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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局级科幻作家的忧心忡忡

2018年12月25日 文/ 罗婷 编辑/ 金匝

韩松先生身上有许多反差。

他是个羞怯的人,上台发言,眼神和声音都放得很低,整个人缩着,佝着背,语句轻而简短。但他的小说风格大胆、阴郁诡谲,读者也因此分野,有人极喜欢,有人则强烈不适。

科幻作家之外,韩松的另一个身份是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一位正局级干部。每天早上四点,科幻作家醒来,开始写小说。一个多小时后,对外部韩副主任出门上班,坐最早一班地铁到单位,写作和审阅文章。

他在诗里写:「你神色慌张地潜入地铁,穿廉价夹克衫和牛仔裤,一个革质挎包是你永恒的装束。里面胡乱塞着,一叠稿纸,两支圆珠笔,三包头痛粉和一本《新华文摘》。」正因为这两种身份的交织,韩松的小说极具现实意味,无法写在新闻里的忧心忡忡,他在科幻里实现。

写作30多年后,韩松想讲的不是辉煌,而是写作者的沮丧。他认为自己写的是二流的科幻、三流的文学。这是一种常常会光顾的情绪——「包括你跟有些人聊天,你会深深地感觉到这种,不能抵达更高一个层次的绝望感,你表达不了对世界的认识。」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作家其实都在写一本共同的书,都是要回答清楚——人是怎么回事,宇宙怎么回事,「我觉得,我回答得比很多人要差。」但他不愿停止。不是不甘心,而是对他来说,想表达的,还远远未表达完。

文|罗婷

编辑|金匝

图|网络

《人物》:今年你出的文集,选了很多你高中、大学阶段的作品。你觉得和早期的状态相比,你现在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韩松:原来可能是一个非常纯粹的想象中的世界。40年过去之后,那种复杂的、社会的、现实的东西增加了。脑海里关于未来的想象和现实生活融到一块了。

《人物》:对于当时十几岁的你来说,科幻最迷人 的地方在哪儿?

韩松:新的世界吧。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是一个很庸常的世界。没有立交桥,没有高铁,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我们那时候玩什么呢,把香烟盒叠起来拍,比大小。那时候我对未来最大的想象是立交桥,因为从香港电影里看见了,我就想2000年的重庆会不会有立交桥。

但是科幻一下子完全就把你打开了,一下子到了世界的终点。我记得我看一本叫做《世界大战》的科幻小说,讲外星人到地球来杀人,那个场景非常非常紧张。那都是100年前的作品,现在看来还是非常真切。

《人物》:你和北岛、刘慈欣制作了《给孩子的科幻》,最希望这本书能带给孩子们什么呢?

韩松:真实。能够反映真实的宇宙和真实的人生 。我们选择的标准是,它应该 是按照科学、自然的规律来组织的一个世界,人在自然规律面前是平等的,你是逃不掉的 。这些小说也都是经典,是曾经打动过你的,放到现在看,它们仍然有非常大的魅力,能让你很吃惊。我们把所有的人看作都是孩子,不光是年龄,只说几岁以下是孩子,应该说整个人类他就是一个孩子,这样来选择文章。

《人物》:你平常一天的安排是怎样的,听说你每天三四点就爬起来写作了?

韩松:是这样的,但是即使这样,我都没多少 时间写。我在新华社管一个有320人的部 门,有时候5点钟就要出门,坐第一班地铁到单位,到了就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都有稿子要看。像昨天晚上就是1点钟才睡,我们12点半把一个稿子给签完。节假日也是这样。上班的时候,即使想写也写不了, 就没有那个心境,各种电话、文件......都没法写。

所以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少很少了。都是我在4点到5点之间,或者在出差途中,飞机上、高铁里边,或者上班之前那一小片刻写。

《人物》:很多小说家都有特别的写作癖好,比如海明威喜欢站着写作。你在写作时有什么习惯吗?

韩松:没有。我随时能写。有时候坐地铁,有想法就记在手机上。飞机经济舱很窄,有时候电脑就放在膝盖上。像在家里,我有时候会躺在床上。我们家很冷,到冬天暖气烧不上去,只有10度,只能坐在床上的一堆被子里写。我对环境不是很挑剔。

《人物》:你在写科幻小说的时候,第一句话通常是怎么写出的?

韩松:我很随意。任何一个世界都是非线性的,没有规则的,任何一个东西它都可以是一个开头。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不经意的东西,都有可能会是一个奇妙的开头,有的时候也可能会非常平淡。我不要求它是《百年孤独》那样的。

《人物》:写作时你常常经历沮丧吗?为什么你一直说自己写的是二流的科幻和三流的文学?

韩松:是。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刚才来的路上,我从中国书店经过,买了两本书,你随手一看,思想境界、写作技巧、表现手段......世界上达到极致的人太多了。我是很绝望的,能写到什么程度,是天分决定的,有些东西你 会想不到,人家就能想到。其实大家都在写一本共同的书,都是要回答清楚——人是怎么回事,宇宙怎么回事,但是我觉得我回答得比很多人要差。

只要你放眼一看,就能看到科幻是这样,艺术、哲学、宗教、科学,都是这样的。人的生命太短了,你没办法去追求极致,你真是回过头到这个时候就会发现,想的跟表达的有差距,表达的并不是世界真实的样子,这个是没有办法的,是改变不了。这是天分。

《人物》:所以你觉得天分是一个无法逾越的东西吗?

