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狸
有那么几年,夜里我总做梦,梦见我妈成了一只螃蟹,那对大钳子在海底所向披靡,但总是被一只章鱼给吃掉,章鱼的头是我爸的。我爸那只章鱼有时还会变身,变得很大,甚至会来打我的主意。我是头鲸鲨,他总是先拿小鱼小虾来迷惑我,他以为我和我妈一样好骗。不过,章鱼最后不是被我吃掉了,而是被一只电鳗给电晕了。那条电鳗我见过,很漂亮,身子修长,不怎么说话。
以下为《人物》小说课优秀作业系列的第五篇小说选登:
文|姜海萍
在我成为现在这种可怜又可笑的大人以前,我也曾是个讨狗狗喜爱的十二岁男孩。
我叫海,出生在北方的一个海边小镇,镇上很多人的名字里都会有这个字。
十二岁那年的十二月份,外面下着雪。我在一篇旧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故事,一个叫玛格瑞特的女驯兽师和一头名叫皮特的海豚在语言实验的过程中相恋了,后来被迫分开的皮特将自己溺死在了泳池底部,他没有等来女驯兽师。故事的结尾写着一句话:一只被训练要学说英语的海豚,也许人类没教好他英语,却深切地教会了他心碎的滋味。
妈,我爸说过他会回来吗?看完报纸以后,我拿着报纸问我妈。我妈没有吱声,把报纸卷成一团,引了火,扔进了炉子里。没多大功夫,烧水壶的盖子跳动起来,水开了。
在十二岁那年的年初,正月,我生日那天,我爸还在,我妈做了羊肉汤,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是只土狗串儿,被放在一个鞋盒子里。妈喊我出来看的时候,我很紧张,确定鞋盒并不是妈给我新买的球鞋鞋盒,才放下心来,把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并不好看,不柔弱,不畏惧,有点自来熟。
我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个替代品,替代了原本承诺要给我却送到了村长家的那只纯种藏獒。又是我爸随意拿回来应付小孩子的,就像一年级生日的玩具电子琴。爸说,这跟买钢琴一样。但老师不这么看,老师看过我的琴之后,我的钢琴课就停了。老师说,这琴也不能说不好,就是按着高音呢,低音就不响,一次吧,只能响一个音,要我说,你弹不了和弦了,也许你可以去试试练弹跳。后来我就顺利进入了学校的跳高队,还拿过几次第一名。
我爸唯一送过一件我喜欢的东西,是一本大百科全书,介绍海洋生物的。我就算把篮球借出去都不可能让任何人打这本书的主意。有那么几年,夜里我总做梦,梦见我妈成了一只螃蟹,那对大钳子在海底所向披靡,但总是被一只章鱼给吃掉,章鱼的头是我爸的。我爸那只章鱼有时还会变身,变得很大,甚至会来打我的主意。我是头鲸鲨,他总是先拿小鱼小虾来迷惑我,他以为我和我妈一样好骗。不过,章鱼最后不是被我吃掉了,而是被一只电鳗给电晕了。那条电鳗我见过,很漂亮,身子修长,不怎么说话。
在我爸喝羊肉汤的时候,他的脾气总是异常地好。我妈以为是那盆温度刚好的羊肉汤起到了效果,于是使劲儿往他碗里添肉。但我看得出来,章鱼在想那条鳗鱼。这是那只只会用恶毒词汇咒骂的蠢螃蟹看不出来的。所以我从来不喝羊肉汤,我告诉我妈,那味道太腥臊了,我想吐。 我故意掐着脖子干呕,想把这该死的饭桌和这该死的羊肉汤都通通呕掉。不吃就滚!我爸厌弃地朝我吼。我妈皱着眉,我一脸得意,再一次破坏了这极具讽刺的和谐画面。
我决定给我的新狗也偷喂一点羊肉汤,希望她也讨厌这个味道,很可惜,她吃光了。我曾经还拥有过一只狗,叫狸。狐狸比狗聪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希望她聪明,我希望身边的一切都比那只螃蟹聪明,所以新狗的名字也叫狸。
