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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人走上角斗场

2018年10月23日 文/ 杨宙 编辑/ 张慧

墨西哥摔角在西班牙语中被称为「自由式格斗」,自诞生以来就是男性的游戏,肌肉、力量与征服似乎都与女人无关。但越来越多的墨西哥家庭妇女在这项运动中找到自己的「第二人生」,「她们热爱墨摔,因为墨摔让她们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强壮地活着。她们想(通过比赛)到其他城市去旅游,想要作为一个众人认可的成功女人站在擂台上。」

文|杨宙

编辑|张慧

摄影|DianaBagnoli

2018年5月,36岁的意大利女摄影师DianaBagnoli在墨西哥城见到了她的拍摄对象——米兹与她年纪相仿,棕黑色的魁梧身体上爬满了伤疤。她已经当了祖母,同时是一名职业摔角手。

米兹穿着她比赛的服装,坐在自家的房间里

尽管在拍摄前,Diana已经通过大量资料了解了LuchaLibre(墨西哥摔角,以下简称「墨摔」),但当她把相机对准摔角场上的米兹时,比赛的激烈与凶残程度还是让她无法理解——穿着五颜六色奇异服装、戴着特色面具的女斗士互相撞击摔打,有时从赛场边的粗绳护栏上一跃而下,用自身的重力压倒对手,必要时,头发是最好的撕扯抓手。在Diana眼里,台下老老少少疯狂的观众几乎是「在血泊里吃爆米花」。

下台之后的米兹满身是伤,Diana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要去摔角呢?」米兹回答她:「因为我爱摔角,这是我活着的方式。」

米兹给自己起的艺名翻译过来是「山谷女王」。这位38岁的女性和她的丈夫、4个孩子、1个孙辈共同生活。她喜欢运动,对各种搏击方式的异同如数家珍,但最爱的还是墨摔,因为她喜欢登上竞技场时肾上腺素上升的感觉。

无可否认的是,Diana也在观看比赛中感受到了墨西哥观众的痴狂与快乐。在墨西哥城的大街上,几乎所有的商店里都挂着墨摔的面具。当地人穿着印有自己喜欢的墨摔角色的衣服,在一场场比赛后簇拥着摔角手们合影。在纪录片《TalesofMaskedMen》里,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摄影师和墨西哥当地人兴奋地解释着墨摔之于墨西哥人的意义:

「我喜欢墨摔中的颜色、能量与神秘。」

「年轻女孩也会去看摔角,她们喜欢看戴面具的帅小伙儿。」

「我见过最接近于此的就是伦敦的酒吧文化,不管你是14岁、79岁还是92岁,你都会进入酒吧。」

「墨西哥有很多老人是看着这些摔角手的父亲,甚至他们祖父的比赛长大的。」

墨西哥摔角竞技场上,女性摔角手正在比赛

对许多墨西哥人来说,这项起源于20世纪初期的运动如同他们身份的证明。相比于以WWE联盟闻名世界的类似肥皂剧的「美摔」、偏格斗形式的「日摔」,以及体育竞技项目中的「摔跤」,墨摔更像戏剧与运动的结合——对战双方分别佩戴着象征善与恶角色的面具,用夸张的肢体打斗与碰撞呈现一出扣人心弦的「舞台剧」。

22岁的墨西哥姑娘梅塔里卡正在墨西哥摔角竞技场训练。她的父母不支持她成为摔角手,但是她说,墨摔是让人上瘾的运动。摔角是许多墨西哥人生活的一部分,风靡全国。摔角手会带上色彩缤纷的面罩,穿上紧身衣在舞台上格斗,其特点是有许多空中动作和特技动作,招式连贯且复杂。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足球对意大利人意味着什么,到处都是足球,孩子们都想成为足球运动员,墨摔在墨西哥或多或少就像这样。」Diana告诉《人物》记者。

