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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大人的童话

2018年11月30日 文/ 李斐然 编辑/ 柏栎

跟在布洛克身边是一条发现乐趣的捷径。在他的笔下,早餐的煎鸡蛋不仅可以填饱肚子,还能成为一张搞怪的鬼脸;樱桃不仅仅可以吃,添上两笔就能成为俏丽姑娘的眼睛。在漫长的会议中,只要有布洛克在,写满乏味工作流程的白板很快就会多出一个有意思的角落,白板擦被他围起来,画上一张小家伙的脸。

文|李斐然

编辑|柏栎

生活空隙里的乐趣

塞吉·布洛克先生和一个身高4厘米的小家伙一起工作。布洛克住在纽约和巴黎,而小家伙住在他的草稿纸里。他们在一个能晒得到太阳的大落地窗前一起画画。工作的时候,布洛克先生一定要喝到美味的咖啡,但是小家伙只要铅笔和橡皮就可以了。偶尔,他们还要一起去旅行,到世界各地举办画展,每当这时候,小家伙会稍微长高一点点——最近一次,它长到了经纪人的旅行箱那么大,装在旅行箱容得下的画框里,它就能出发。

布洛克是法国著名插画师,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画一个又一个四五厘米的小家伙,把它穿插进生活的空隙里。在过去40多年里,他和许多知名童书作者合作,用简单的图画讲述一个个故事。在法国,几乎每一家书店都看得到布洛克所画的童书,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看着他在纸上画出来的小家伙长大。他最著名的作品《我等待》、《敌人》和《Max和Lili》在过去十几年内一直畅销不衰,是法国家喻户晓的绘本,几乎和格林童话一样,成为了孩子们从小长大的伙伴。

不止如此,布洛克还会为大人们画画。只要你足够细心,你总会在意想不到的生活角落遇到他的画,比如伦敦和巴黎的地铁标志里,爱马仕和可口可乐的包装上,或是三星手机的表情包里,还有《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的文章旁边,小家伙都会出人意料地冒出头来。2010年,法国电信局和法国邮政还专门发行了一套布洛克设计的邮票。

出现在纸上的小家伙有时候是个眼睛圆滚滚的小男孩,有时候是眯着眼睛的光头中年,还有的时候,它长得很像布洛克本人——戴着眼镜,像个绅士一样举起帽子向读者致礼。布洛克给这个长得最像自己的小家伙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好人」(A good guy),他用法语小声地承认,的确是一个有点随便的名字。

在插画的世界里,「一个好人」非常出名。有一次它走在路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先跟它握手示好,把影子从地上拉起来跟自己跳舞,玩了一会儿觉得腻了想甩手走开,却被影子死死缠住,无法挣脱,这组插图印在《纽约客》杂志内页,成为评论特朗普政府叙利亚战略的文章配图。还有一次,它碰到一瓣新鲜的柠檬,纵身跳进柠檬的汁液里面游泳,后来,这一幕被印在柠檬水饮料的包装上,摆上了法国大大小小超市的货架。不过,在所有布洛克画过的小家伙里,最有名的还是童书配图。迄今为止,他为超过300本书画过插画,获得过国际插画家协会奖,被评价为「法国最成功的漫画家」,也赢得过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优秀儿童插画奖——这是全世界历史最久、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童书评选,堪称童书领域的最高奖项。

记住布洛克的作品很容易——用几笔看似漫不经心的线条勾画出的小家伙,总是出现在纯白色的画纸上,偶尔会涂一点颜色。小家伙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跟现实生活里的东西互动,通过简单的几笔,把眼前的现实世界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小小童话。餐桌上没吃完的剩菜叶,多画几笔,转身变成一条女人的礼服裙;摔到地上的小番茄,周围补几笔,就变成了一个人的红鼻子。布洛克用最简单的线条,在生活里添上几笔,马上就从乏味的生活,进入一个令人发笑的趣味世界。

相比之下,布洛克先生内敛很多,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害羞的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我打招呼后什么都没说,冲我笑了笑,转身拿起画笔,在空白的扇子上画了一个戴着眼镜吐舌头的小家伙,塞到我的手里。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就是他待人最高级别的热情——让小家伙出来,对我say hi。

前不久,布洛克在北京办了展览,在那里,他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先是署名「Serge Bloch」,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名字前面补了一句「A quiet guy」,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不管我身在什么地方,喧闹的市中心、嘈杂的咖啡馆或是人来人往的机场,我的世界就会渐渐变得非常安静。」布洛克告诉我,他很享受沉浸在线条里的安静世界,沉默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今年62岁的他开玩笑说,「我大概在60年前,就决定要用它作为我一生的职业了,绘画是一种沉默的艺术。」