上一只狸是个刚出生的小奶狗,柔弱,恐惧,懵懂。因为是第一只狗的缘故,我格外喜欢它,把我最喜欢吃的雪糕连同巧克力都拿来喂它。没几天,它就掉进了粪池子里,淹死了。我品尝到了心碎的滋味,亲手埋葬了它。
所以我不会再像对待第一只狸那样对待第二只了,我跟我妈提议,用链子栓住狸,防止她再次掉进粪池子里,等我想放开的时候再放开。
于是,第二只狸被以农村土狗的方式对待,被铁链拴在院子里的柿子树底下,像个混饭吃的乞丐,无所事事,只能干等着开饭。我有次发现她怕水,之后就老拿水管子接着水龙头,朝她头上呲。她吓得躲进狗窝不出来,我就朝狗窝里呲。结果被我妈看见了,我妈拿扫帚杆揍了我屁股,我妈从来没打过我。妈说,不能往狗窝里呲,你自己尿床的铺盖都不睡。临了,还赘了一句,心肠要软和点,别那么硬。我于是换了个法子,去村里诊所的垃圾堆里翻了个用剩的一次性针头,把针拔了,吸了水,假装摸她头的时候,冷不丁从身后掏出来,朝她呲。虽然回回都成功,但她也没咬我。我喊她出来的时候,她也回回都摇着尾巴出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开始觉得她跟我妈的性格有点像了,都能忍。
我爸年轻那会儿,听说有点酒量,能喝快的也能喝混合的。上酒桌一定喊一瓶啤的先干为敬,完后换白的,一口一杯,开始吹牛。吹牛吹高了,就开始使唤我妈。你去添点茶,你去拿个碗,你去把咱家腌的那个酱菜拿点来,顺手捎个醋。他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在外面吹牛,吹完了人也不知道在哪儿。我妈接到的电话往往都是,通知嫂子,大哥喝完自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妈挂了电话就骑着我姥留给她的三轮车出去找他。有时候在雪地里,有时候在水坑里,有时候在路边的冬青上。有时候找得到,有时候找不到。找到的时候多些,通常都是在家附近。我妈一边骂他傻,一边又骂他不傻,一边把他拖上三轮车,拖不动的时候就开始诅咒着骂,怎么难听怎么骂,要死要活的,有时我爸还还嘴。唯独有一回,我记得我爸回来地很体面。那天我妈不在家,是个出租送回来的,后座还坐了个女的。我从窗户看,是鳗鱼。上回见她是我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在网吧旁的宾馆,看见她低头跟着我爸进去的,穿了件白色的长裙子,快要拖地,挺文静的样子,岁数比我妈小。这事儿我没敢告诉我妈,也没敢当面问我爸,怕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没说。
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家里出了两件大事儿。一件是我爸病了,我妈说他成天在外面跟朋友喝酒吃摊子,染上了甲肝,这病传染,得住院。另一件是狸也病了,不吃不喝,几天功夫瘦成一把排骨,站都站不起来。我妈天天在医院陪床,心思全在我爸身上。照顾狸的工作没别人,就剩我了。我没法子,找邻居来家里看,邻居说可能是狗瘟,传染,走了。我去村里的医疗室找小芳大夫,大夫给我写了张纸条,是个兽医站的地址。我就把狸放在了三轮车的后座,一路打听着去到了那里。医生检查了一下,摇摇头说,晚了,救不回来了,找地儿埋了吧。我不信,拽着医生的白大褂让他给我开药。医生不开我就哭,我很少哭,哭不出来,就假装哭,把头埋进他的白大褂里,抱着他腿蹭,像蹭鼻涕。医生没法子,开了点消炎的小药片,我不认识那上面的字儿,医生说回去想法子喂进狗的嘴里。
