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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十三》:人们都是这样地匆忙长大,那些疑问从来没有人回答

2018年12月17日 文/ 矮木 编辑/ 陈墨

中国人的父母子女一场充斥着种种错位的误会,《狗十三》中李玩一家一度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但这和平需要的代价是,大人撒着谎,孩子装着傻,全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表面上看似亲密,底子下涌动的都是疏离。

文 |矮木

编辑 |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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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狗十三》有张海报是,已然石化的父亲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按着女儿李玩的肩膀,准备“施工”。女儿目光呆滞,半张脸是新鲜的,另一半已经被刷上石灰,是半张石化的脸。这对父女身边,围着从不同方向伸过来的、握着刻刀准备大干一场的手。

很多人在李玩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喜欢物理却被逼着报英语培训班,闷在房间听摇滚乐,站在镜子前撩起衬衫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好奇,对一只大人眼中不过是畜生的狗倾注温柔,在鸟笼子一般的窗台前幻想、心碎、孤独地长大,被逼着顺从和说对不起,从横冲直撞到最终成为了大人们期望的样子。这大概率是属于中国孩子的青春往事,是绝大多数孩子标准的出厂设置,这是作为青春片的《狗十三》最容易引发共情的部分,的确,见到最多的评论是,我们谁不是那么长大的。

很多个夜晚,李玩坐在窗前,边听音乐边吃方便面,小狗“爱因斯坦”伏在一边。 图 / 网络

但是仅仅把这个故事当成中国式家庭关系下青春伤逝之歌无疑又是浪费的,李玩完成的不光是父亲的期待,而是类似《红楼梦》中亮晶晶的珠子变成死鱼眼睛的残酷议题,是一个独立生命的社会化。整整100年前,鲁迅在名篇《狂人日记》中写下那则著名的句子,“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吃人”的说法在现代社会似乎危言耸听,但每一次成长何尝不是经历杀戮。父亲要求李玩的成熟、懂事,无外乎是忠孝思想的变种,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主导了千百年,它的核心机能就是驯化,通过群体对个体的驯化使臣民/子女自觉自愿地服从现有的权力/父亲的权威,从而确立起尊卑有序的社会秩序。

整部电影中最有象征意味的镜头是教室内谋杀蝙蝠事件,意外闯入课堂的蝙蝠引发了全班同学的狂欢,在群体的意志中,这只外来的闯入者是如此不合时宜,英语老师甩出课本一把拍死蝙蝠引发的是学生们发自肺腑的“哇,真厉害”的赞叹,置身人群中的李玩显得恐惧和茫然,对于一个渴望自由的青春期少女来讲,那只被拍死又被扔出窗外的蝙蝠,提醒了她追逐自由的代价和下场,群体需要的是秩序和服从,群体的暴政天经地义,蝙蝠死得罪有应得,真说《狗十三》里细思恐极的,恰恰是这套被群体默许和执行的法则:不要和我们不一样,不然下场会很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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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真正的大人吗?”临近结尾处,李玩对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孩儿提出疑问。虽然拍了很多极致的男性犯罪题材电影,但曹保平大约是个女性主义者。他在《狗十三》中对男权社会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揶揄,比如中国人特有的酒桌文化,端坐上宾位置的老男人眯着眼睛说着自己雨中独啜大红袍的风雅,张口闭口孔孟之道圣人之言,却眼色迷离地看着同僚逼迫自己未成年的女儿喝酒。

果靖霖饰演的父亲是自己小家庭中的无上权威,但到了社会的酒桌上,不过是一个只能附和和逢迎的小角色。所谓“真正的大人”,不过是把附和和逢迎变成本能反应,不去想为什么和凭什么,那是小孩子的反应,把张哥李哥刘哥哄高兴了,才有小王小孙小吴的好日子,这才是中国社会时时处处都在上演着的人间失格。

当李玩被保送上重点高中后,父亲要求她向长辈敬酒表示感谢。 图 / 网络

在人类的权力链条中,在上一级那里承受的折损和屈辱,最便捷的发泄方式永远是去伤害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而在中国式的家庭结构中,孩子处于生物和伦理层面双重食物链的最末端,父母是无上的权威,不许忤逆,不许反抗,不许怀疑,不然,下场也会很惨。

更讽刺和无奈的是,所有的漠视和伤害常常以爱之名,“我是为你好”的外衣既能哄骗他人、也能催眠自己,《狗十三》中这样的逻辑比比皆是,大人觉得牛奶有营养,觉得学英语很重要,觉得宠物狗“爱因斯坦”不过是条畜生,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好。但是这背后,大人们都忘了李玩对牛奶过敏,不关心她对平行宇宙的好奇和兴趣,以及“爱因斯坦”作为寂寞青春里忠诚的陪伴一定不只是畜生那么简单。

