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远了
在321国道、冬日暖阳与和风之间,奔走着一些身影:骑摩托车返乡的打工者、货车司机、地图采集员和昔日的交警……在这条横穿广东和广西,以春运而著名的公路上,他们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产生了连接。
对他们来说,这条路或许饱载着对家的挂念,或许承载着一种谋生的方式,或者寄托着一份职业理想。从清晨出发,他们一起为这条路刻写出一份有温度的备忘。
文|秦雯子
编辑|金焰
摩托返乡路
1月24日清晨7点,广东顺德通往广西的321国道上。
空气潮湿得能攥出水份,三角梅和迎春花嵌在路两边的脆绿之中。顺德家具厂的打工者廖灿有在群里喊大家集合,穿好护膝、头盔,备好雨衣,套上统一的荧光背心,颇有范式的返乡摩托车队把油门踩得轰轰隆隆。
问起什么样的路适合开摩托车,廖灿有搜刮一阵词汇,自动开启了诗人模式:一马平川、青山绿水……他挠了挠脑袋,笑自己读书少,又补充道,「一条笔直的路嘛,不会走错就好。」他把「错」念成「绰」,舌头卷着,从口音里便能破译出他此行的目的地,广西。更细一点,平乐县。
虽是而立之年,他头上的几粒红痘呼之欲出,两眼也是水浸浸,在几位黝黑的老乡堆里,显得年轻机灵,这些都让他看起来比别人更愿意亲近新事物,手机地图、视频软件都「玩得上路」。骑摩托回家已有10年,他当之无愧地成为车队的「头子」,需要保证5位老乡回家的一路顺畅。
廖灿有和他的车队。
从上世纪80年代起,最多时珠三角有40万骑摩托车的春节返乡大军,摩托、小车、货车穿梭在各条公路动脉之上。选择骑摩托车回家的人,背后都是一个个经济适用的故事。有人骑摩托车回家,是源于女儿在家乡生一次重病,买不到即走的车票,焦虑之中跨上摩托,6小时到家,还正好开摩托把女儿送进医院。有人依赖其交通功能,回乡后,摩托车化身飞踏在乡间小道上的彪马。还有人纯粹爱好,归之于男人追求速度的天性,且能随时下车抽烟、上号,饱浸于路边山水,无拘无束。
当然,省钱是核心。30多元的油费与200多元的车票相比,是普通人容易心动的选择。但路上总是未知,在5万多人的摩托车队伍里,产生出形态各异的困难。就在开车不久,老乡卢永宏的车胎被扎入一根长长的钉子,气一点点往外漏,还好发现早,他下来推着摩托,想着必须快速找到一个维修点。而在领头的廖灿有看来,走错路是他最害怕的事。一次他先走错一个路口,直到一小时后,他发现路上都是外省牌照才停下,浪费了大家不少油钱。最让他恼火的是,去年回家被扣了200元,原来他在禁摩区横冲直撞而不自知,「市与市,省与省之间禁摩政策都不同。」
必须马上找到办法,开在队伍最前面的廖灿有常有压力。他特意在摩托车前装了一个手机架,划开手机,点到「比较容易看懂」的高德地图,全程打开不关。当老乡的车被扎破车胎时,他在地图里搜索了暖心驿站,很快找到最近的修理点,推过去只花半小时,还免费。对于怕走错的路口,怕闯入的禁区,廖灿有会找到摩托车导航模式,一条避开雷区且最近的路,形成一股绿色的线条。
夜间骑车,是「肉包铁」们最紧张的时候。两边的参照物都被抹去,廖灿有带上耳机,一边听导航,一边在群里和老乡们互动:「下个路口左转,夜间行车注意安全。」他模仿着导航的口吻。
一路上最轻松的是在驿站。篮球场大小的地方,汇集了数不清楚的摩托车款式、口音和乡愁。几十上百号人在这里歇脚,喝碗粥、吃泡面。光从捆绑在后座上的行李,就能瞥见他们牵肠挂肚的对象。装行李的通常是印着土鸡蛋的纸箱、塑料桶和蛇皮袋,车承重有限,选择的东西减之又减。廖灿有除了带上自己的几件衣服,只给小孩带了几件新衣。一位大嫂带一把二胡,那是给村里乐队的丈夫使的。有人把两只抽屉大小的音箱绑在摩托车上,只为回家给父母「造造过节气氛,热闹热闹。」
货车生意路
中午12点。321国道上的摩托车形成一条细线,穿插在货车、小车之间。冬天的阳光给每辆车一个淡淡的影子和恰到好处的暖意。今年,司机郑毛打算开货车回家,他的车也在321国道的车流中。
出发这天早上,女儿比平时早起半小时,一晚都兴奋得睡不着。开往广西的路上,重峦叠嶂,丘陵片片,女儿感叹货车上「看好高好远」。
对于摩托大军,路丈量的是与家的距离,连接的是乡愁。而对于货车司机郑毛来说,这条路同时也是生意,是生活的来源。