从兽医站回来的那天,我三轮蹬得飞快。骑三轮跟骑自行车不一样,不用手掌握平衡,定好了方向,手扶着只管蹬就行。要是跟自行车一样的骑法,三轮车就会东拐西拐的,喝醉了一样。我那天着急,过马路的时候没顾上看车,直接拐了。一辆自行车从左后方窜出来,撞到了我车上。好在我是三轮,稳定性好,不过腿被自行车刮破了。自行车上的人倒进了我的车斗里,我跳下车,把我的狗抱起来,才腾出功夫看人。怎么是鳗鱼,我皱着眉,原本想说的对不起没说出口。鳗鱼好像也认出了我,问我胳膊有没有事儿。我看着她被刮破的裙子,渗出一点红色,竟还有点得意。我说,我没事。鳗鱼狼狈地从我三轮车上爬下来,扶起自行车,像是犹豫了几秒钟,问我,你爸在哪个医院的哪个床,你知道么?我说,县医院601。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还有事儿吗?她说,回去洗洗擦破的地方,家里有红药水就涂点。我抱着狗,上了三轮,甩了句,不用你管。
不知道为什么,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觉得,鳗鱼有点好看。
回了家,我把狸放在地板上,身下垫了纸背。她几乎是没意识了,眼睛闭着,舌头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我拿手把她的嘴合上,松手,嘴就又松开了,跟死了没两样。但身子还热着,肚子还有些起伏,呼吸还剩一点。我赶紧把药片抠出来两粒,转头看看狸,又多扣了两粒,拿了一张A4纸垫着,折起一个角压着药,在碗柜翻出我妈擀芝麻的杆子,隔着纸把药片碾碎,又从冰箱里拆了盒牛奶倒进碗里,把粉末和了进去,拿筷子搅了搅,用呲水的针管吸了,顺着狸的后槽牙打了进去,把它的嘴手动合上,往上仰仰头,接着再吸一针,重复打进去,直到打完一碗。大功告成后,只能听天命了,我搬了个板凳坐在狸的旁边,摸了摸她的头。
家里的座机响了,是我妈。让我从柜子里给她和我爸找几套内衣送过去,她昨儿洗在外面的衣服不知道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拿了。
我收拾好包袱,放到三轮车的车斗里,又转身回来,给狸的头旁边放了半块馒头和一碗牛奶。
拎着包袱坐着医院电梯上楼的时候,在出口处又碰到鳗鱼。她换了条裙子,看了我一眼,假装没看到。我在走廊走了十几步,就碰到了我妈。我妈接过包袱,把我拦了一下,说你爸转氨酶虽然降下来了,但说还有传染的可能,你一会儿就站床边看看,别去碰他。我点点头。
进去之后发现我爸正跟收拾旁边铺位的护士聊天。我爸说,真它妈的背,吃个毛蛤哈个啤酒就得甲肝了,甲肝还没好,痔疮又犯了。那护士憋着笑,抱着床单快步走出来。我妈脸铁青,瞅了我爸一眼,说,还没疼够数,就那张嘴不疼。我看我爸侧躺在床上,白被单盖着腰以下,好像是没穿裤子。我说,爸,你屁股怎么了?我爸皱着眉,埋怨我妈,谁让你把他喊过来的,瞎打听什么。我妈说,你是他爹,他是你儿子,不找他伺候你找谁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我看你病了,没一个敢来粘乎你的。就我命苦,上辈子该了你的,这辈子来给你还。我妈又开始念经了,我爸像是自动屏蔽了一样,看了我一眼,打断了我妈,你这两天没跟人打架吧?我说,没打。我爸说,皮痒了告诉我,我就是躺着也能揍得你满地找牙。我说,我皮不痒,我还要回去写作业,妈你照顾好我爸的屁股。我爸气得想坐起来,结果只发出了一声,哎呀。我妈说,你还是老实躺着吧,孩子比你听话。出来的时候,我妈偷塞给我点钱,说这几天想去我姥家吃饭就去,不想去就自己买点吃。我答应着,看着她的脸,她应该没看见鳗鱼吧?或许她也不认识她。
再蹬着三轮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了,狸还保持着我走的姿势在睡。但好像肚子的起伏大了些,舌头也缩了回去。我有点开心,又碾了两片药放进了牛奶里,然后把我妈的蜂蜜舀了一些进去,不放心,又和了个生鸡蛋。全部给狸打进嘴里之后,我也拆了盒牛奶喝了,蹬了一天的三轮,真累,趴床上就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好在是周天,不上学。我抠着眼屎走到纸背旁,发现狸已经睁开眼了,她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