生活已经很沉重了,插画请画得快乐一点吧

对布洛克来说,语言或许的确是最无力的一种表达。他出生在法国的阿尔萨斯,那就是小学教科书《最后一课》里提到的法德两国争夺多年的焦点地区,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这里先后归属于法国、德国、法国、德国,最后重归于法国。

「我们没有搬过家,但我们一家人,却拥有不一样的祖国,不一样的国籍,说不一样的母语长大,上战场的时候,我们甚至穿着不同国家的军装。」布洛克说,他对语言没有归属感。家里的爷爷只会说德语,而从小说法语的他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一直让他感到害怕的严肃爷爷,当时是在用德语问他,「我亲爱的小男孩,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布洛克在一个叫做熊街的地方长大,在这里,他们一家世世代代经营肉铺,他从小看着父亲每天沉默地站在砧板前切肉、做香肠。他们是犹太人,在犹太传统里,每个来到世界上的犹太人所能使用的词语是有限的,当一个犹太人把所有的话说完了,也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刻。所以在家里,他们用语言以外的方式表达感情。

布洛克的爸爸出生的时候学德语,7岁学法语,长大了学习希伯来语,跟妻子说话的时候又不得不说阿尔萨斯当地方言。带着只会说法语的小塞吉去森林玩,他们一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的父亲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感情,他总会给我们带好吃的。就像是他会细心地喂家里的猫,却拒绝让它跳到腿上撒娇。他表达爱的方式很克制、含蓄,沉默寡言,却非常实在。」

「熊街是我们的王国,家里人似乎也活成了街的名字——他们像熊一样活着,强壮耐劳,却沉默含蓄,不爱说出自己的感情。沉默让熊街的人们活得长寿,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从事了绘画这种沉默的艺术。」布洛克说。当然,还会有一点生活的幽默。「爸爸喜欢像熊一样在门框上蹭背,但他不是为了逗人笑,大概是真的觉得背比较痒。」

布洛克20多岁的时候,从法国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毕业,在那里,他主攻「插画」专业,这是这所学校第一次把「插画」作为一门专业,也是他第一次用画在边边角角的图案来谋生。在专业绘画训练中,他用线条逐渐勾勒出了只属于自己的「小家伙」,这是布洛克在线条世界里的替身。

一开始的工作很简单,他负责给孩子们的童书画插画,在那里,他只要集中精力画一个特别快乐的世界就可以了。那大多是简单纯粹的美好童话,英雄成为了国王,王子娶走了公主,小超人几经冒险,但最终还是拯救了世界,几乎所有的烦恼都能在傍晚放学之前得到解决。

成名之后,越来越多童书之外的工作单位来向布洛克约稿。事情开始变得有些棘手,因为他要面对新的客户,像爱马仕、可口可乐这样的大企业,还有保险公司、政府部门,他的读者不再是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而是对生活多少感到疲惫的大人。

在欣赏布洛克作品的大人

报纸和杂志的编辑常常打电话给布洛克,邀请他为即将刊发的文章画插图。那是世界知名的新闻机构,《纽约时报》《纽约客》《时代周刊》还有《华尔街邮报》,它们每天叙述着发生在世界上的大事,但这些文章通常都在讲述大人世界里的各式痛苦——银行倒闭、经济危机、工作压力、抑郁高发、婚姻出轨、中年危机、全球变暖,还有似乎永无止境的战争、动乱、恐怖袭击……特别是在金融海啸的那段时间,杂志编辑经常叮嘱他,文章已经很沉重了,插画请画得开心一点吧!

「起初我的工作是表达那些积极快乐的故事,像孩子们的童话一样美好。现在我的工作既要面对孩子,也会面对成年人,我依然想要讲这样积极快乐的故事。我一直想要在图画里,让人们重新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现它可爱而有趣的一面。这是给大人的童话。我能做的就是用插画在人们的生活缝隙里,加入一点幽默感的小插曲。」布洛克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一个作品,就是在可口可乐瓶身上画着的搞怪小家伙,因为它能逗超市里的疲惫大人会心一笑,「就算是去超市买瓶水,也是可以发现快乐的。不管在哪儿,人都应该找到让自己笑起来的方法。」

跟在布洛克身边是一条发现乐趣的捷径。在他的笔下,早餐的煎鸡蛋不仅可以填饱肚子,还能成为一张搞怪的鬼脸;樱桃不仅仅可以吃,添上两笔就能成为俏丽姑娘的眼睛。在漫长的会议中,只要有布洛克在,写满乏味工作流程的白板很快就会多出一个有意思的角落,白板擦被他围起来,画上一张小家伙的脸。

就这样,长大的布洛克还是不爱说话,不过,小家伙成了他的代言人。有一次,编辑部跟布洛克约采访,让他谈谈对圣诞节的理解,结果,最后布洛克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接受采访的是插画里的小家伙,它捧着圣诞节礼物,和圣诞树一起出场了。

