边。外国佬说,byebye。大家都朝着直升机挥了挥手再见。

当听故事的人对月红产生质疑时,月红总是遗憾地想,如果金爷爷在这里就好了。金爷爷说,上帝包容一切。有一年冬天,月红恶作剧地把一个鞭炮扔向了金爷爷门口的水缸,嘭的一声激起了半米高的水花,紧接着缸身裂了一条狭长的缝,水透过缸缝不断往外溢。月红吓得拔腿就跑。月红兢兢战战地熬过了一天。第二天,月红带了两个苹果去向金爷爷认错。月红说,对不起,金爷爷,缸是我炸的。金爷爷说,我听到声音,一出门就看到你慌慌张张地跑回小店,你跑什么呢?月红不说话。金爷爷说,我会打你吗?月红摇摇头。金爷爷说,我会骂你吗?月红摇摇头。金爷爷说,你跑,因为你犯错了,你害怕别人知道你犯错了。但是上帝看着的呀,上帝知道的。你跑得过上帝的眼睛吗?月红摇摇头。金爷爷说,跑不过你就别跑,月红啊,你就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接受上帝的审判。上帝知道你调皮喜欢玩,上帝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你跑了,就是逃。一逃,一压,谁也不会来审判你,但你心里要一直惦记下去。月红点点头,把苹果塞到金爷爷手上,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错了。

月红知道了上帝包容一切,理解一切。但她马上又遇到了新的疑惑。一个周日,月红和小枣到城子家玩。到晚饭时间,小枣要回家,城子和月红把她留下来吃晚饭。月红没有想到,小枣第二天来祠堂的时候,手臂上全是肿起来的红点。月红说,小枣,你怎么了?小枣不响。月红说,你不响,放学我告诉城子让他来问你。小枣说,昨天没回去吃饭,我爸找了一整个河西没有找到我。我一回家,就挨打了。月红抚摸着小枣手臂上的红点,问,疼不疼啊,那么多点?小枣说,现在已经不疼了。月红拍了拍小枣的背打算安慰她一下,小枣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月红撩开她的上衣,发现小枣身上全是红点点。月红哭了,她握着小枣的手说,都怪我昨天拦着你回家吃饭,我以为没什么的。我也经常不回家吃饭...小枣强笑道,跟你没关系。我爸喝了酒,他就那样一个人。放学,吃过晚饭,月红惦记着小枣,一放下碗筷对奶奶说我去小枣家玩就跑出去了。离小枣家不远处,月红就听到一个男人的骂声混杂着女人的哭声。月红站在小枣家的围墙外,透过砖头搭的窗户,看见小枣的爸爸拿着一把竹扫帚拼命往地上抡。小枣的妈妈抱着小枣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断地求饶。那是月红第一次听见小枣发出如此凄厉的哭声,仿佛猛鬼夜行。月红后退了两步,转身朝反方向跑去。她跑过河西的桥,跑过那条差点杀死她的河,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变成了小枣撕心裂肺的控诉。月红的眼泪飞向了身后火红的晚霞,她仿佛在逃离一个火场,一个血案的发生地,一个太阳的坟墓。她只想一直跑下去。上帝看见了吗?

月红已经三天没见过小枣了。小枣没来上学,月红心里不安。下午,睡过午觉,奶奶说要带月红去博览会。夏日三点的阳光猛烈,月红洗了把脸,感觉整个身体都热得膨胀浮肿。脑子闷闷的,像被堵住的水斗。她迷迷糊糊地上了三轮车,经过几条熟悉的路,几条不熟悉的路,迷迷糊糊地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广场。上面已经撑起了几顶白色的帐篷,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帐篷外围聚满了拼命朝里望的人。奶奶拉着月红挤到守门人身边问,多少钱一个人?守门人瞟了一眼月红说,五块钱一个,小孩也要钱。里面的东西别的地方看不到,五块钱不吃亏。奶奶问月红,要去看吗?月红魂不守舍地点点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从帐篷里走出来,奶奶拦住他们问,怎么样,好看吗?女人笑眯眯地说,好看的。奶奶又对月红说,来都来了,我们进去看一看。