大概一周以后,我爸的痔疮手术就可以出院了,但是甲肝还不行。电话那头我妈笑着说,可能还要住几个礼拜吧。但是我的狸已经基本好了,这段时间也没有拴她,那纸背儿成了她的新家。她变得有些粘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她会在门外挠门。我写作业的时候,她非得贴着我脚躺着。学校开始教竖笛,我拿着笛子在客厅里瞎吹,狸居然配合狼嚎。反正不管我怎么捏她耳朵,给她尾巴打结,她都由着我来。
我开始觉得她有点特别了。
大概三周之后,我爸出院了。出院的当天我爸就招呼着平日里的几个酒友来家里吃饭,吃着吃着,又开始喝酒,不听劝。只不过这次吹牛的内容换成了,病了才知道谁对你真心好啊,这夫妻还是原装的有感情啊,我之前就是个混蛋啊之类的。说到动情之处,感觉我爸要哭出泪来。 趁我妈把羊肉汤端上桌的空隙,我爸一把攥住我妈的手,说,老婆,以后就算是要饭我也先要给你吃。大家起哄鼓掌,我爸像是演讲结束,还鞠了一躬,接着仰头又是一杯,倒了。酒友们都说我妈,嫂子,摊上大哥有福啊。我妈一脸幸福,把我爸扶到炕上睡觉,还给他盖了毛巾。
从我爸出院回来,我就再也没看见鳗鱼,偷偷翻他手机,鳗鱼的号码都删了。鳗鱼原先存的名字是老张,我有回趁我爸给鳗鱼打完电话,偷出他的手机查过。我妈的手机里就干净得多,就几个亲戚的号码,信息也基本上都是天气预报和提醒话费的。我妈跟我说过,我爸谈恋爱那会儿挺帅的,他俩一个厂,我爸管厂里的设备采购,北京上海大连深圳,大城市没有没去过的。见识多,人缘好,朋友也多。有时我觉得我妈描述的那个男人跟我爸不是同一个人。
夏天很快过去,入秋的北方就开始凉了。
狸最近有点爱叫,总想跑出去,我喊都喊不回来。门口有时还会聚几个邻居家的公狗。我妈说,她起秧子了,就是该交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太喜欢这个词,也不喜欢狸这个样子。我于是把铁链又给她套上了。为了防止她拽开,我把原本地上插的木棍,换成了长铁钉, 有一米长。链子正三圈扣上,又反三圈扣上,这下可是跑不了了。
入秋后我爸也不太回来,总是要出差。我妈好几次都热好了饭,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又不回来了。
我是在某个礼拜天的早晨发现,狸会解锁链的。我趴在窗户上偷看,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铁链,看很久。不时会用脖子把铁链撩起来,撩好几次,直到扣上的第二道脱开。然后她又盯着看,开始绕圈,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多绕了的她发现后又绕回去。接着又抬头撩链子, 于是我扣的第一道也解开了。好在还有根长钉子。我惊奇地冲出院子,重新给狸的链子转了左右不等的圈数,扣上,就拎着包,蹬着三轮,去厂里找我妈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让我妈再买一条链子,保险一点。
还没到厂子的大门口,我就看见我妈了。她一脸失神,都没留意我来。我说,妈,我有事儿跟你说。我妈眼睛有点红,说,我也有事儿跟你说。我说,你先说。我妈说,你爸走了。我说,我爸咋了?痔疮又犯了?让车撞了?我妈说,对,他真该让车撞死。我妈一把搂过我,就开始哭,一边哭,又一边开始咒骂。我任由她搂着,但是有点紧,差点要喘不过气来。不过从咒骂的内容来看,我爸不是死了,而是真的走了。去哪儿了不知道。走之前啥也没说,还是托厂里一个工友告诉我妈,他走了,别找他的信儿。