大人们觉得给了自己能给的,孩子们觉得那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中国人的父母子女一场充斥着种种错位的误会,《狗十三》中李玩一家一度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但这和平需要的代价是,大人撒着谎,孩子装着傻,全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表面上看似亲密,底子下涌动的都是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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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玩像是一只社会学实验的小白鼠,清楚明白地告知我们成长的代价是什么。相比而言,父亲则是高度社会化后一个人的成果展示,清楚明白地告知我们长大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他当然不是一个坏人,周旋在父母、前房女儿、继任妻子、新生儿子和中国特色老男人酒肉饭局之间,尽力做好每一方的平衡,打破这个平衡就意味着对他权威的冒犯,所以李玩最终迎来一顿拳打脚踢,第二只“爱因斯坦”必须从家中滚蛋。

曹保平在揶揄中年男人油腻和虚伪的同时,又最大限度地铺陈了中年之难,暴君背面也有脆弱狼狈,一个特别中国的女儿不容易,一个特别中国的爹又何尝容易。

影片的结尾,李玩问父亲他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父亲突然大哭,并捂住了女儿的眼睛。 图 / 网络

特别开心的时候,这个爹唱过两次歌,一次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一次是“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两次音乐的运用解释了这位典型的中国父亲的成长路径,人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在他掏出手中的刷子把女儿变成石像之前,他又何尝不是在自己的时代经历刀砍斧剁,变成集体意志下的整齐划一。

疯狂年代渐渐远去,但某种基因的传递则值得我们永远警惕。权力对一代人完成改造和驯化,再借由血缘和家庭教育传递下去。人们永远依靠旧有的社会经验和既定秩序去对待和改造新鲜的生命,于是当听“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的父亲碰上听枪花和艾薇儿的女儿,两代人之间的隔膜和冲撞必然惨烈,也必然无可避免。

曹保平在接受采访时视这个问题为无解,“那在今天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儒家文化的威权关系让父母和子女没有办法平等对话,所以容易产生冲突。”

在现实中国社会,这种对话的不平等又不局限在父母和子女之间,孩子不允许天真,动物不能够凶猛,下级不能够反抗,初入职场的年轻姑娘不容许不识抬举,父权社会蛮横而顽固的法则笼罩和统治着我们的一切,想长出翅膀挣脱牢笼?要么是那只被拍死的蝙蝠,要么是那个被抬上急救车的疯子,飞翔和自由只存在孩子的盼望和疯子的幻想中,现实世界,不存在的。

这很好地解释了影片海报中那些伸过来的手来自何处的疑问,活蹦乱跳的孩子变成目光呆滞的石像,亮晶晶的珠子变成死鱼眼睛,这是整个社会的杰作,全体成人世界的合谋。又因为每个人都来自于他们,每个人都最终会变成他们,这场漫长宏大的社会学实验根本没有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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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后,李玩在全家人错愕的注视中吃下了一口狗肉,全面接受成人世界的法则,“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多着呢。”平行宇宙的世界里,有无数跟她一样的人,也有无数跟她父亲一样的人,故事都是大同小异,大家都是这么长大的。

曹保平的电影似乎总习惯在残酷之余留点儿温存,所以父女俩在车上,听着“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的歌声,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父亲在车上哭了出来,依然是一个中国父亲的顽固自尊,他无济于事地去遮挡女儿的眼睛,不想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这眼泪究竟是感动、欣慰,或是后悔,电影没有给出答案,或许,也根本没有答案。

但在中国式的家庭关系中,最不可能出现的场景就是“再回首”,父亲暴打李玩一顿旋即道歉的桥段是整部电影里最超现实的部分,更流行和更普遍的版本应该是:没有出错的父母,只有不听话的孩子。

在动手打伤李玩后,父亲向女儿道歉。 图 / 网络

李玩最后在街上重遇“爱因斯坦”,但先前的歇斯底里没有了。就这样了,就这样吧,她终于认清了自己保护不了一条狗的无能为力,也终于明白这无能为力是自己人生的必修课程。

所以这个故事真正悲哀的部分是,因为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成长,这种驯化的普遍和悠久历史让其变得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大概只有孩子能精准地窥见整个社会的本质,李玩在电影中说,人们到了冬天就会忘记夏天有多热,到了夏天又会忘记冬天有多冷。

每个叛逆的李玩都会变成乖乖的少女,每个孩子最后都变成了“懂事的大人”,伴随着青春的流逝,每个人经历的伤害和痛苦最后大多会被默契地遗忘和丢弃,像电影中的爸爸和爷爷,人至暮年,父慈子孝,就仿佛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