于是,月红顺从地走进了帐篷,见到了她童年最诡异的景象。一张白净的女孩面孔,嘴唇搽得猩红欲滴,黑发一圈圈得盘在头顶。从脖颈处开始,女孩的身体不再是人形,而是水桶般粗壮的蛇身。她被手指粗的铁链吊在帐篷中间,警戒线外的观众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旁边的男人解说着女孩的身世。女孩的母亲怀孕时在田间干活,被一条蟒蛇咬了,生下了人头蛇身的女孩。这天,月红感觉她的魂抽离了她,一直盘旋在那顶白色帐篷的上空。

月红的精神亢奋起来。她很想去其他几个帐篷转转,听说还有一个长在花瓶里的女孩。但奶奶说,门票太贵了,麻将要散场了,小店没人管了。月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月红总是跟别人说,我的魂早丢了。别人问,月红,你的魂丢哪了。月红说,吉普赛人的帐篷里啊。大家笑笑说,这个月红,人疯是真疯。月红将永远记住她丢魂的这一天。一回家,月红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小枣分享帐篷里的故事。这一天,她没有找到小枣。小枣的妈妈说,小枣三天前就被她叔叔带去河南的武术学校了。月红问,小枣哪一天回来呢?小枣妈一边掸袖子上的灰一边说,得等到放寒假了吧。月红不知道寒假在什么时候,不过她想小枣总会回来的吧。月红路过了那条差点杀死她的河,心里一惊,冷汗涔涔得往上冒。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魂还没有回来,并且预感到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魂了,月红说。

夏天不会因为小枣的离开而停滞不前,月红仍自然地生长着。城子在路边抓了条小蛇,剥了皮,吊在一根木头上去找月红钓龙虾。他们只有两个人,城子还是折了三根竹枝。城子和月红坐在湖边,脚悬在半空中荡啊荡。竹枝上的棉线突然紧绷,被扯向更远处。在这时候提起钓竿,大多能收获一两只红黑的龙虾。午后的空气闷热,不一会儿,城子就困了。他提议,大家先回家睡个午觉,谁先醒来谁就收钓竿。天热,两人意见达成一致便都恹恹地回家了。月红不爱睡午觉,她在小店里游荡,对着打麻将的人群吹肥皂泡泡,被奶奶责骂后发出咯咯的笑。月红决定在城子睡醒之前先去收获一波果实。她火急火燎地再次跑到湖边,还未拎起竹竿就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心里满意极了。她用力地提起竹竿,一长条泛白的蛇肉上密密麻麻得爬满了硬壳生物,没有咬到蛇肉的就咬在同伴的躯体上,几十只龙虾发出悉悉索索的吞噬声,仿佛一颗人头挂在棉线上。一股巨大的恶心和孤独包裹着月红。她颤抖着手将竹竿抛向湖中央,缓慢地跪了下来,双手掩面号啕大哭。在这无边的旷野上,她再一次体验到了被抛弃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我想要温柔地环抱住她,如果月红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刻,一切一定会有所不同。但上帝的用意,我无从得知。

小枣回到村庄,是十二月份的事情。月红在路上看到一个短发女孩,走路的姿态同小枣如出一辙。月红叫,小枣。小枣回过头来,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月红,你好。半年不见,小枣变黑了,身材也大了一圈。月红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尽管她早已敏锐地预感到了这段关系的结局。这种天生的预感力之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现在又即将应验在小枣身上。小枣说,月红,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不当朋友了。月红经常被鱼刺卡住脖子,吞饭团、喝酸醋这对别人行之有效的方法到了她这往往起不了作用。月红把手指伸向喉咙深处不断地搅动,咽口口水都痛得不行。小枣向河西走去,月红站在原地,喉咙里卡了几百根鱼刺。

四月,村里发生了一桩件大事。金爷爷的侄子出资填了第三个湖。那个月红游过泳,钓过龙虾的湖。在资本面前,没有村民显露不满。很快,原来的湖上将会建起一座工厂。在此之前,金爷爷的侄子请了一个外地戏班,在新填的空地上连唱了三天京剧。月红每天去听戏,她听不懂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在唱什么,她只是不停地流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哭。第三天结束的时候,月红趁乱摸到了后台,寻了一口还未装满的木箱,安静地躺了进去。

月红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本文为人物【像小说家一样写作】系列课程双雪涛学员优秀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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