我把我妈放到三轮的斗上,载我妈回家了。我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可能我爸的手机里又存进了老张老刘,或者老王老李吧。
回家一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没锁。我妈以为是我爸回来了,赶紧冲进去看。我隐约好像地记得自己关门了,锁门的细节记不清。我走进院子,原本拴着狸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洞了,铁钉大小的洞。我心想,坏了,狸会开把手门。
我放下东西就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狸的名字。往常一喊,狸会露个面,再公然挑衅地跑走。今儿有点例外,我的感觉很不好,周围没有一点动静。我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问,看见一条这么大,黑色的土狗了吗?我跟每个遇到的村里人打听,没有人见过。一直找到天完全成了黑色,找到村里所有的狗都跟着乱叫,我更慌了,听着每个声音都像她的。她带着铁链拖着,谁都能抓了去,她脾气又好,还从来没咬过人。我脑子里乱成一团,经过村长家的时候,里面除了藏獒的吼叫,似乎还伴随着另一只狗的叫声,夹着委屈的哭腔。我听的出来。而且我知道,村长家是只有一条狗的。那就肯定是狸了。我攥着拳头狠砸他家大门,喊,开门!把我狗还我!村长儿子骂骂咧咧地披着外套出来,抬脚把我堵在门外,他说,要是进去确认不是我的狗,就是我诬陷他,他饶不了我。我说,我确定那是。他笑着让开,我冲进去,结果不是。他问,现在怎么办?我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说赔给你,接着就冲了出去。他在我身后喊了句,要是我看见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我说,谢了。
一直找到后半夜我才回家。我妈房里的灯亮着,我没进去。厨房的锅掀开,啥也没有,我妈没做饭。四张嘴变成两张,随便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一直挨到了过年,我爸突然来了封信,字迹是我爸的没错。信上说上次病完想明白了,要混出个人样来。他现在在东北开发的项目有眉目了,等再奋斗两年就回来,把我妈给接过去。信的末了给了我妈一个银行卡号,说让我妈给他打点钱,项目的流动资金不够了。我问我妈,你信吗?我妈没说话。当天下午,我妈就去银行把存折里的钱给那个银行卡号汇了过去,只留了那串数字的零头。
之后的半年里,他们像一对异地恋情侣一样,时常通着信件,在信里你侬我侬,我第一次发现我爸写情书的功力远在我之上。我问我妈,干嘛不用手机?我妈笑着说,你别管。每隔几封信,末了都会提管我妈要钱的字儿。但不白要,给我妈股权分红。我估计我妈是他们公司最大的股东了。家里亲戚看不惯她这样,都来劝她,把我爸之前赌钱的劣迹也翻了出来。我舅学我爸喝完酒赌钱的样子简直出神入化,掏到烂牌就耷拉着脑袋,掏到好牌就咋咋唬唬,傻子都能猜出他的底,连服务员经过他身后,都可以顺走个一两百。对于这些,我妈像是聋了。
狸一直没找到,距离她走丢,差不多有一年多了,丢的时候还是秋天。有人说可能被人绑了杀了,也有人说可能自己找自由去了。我直觉是她还活着,只是活得很艰难。我妈近半年除了原先厂里的工作,又找了份打夜班的工,没日没夜地干,掉了很多头发,人也瘦了两圈,比以前倒是好看了。一场大雪之后,北方进入冬季,我妈夜里开始咳嗽起来。我发现,她不怎么爱看那些信了。最近我也睡不好,总梦见狸生病的那点事儿,梦见她把尾巴搭我脚上,陪我写作业。不都说狗会守护主人一辈子的么?我在梦里问她,你去哪儿了?她没叫,背对着我,都没回头。