布洛克为《时代》周刊绘制的封面插画

如果生活把你打败了,就去喝一杯酒

布洛克先生现在62岁了,和那个熊街上的肉铺家族不一样,他现在生活在一个全是艺术的家里,妻子是艺术家,大儿子是艺术家,小儿子也是艺术家,他们都喜欢画画。他笔下的小家伙也出名了,尤其是长得像布洛克本人的「一个好人」,在世界各地办过展览,它有时候还会带上另一个女性角色,布洛克也给她取了名字,「一个好姑娘」(A nice girl),又是一个有点随意的名字。

布洛克先生似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寄托在了小家伙身上。他随身带着一个黑色的速写本,他说这是自己「外在的大脑」。每当灵感来了的时候,他就会快速记在速写本上。这是一个充满乐趣的插画日记本,上面画着早上醒过来想到的电话亭、在北京琉璃厂没能买成的花瓶,还有两个儿子小时候,在餐厅等餐时,在速写本上比赛画画的结果。

他现在更加喜欢在生活的边角上画画,特别是直接画进人们的生活里。只要有机会,布洛克喜欢给见到的人画画,画在他们带来书的扉页上,或是画在身边能找得到的任何空白上。他的签售会总是异常漫长,因为他会跟每一个人认真地打招呼,询问对方的名字,然后在扉页上画一幅只属于他的小插画。迄今为止,已经有无数人收到这份画在空白里的小礼物,一个叫做安安的小朋友收到了一个冲她热情挥手、叫着她名字的小家伙,一个热爱写作的姑娘收到了一个对着茂盛的大树歌唱的小鸟,一个午餐吃到很辣的餐厅的男人收到了一张辣到涨红的脸——这些都是他们生活一瞬间的纪念,也是再次看到会笑起来的纪念品。

「插画是生活的诗。」布洛克这样说,它不同于小说那样完整的故事,插画表达的是人类生活的一个瞬间,是复杂情绪的最浓缩表现。

「我的工作本质就是表达一种情绪,用画来传达情感,也许是哭,也许是笑,也可能是滑稽或是尴尬,它可以有无数种组合表达,有点想掉眼泪的幽默,有些苦涩的欢乐,我的工作就是收集人类情绪的无限种组合,然后用画来表达它们。」布洛克说。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情感并不只有一种表达方式,就好像快乐不一定要大笑,悲伤也不总是哀嚎。布洛克记得,奶奶去世后,爷爷感到悲伤,但他并没有哭。这个性格孤僻、像熊一样的男人把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拉起来,然后躲在角落里,失神地说,「天黑了啊……」

「我有一个记忆仓库,它远比我的图片库大得多。这里珍藏着我所见过的人类情感,它们留在我的记忆里,一点点成为了插画里的瞬间。」

布洛克在巴黎和纽约分别有一间工作室,每天工作前,他会先泡一杯咖啡。如果当天没有着急截稿的活儿,他会先磨蹭一会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往外看,发一会儿呆。

「我喜欢看窗外的世界,对我来说,这是每天免费观看的电影。巴黎的工作室就在市中心,从窗户往外看,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偶尔还会看到船从运河上驶过。而纽约的工作室在一栋老房子的顶楼,工作太久了,我会在这儿喝一杯,透过顶楼的玻璃窗看着这座城市的夜空,感觉一切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像是童话里才有的场景。」他说。

不过,布洛克和小家伙偶尔也会闹别扭。小家伙常常藏起来,好几天都不出现。布洛克没有了灵感,不知道要怎么逗人笑。「灵感不来的时候,我就装作没事的样子,不告诉任何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晚上,它会在我非常累、困得不行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我只能强忍着困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红着眼睛把它装进速写本里。」他用手指敲着自己速写本上的小家伙,又指了指我的笔记本,「它也会这么折磨你吧?」

在北京的展览上,布洛克也捉迷藏似的,在整个展室最偏僻的一面墙上留下了小家伙。长高一点的小家伙比着V字跳了起来,旁边是布洛克藏在这个生活角落里的人生格言:「Have fun. It’s serious.」

告别的时候,我请他对自己的读者—正在阅读这句话的你——再说点什么。他答应了,几天之后,我收到了这份回复——

布洛克为《人物》杂志所作的插画

身高4厘米的小家伙满脑子装着《人物》,摇晃着酒杯冲着纸张外的你微笑。这大概就是布洛克和他的小家伙的生活哲学:如果还能像童话里那样生活,就去像英雄一样战斗,可万一生活把你打败了,那就去喝一杯酒,毕竟,这也是成为大人的好处。无论何时都要寻找让自己笑起来的方法,哪怕它藏在生活的缝隙里,哪怕是只有4厘米高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