他的货车看起来并无特别,白色大铁皮箱,锈铁在车身上划出一条道子。郑毛的工作说起来简单,把佛山工厂的化工材料运送到珠三角各小厂。如果把他驾车行驶过的路画成线条,会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
改行做货车司机还是在两年前,之前郑毛是珠三角的一名建筑工人,风吹雨晒,唯一的愿望是稳定,于是便进了厂。货车难开,只有真正当了司机才能感受到。郑毛手在空中抡着圈,比划出打方向盘的样子,像提两斤沙,「手酸得很」。他眉头绷紧,谈到挂档,他模仿「嘭」地一声,车身一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爆炸。最难的是刹车,一次一辆小车在右边超车,这是货车司机的视线盲区,眼看要挨上,他猛一脚刹车,车轮在地上刮出印子,冒着黑烟。因惯性太强,车里40多万元的涂料「漏了,压扁了」。心绪还没安宁,回厂又被领导大骂一顿。
怕掉头、怕刹车,开一段平坦顺畅的路,是货车司机最大的奢求。郑毛做事踏实,为确保货物安全,方向盘左边手机里的地图从来不关。即便如此,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
一次他到一个偏远的小镇送货,遇到一个限高的桥洞,他的车3.3米,洞只有2.6米。后面的车排起队,车喇叭滴滴响成一片。车上的他生着气,陷入两难——想要掉头,又不知如何走。他拿起手机把地图放大,又缩小,各种按钮啪啪点一遍,像是在想办法,实则是发泄。但转机也出现了,他无意点到了高德地图的「货车导航模式」——一个货车图标隐藏在地图最右侧。重新规划的一条绿色的线,绕行6公里后,带他走上一条不限高的路。
此后他很少走错路。郑毛脸上婴儿肥,肚子因久坐也有一圈肚腩,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比其他司机多一分斯文。对于如何把一条路走好,他有着学术钻研精神。货车限高又限时,常常是开到郊区,被迫在车上睡一觉才敢进城;地图上堵车红色只有一小截,是整体路程太长被冲淡的缘故,往往走到跟前才发现堵得厉害。他希望地图能给出货车限时路线规划,算出适合的出发时间。而每遇到堵车,他都会第一时间上报给高德地图,细致到堵车的距离、可能的原因。知道路上讨生活不容易,他希望每个人开车都能轻松。
开货车工资在一个月4000元左右,虽然不算高,但养一个家足够。他常听到新闻哪里出事故,或者同行出车祸,每次出发,他的心都是「提着的」,只有快回到厂里的两三公里路上全身才感到轻松。每次回家打开门,小女儿总要给一个拥抱,而妻子别的不多说,会开几个玩笑,这些让他感到温暖。
货车向着家的方向稳稳地开着。女儿一个个数着隧道,她估算着再钻多少个隧道才能到家,还把隧道的长度读给他听。
郑毛一家和他们赖以谋生的大货车。
采集员的生活路
下午2点40。高德地图采集员叶德平的车出现在321国道上。他的车在路上很好辨认,头上有根像避雷针样的天线,开车时天线上飞轮旋转,这是摄像头在吸收素材。
一条路上多少个隧道,除了小孩会数外,也只有地图采集员会关心。在路上奔波了5年,叶德平开车经过数不清的隧道、十字路口和红绿灯,轨迹遍布全国,繁华如北上广深,落寞如无名的乡村镇域。他们眼里,路并不是单纯的路,可以拆解为高速路口、限行指示牌、单双道……
车里几乎没有过客人。副驾驶被一台显示屏占去三分之一。后座上堆着3口大箱子、轮胎和各种杂物。若试图搬动任何一件行李,他会马上制止。看似随意堆放,实则是精心搭配——为了采集数据稳定,车辆必须两边平稳,就是拿走一个充电宝,平衡都会被打破。
「在路上」是叶德平一年到头的状态。一次出差不是三五天,而是两三个月,路上即是生活。他的行李箱在冬天也会准备几件短袖,夏天备有羽绒衣,因为全国温差大,好几次冬天穿着棉袄在海南出差,之后才有了教训。行李囊括他所有生活的场景,不论是闲时用的音箱,还是运动用的篮球。车辆像是驮在蜗牛背上的房子。
地图采集员的工作并不复杂,开稳车,开好设备。照片拍下后,有专门的部门做数据分析和产品设计,他们是与路的连接端口,定义了地图的覆盖范围。新路开通、旧路翻新或者封路改道,他都必须第一时间到场。但车里规矩也不少,在城市里他不敢喝太多水,一上高架找厕所麻烦,「上去下来得花一个小时」。高速上他不敢随便超车,一次加速超过一辆货车,回家后发现几处路牌没有拍到,又回赶200多公里,专去拍那个点。