第二场大雪很快就来了,从头天傍晚开始下的,我知道第二天早上,外面又会是白茫茫的一片。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我爸只是像出去跑了个步回来,在门口还发现了条流浪狗,那流浪狗骨瘦如柴,怎么打都不肯走。
早晨我被一阵狗叫声吵醒,我妈喊我出来。院子里的雪地上,的确踩了很多狗脚印,一只脏不溜秋的狗被我妈用棍子拦在一个角落,想朝我扑过来。我说,妈你等着。我冲回客厅,拿了竖笛乱吹,停了一阵,院子里狼嚎的声音传了进来。
事后我妈告诉我,我那天哭得像是死了爹,冲出去就一直抱着那狗,人哭狗嚎。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只在乎狸总算是回来了,虽然没带着我那跑步的爹一起回来,但总算是给了这个家一点念想。大概一周的时间,狸就被我喂胖了许多,看得出以前的样子了,只不过毛发没以前亮,眼睛愣神儿的时间也比以前长。
第二周周六的一大早,狸就开始挠院门,一直试图出去。我和我妈没见过她这样,妈说,也不像起秧子。我们决定打开门,看看她要干什么。狸往前走了十来米,停在了原地,我和我妈走过去,她就又往前走。她似乎要把我们带去一个地方。她一路嗅来嗅去,走走停停,我们从我们村翻着小路到了隔壁村,顺着隔壁村又到了另一个村,大概走了三四个村子,狸在一个养牛的院子外停了。狸朝里面叫了几声,里面传出来一些小狗的哼唧声。我们敲开了门,狸冲进去就钻进了角落一个破狗窝里,在几只小狗崽的身边躺下。养牛的女人以为我们是来还狗的,招呼我们进去喝茶,我们说明了来意之后,对方的脸就沉了下去。咋证明是你的狗?女人问。我说,我可以现在就让她咬你,你信不信?女人看看狗,没了刚才的气势,这事儿赖不着俺家,你这狗是你们村村长的儿子开车送过来的。他跟俺老头认识,非要把俺家的狗给换过去。你当俺舍得,那狗也是从小养的。我走过去看看狗窝旁边的链子,链子好像还是原先那条,生锈了,但是没有钉子,长度上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链子的一头被挂在牛棚的杆子上了,人的高度,上头被彻底焊死了。我问女人,这狗链这么短,平常狗能趴着?女人说,趴不了,只能坐着。你家这狗也真是奇了,从来就没让人省心,一直想跑。我老头想尽了法子栓它,一不留神,她就自己解开了。后来以为给她配上种,带了孩子之后,心就收了。哪知道下完崽子十来天,趁我们开铁门倒车,就撂了崽子逃了,我们也是大意。泪在我眼里打转。女人又补充说,这狗来的时候是包在麻袋里头的,它咋找回去的。
我大概猜到狸是怎么找回去的,从我顺着雪面上的脚印望向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
我们没有为难养牛女人,但也只能把狸带走,小狗崽据说都应允了人家。狸像是能预感到这样的结局,把所有狗崽挨个舔了一遍之后,就兀自起身,在院门外等我们了,回去的路上没有回过一次头。
从养牛女人那里回来之后,我妈就没再拆过我爸寄来的信。夜班的工也辞了,我妈和狸都慢慢胖了起来。那年的年三十,我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让狸也在屋里吃。
年初一早晨,狸没过来挠我房间的门。我妈在院子盛煤的平台洞里找到了狸,已经被毒死了,双脚以痛苦的姿势向墙壁蹬着。有人说,天蒙蒙亮的时候,看见村长家儿子在我们家门口晃来着。
后来,我考学到了外地,家也随着搬了,没再养过狗,也没再见过我爸。有人说,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去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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