韩松:对。包括你跟有些人聊天,你会深深地感觉到这种,不能抵达更高一个层次的绝望感,你表达不了对世界的认识。世界上很多科幻,能直指人心、直指宇宙的最根本,你是难以企及的。但是我就是很矛盾。你觉得你写不好了,你明明一辈子也写不到人家那个地步,但是为什么还会写。不是不甘心,而是我想表达的我还没有表达完,你还饥饿,一碗饭吃了半碗,你没吃完好像就走了,那是不对的。我要把那碗饭吃完。

《人物》:你说你见到身边不少年轻的天才,正在被一种奇怪的类似红星二锅头的冗余结构慢性杀死。是什么意思?

韩松:二锅头它能麻痹你,又能使你兴奋,它又很廉价,会上瘾,会成为一种非常程式化的一种东西。人喝了这个二锅头,也会努力,也在追求,但是他摆脱不了像二锅头这样窒息的环境,我也摆脱不了。至少在国内,我觉得没有人,包括主流文学的那些人。他们也在喝自己的二锅头。不是说二锅头不好,他就只喝这个了。

《人物》:那新华社的工作对你这一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韩松:它是我投入最多的一个东西,我非常认真地去做它,而不是去混日子,当成一个简单的饭碗。哪怕是很烂的一个稿子,有时候我都会想把它做得十全十美。新华社有好多限制,因为它的官方身份,但是你又想去突破它,让它更好看一些。我会有一种责任感吧。作为工作,一旦接下来了,不管它是什么样一个性质,你是在这个机构里边,要按照它的规则来把事情做好,这是一种职业道德或者使命。

《人物》:所以如果有一天新华社的工作和写科幻冲突了,你会怎么办?

韩松:那肯定是优先工作。我其实可以把这两个事情做得并行不悖,而且互相补充。我也想过要辞职离开,专心写科幻,但是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跟以前的想法又不一 样了,会觉得我在新华社这个位置,这个事业,可以有很多人来做,但写科幻这回事,像我这样的写法和风格可能没有其他人来做了。

《人物》:你觉得记者这份工作对你写科幻有帮助吗?

韩松:其实我最怕的就是去采访的时候,人家介绍这是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韩松,也是著名科幻作家。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记者确实要观察,这是新闻工作的基本武器,要比别人看得多、看 得细,但这到底有多少用在了科幻中,我也不太清楚。很多人问,是否当了记者,写科幻更好?但其实全职写科幻的人很少,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本职。我也想问刘慈欣,电工这份工作哪方面促进了他的科幻?王晋康老师是石油机械工程师,却写了很多生物学、天体物理、宇宙科学的科幻,我一直没搞清职业跟科幻的关系。

《人物》:但是读者会感觉,你的小说其实更多是在反映现实,而不是建构想象。

韩松:我觉得有一种感觉跟职业相关,那就是忧心忡忡。当你看多了现实之后,并不喜悦,而是忧心。不能写下来,就更加忧心。写《火星照耀美国》,是我1996年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爬上世贸中心的时候,强烈的感受就是——这地方不可能持久。

这可能是记者敏锐的观察。每一座大楼里都要安检,很害怕。后来想,这就是记者对于科幻的捕捉,把这种感觉点滴融合在小说里。但我觉得比起记者,写科幻还是要理工男来写,我爱他们的硬科幻。

《人物》:如果你拥有一种超能力的话,你希望是什么?

韩松:隐身。小时候我就一直想要这个,现在还是。如果可以隐身,我就可以不受干扰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可以到处走走。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不会焦虑,会有自由感,就很放松。这么多年这个想法都没有变过。

《人物》:听说你一直在随身的书包里放着一个手电筒,为什么?

韩松:原来我是老带着。包里装了好多东西,电脑,手电筒,还有移动硬盘。随时都带着。(我怕万一)突然一场大地震,真的,所有的东西都毁了。世界有一百种毁灭的方式, 毁灭的可能性随时都存在,带这些在身上还是有安全感。

《人物》:2018年你一直想做但是没做成的事情是?

韩松:我想把改革开放这40年,以我的方式梳理一遍。这是一个无比惊心动魄的过程,我想记录下来,它是怎么在中国发生的,但我没有完成。

我想象中,它其实应该是一个杂糅的,既是科幻的,也是一篇现实的文章,新闻化的,我其实都同时在做,但是没完成。那么惊心动魄的过程,改变了多少人,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看到这种非常杰出的作品。我觉得这是这一年最大的浪费。没有了,再过10年,等到50周年,很多经历过改革开放的人已经不在了。

《人物》:2018年你最关心的一项公共政策是什么?

韩松:太多了,但我最关心的还是中美之间经济和贸易出台的一系列政策。这两个国家的走向,是我小说很早就写过的主题,我一直担心这个事情。这两个国家互为镜像,它们骨子里边太像了,才会这样,贸易战的影响是无法预料的。

《人物》:2019年,你想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韩松:一个少生病的世界 。我现在有哮喘,胃也不好,只要发作了,很长时间恢复不过来,那种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写不了科幻。

还有就是,想活在一个少死点人的世界里 。希望有创造力的人还能继续活着。我在想,天才纷纷离去,他们是不是对2018感到了厌倦,才走的。你仔细一想,那些去世的人,金庸、二月河、臧天朔、张首晟 ,他们其实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很叛逆,都沉浸在他们另外一个世界里边。这个世界可能现在不适合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