最开始,叶德平觉得地图采集员工作神秘、好玩。从朋友圈来看他,是一位标准的旅游达人——张家界、三亚、厦门,全国各地风景都囊括在他手机里。但随着工作时间拉长,他感到的是无聊,甚至孤独。除了偶尔去景点,通常他的车都驾驶在乏味的小道上,千篇一律的高速公路上。有一次他发现连续3年在同一个村口小卖部买水,一种深深的无聊感涌上来。更多时候,一整天车里都只有一个人,一天说不上话,他要么自言自语,要么听最吵的迪厅舞曲。
但叶德平从未想过不干了。一条路限制了他的生活,但同时带给别人自由。一次,他在路上,发现高速公路来时还开通,回来时另一边封锁了。按往常做法是,公司的同事得知信息后派任务给他,他觉得来不及了,马上调转车头跟拍。数据上传后,不久地图上就显示道路封锁。这比新闻、广播都快了半个多小时。不少客户后台留言感谢他。
职业理想之路
下午5点。在321国道上的加油站,小车、货车和摩托车都在这里来来去去。吴泽驹穿着灰色休闲裤,搭配着西服上衣,迎面走来。
路上的曲折千万种,不管是摩托车限行还是货车限高,对于高德地图智慧交通业务中心总经理吴泽驹来说,困难是灵感的来源,最终都将化作地图上的解题答案。
30年零11个月,这是吴泽驹当交警的时间,之前他是广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副支队长。两年前他到高德,但他还是习惯用交警视角来看待事物,「交通是动态的过程,瞬息万变。」安全与秩序,是他信仰的底层逻辑。
当交警时,他见过无数种路况及交通事故现场。2008年冰灾,广州火车站人和车密密麻麻,他挥动两只手形容着,「心里紧张,就怕发生踩踏。」亚运会时,城里堵得水泄不通,一个路口上站一个交警,每辆车路过都要摇下车窗问「前面是不是不能走」,一问一答,车流蠕动得像爬虫。
发布路况,是当时的他要面对的头等大事。原可依赖最先进的技术就是交通广播电台发布。对于不受该事件影响的用户来说,是信息干扰,效果也并不明显。一直以来吴泽驹都爱钻研,当时他能想到的解决堵车的办法是,让路口交警的摆放设施退后100米,一看指示牌,司机自然会掉头,节约时间,反而减少堵车。
这天,脱下警服的吴泽驹神色轻松,开着玩笑,唯一还留有的一丝过去的影子是不说话时的不怒自威。离开交警岗位,他没放松对路的钻研,反而花在路上的时间更多了。
一天他指着一个锥桶,对下属说,「我们现在要想办法让这个锥桶说话。」不顾一片惊讶,他还附加了要求,让锥桶说出,放在这里是做什么,封锁还是减速。原来这都源自当交警时的思考,把路上千变万化的情况发布出去。
一个像警灯大小的指示灯被发明出来,安装在锥桶上,向下能踩死定位,向上能发射信号给卫星,传到地图上,能显示道路是封闭,还是前方要减速。在加油站,吴泽驹做了一个实验,打开指示灯开关,5分钟后,高德地图上显示此路封闭。在车辆距离两公里时,便会开始提醒。「高速上很多事故是到跟前才知道减速,锥桶发布信息,能减少不少麻烦。」
坐在大巴车里,透过玻璃,他的眼睛时刻都在观察,不停地发问,「为什么平行的3条道里,两条畅通一条堵?」「怎么让红绿灯多通过几辆车?」「怎么让摩托车在路上不挨冻?」末了他回答起被问得最多的疑惑,为什么要辞职。「那年有人跟我说,在广州市你是服务1000万人,问我想不想服务1亿人,想想一辈子最大的兴趣是解决路上的难题,1亿人面对的难题多,我也就答应了。」
大巴车外,摩托车返乡大军川流不息,车上有父子也有夫妻,行李箱间隙,偶见露出一个毛茸茸的狗头。伍德朝与覃秀梅两夫妇开着摩托,在路上已行驶了4个多小时。因为妻子晕车,每年都是由伍德朝开摩托回家。没跟随大部队,两人单独上路。「衣服扣紧点」,「慢点开」,覃秀梅在后座唠叨,久坐后她常常觉得腿僵疼难耐。伍德朝不说话,盯着导航,一直在地图上寻找下一个驿站。他知道,「吃碗米粉,喝点热茶」,是妻子此刻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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