拥有悠久殖民历史的墨西哥城,移民人口众多,曾一度陷于纷乱的革命与转型中。墨摔就像这座多元文化山谷的调和剂,满足人们对古老神话的想象。上至庙堂,下及江湖,大家齐聚一堂,为摔角场上如同神话故事般的英雄呐喊。一位墨西哥当地的学者曾说:「灯光、气味以及墨摔表演里的一切都是引人入胜的。尽管Facebook让世界大同,但墨摔带给我们的疯狂是其他东西不能给予的。」

从事墨摔的女性并不多。作为一项男性主导运动中的亮色,观众期待她们坚强但性感,粗鲁但女性化。这些矛盾的特质往往体现在她们比赛和训练时的着装打扮上——虽然出场时戴着面具,她们在上场前还是会仔细地化妆。

在墨西哥语中,墨摔(LuchaLibre)的「Lucha」代表「自由」。但是多数时候,拥有这种自由的,并不包括墨西哥的女人。无论是被改编成电影与漫画的摔角手,还是从祖父传到孙辈的英雄,都缺少女性的身影。

女人走上角斗场

想成为职业摔角手的女人,几乎都有疯狂的念头、充沛的勇气和炽烈的热情。Diana告诉《人物》记者,赚钱并非支撑她们前进的动力。「她们热爱墨摔,因为墨摔让她们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强壮地活着。她们想(通过比赛)到其他城市去旅游,想要作为一个众人认可的成功女人站在擂台上。」

墨摔为米兹提供了四处旅游、见识世界的机会。她的很多同伴都因为家人的反对退出了赛场。但米兹一直在坚持,经过多年的努力,她的丈夫卡洛斯已经不再反对,但仍然会在她比赛的时候提心吊胆。摔角的收入无法维持她的生活,她还在业余时间兼职体育馆工作人员和女祭司。

成为摔角手意味着她们要经受一年甚至几年的职业训练,除了那些早在比赛中得到名次、被签约到当地摔角联盟的职业选手外,独立的女摔角手们需要承担训练与场地的费用。Diana没有问过她们的比赛收入,但是她知道,如果没能成为顶尖的摔角手,到手的薪资对于训练费用而言,杯水车薪。

除了收入,还有更多因素阻碍着女摔角手实现梦想。Diana说,墨西哥城的女人大多从事销售员之类的工作,她们往往没接受过高等教育,早早就结了婚。她拍摄的那些女摔角手住在郊区,离市中心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家里有两三个房间,通常住着七八口人,许多女人30多岁已经有了孙辈。她们的丈夫大多反对她们进入摔角场,有的人要偷偷训练,「就像过着第二人生」。

工作日里,茱莉亚是一名药剂师。而在私人时间里,她是墨摔女选手。她喜欢将同伴请到自己家里训练。她们会安排和商量接下来的比赛日程,并分享新的格斗技巧。女儿和外孙与她同住,他们对于这些女摔角手的聚会并不陌生。除了训练之外,她们也会逗逗小孩和宠物,聊聊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和街头巷尾的谈资。

泽尼亚和她的新丈夫在自家的后院亲吻,她的小儿子探着头悄悄看。她从事墨摔的初衷是希望获得更好的生活,而这个愿望在她开始这项运动的30年后,正在逐渐实现。离开第一任丈夫后,她在竞技场上认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他也是摔角手,并且比泽尼亚小20岁。如今他们生活得美满而幸福。

她们雇不起保姆,训练时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在Diana拍摄的一张照片中,一个墨西哥小孩趴在训练场边布满灰尘的垫子上,望着一旁戴着面具角斗的母亲。训练场看起来简易粗糙,阳光照进来,灰蒙蒙的尘埃清晰可见。Diana问孩子们,「你们想要成为摔角手吗?」孩子们摇头,他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打架,把自己打得那么疼。

女摔角运动员训练时把年幼的儿子带到训练场。她们的家人多数并不支持女性从事墨摔,更不会因此帮她们承担家务。这些因为无人看管,在墨摔训练场长大的孩子几乎都不支持母亲从事这项运动,他们不理解为何妈妈要这么辛苦地把自己弄伤弄疼。

也有人认为女摔角手是粗俗和不文雅的,毕竟墨摔自诞生以来就是男性的游戏,肌肉、力量与征服似乎都与女人无关。在Diana拍摄的照片里,几乎找不到一张符合传统意义上「女性美」的。紧绷的制服挤出她们粗壮的肌肉,没有纤细的腰线;当在赛场上被对手朝着胸部猛踹一脚后,她们的脸上出现落魄狰狞的表情;她们逼仄的家中堆满了杂物,年轻的女儿正抱着喝奶的外孙……

女摔角手的训练是严格而残酷的。有的游客误以为墨摔的打斗是一场点到为止的表演,但实际上,这项运动是对体力的比拼。无论是表演还是训练时,女摔角手都会使出全部力气碾压对方,她们用力地击打对方的身体要害,并因为这项运动而伤痕累累。

这些照片中,有一张很特别:Diana拍摄一处训练场时,是通过一扇玻璃门的反射,玻璃门的倒影中,一个女摔角手正被教练指导着倒立,而玻璃门外的门帘上,画着一个身材瘦削性感的女人,她穿着与摔角手们相似的制服。「我觉得(这张照片)能够体现一种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就是她们被希望成为的样子,你应该是可爱的性感的,而不是去打架……就算是对于那些非常专业的女摔角手来说,让人们接受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墨西哥城的摔角训练场,玻璃门上贴着性感美女的海报,形成对比的是场馆里努力训练的女摔角手倒映在玻璃门上的强壮身影。

强壮有力并没有改变这些女性的家庭地位。女摔角手们也会遭遇家暴,她们告诉Diana,如果一个男的想揍你,就算你在摔角上多出色多专业,你可能都打不过丈夫。「你失去了比赛场上的规则,而正是那些规则让你看起来强大,就算你不够壮,那些规则也能够保护你……而想用摔角的技能来抵挡一个生气的男人是远远不够的。」

泽尼亚今年45岁,在Diana的镜头下,她安静地坐在家中用娃娃装扮的一面墙边,长长的头发披向一边,五彩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起来像个少女。她从13岁开始训练墨摔,梦想成为一名成功的摔角手,但是结婚之后,她常常遭到丈夫的辱骂,并被禁止参赛。在婚姻中,她抗争了14年,生下了好几个孩子,最后还是以离婚的方式让自己重回摔角场。在英语中,摔角场与结婚戒指的单词一样,都是「ring」。这就像一个隐喻,从事墨摔的女人们似乎只有从婚戒的束缚中逃脱出来,才能站在心驰神往的舞台上。

45岁的泽尼亚从13岁开始墨摔训练,16岁那年她结婚了,因为丈夫的反对而离开了竞技场。这段婚姻持续了14年,泽尼亚频繁遭到丈夫家暴。当她终于鼓足勇气结束了那段婚姻,她重回训练场。「女性应该首先意识到自己的需求,然后再去考虑家庭的需要。我们需要明白什么时候从生活里挣扎出来。」泽尼亚说。

Diana用几个月的时间陪她们训练、比赛,通过比赛去墨西哥的各地旅行。对于这些女摔角手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在比赛场上胜利的那一刻,她们会爬上场边的栏杆欢呼,小镇上的人会一遍遍地提到她们的名字,让她们产生「在空中自由翱翔」般的快乐。

安达罗米达是她的艺名,这位45岁的女士生活在墨西哥城。她13岁就在街上讨生活,一度染上毒瘾,并被送入收容所。在那里,她认识了从事墨摔的人,并开始训练。她的初衷是掌握自卫的本领,但随着训练的进行,她发现自己被这项运动改变了。如今她已经重新掌控了自己的生活。

有一次,Diana在米兹家厨房的地板上,发现了堆放着的墨西哥人的蜡烛、雕像、头颅和动物画像。米兹要进行祭祀,她是萨泰里阿教的女祭司,这是她除了摔角手、体育馆工作人员之外兼任的第三份工作。仪式开始时,米兹站在中央,像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丈夫与孩子围在桌边,把头颅递到她的手中,她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力量,用一种强大的声音说话。这种力量似乎来自遥远的墨西哥文明与神话,似乎来自另一些强大的女人,也似乎来自她在摔角场上奋力一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