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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记者之死

2018年10月21日 文/ 张月 编辑/ 刘斌

10月2日,贾迈勒•卡舒吉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伊斯坦布尔的沙特领事馆:手指被切下,楼下的工作人员听到了他的惨叫。注射不明药物之后,他安静了,之后头被割了下来,身体被切成了小片,过程持续了七分钟。

在中东这片动荡的土地上,死亡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因为战争、炮弹、疫病、饥饿,人们悄然无声地死去。但卡舒吉的死亡引发了比战争更大的舆论震荡,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持续发酵。

或许是因为这个代表了某种理想主义的人,死亡过程过于惨烈,而代表国家权力的暴力之酷烈超越了普通人的想象。

文|张月

编辑|刘斌

图|网络

在走入沙特驻土耳其领事馆的前一天,贾迈勒•卡舒吉接受了一次BBC的采访。采访中,他戴着白色头巾,蓄着灰白的短须,言辞激烈地批评沙特与以色列过度亲近的外交政策。沙特是他的祖国,他认为这将给国家带来污名。

当时的他不会知道,污名来得那么快。这个国家的名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遭遇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原因不是外交政策,而是他本人的死亡。

10月2日,卡舒吉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伊斯坦布尔的沙特领事馆:手指被切下,楼下的工作人员听到了他的惨叫。注射不明药物之后,他安静了,之后头被割了下来,身体被切成了小片,过程持续了七分钟。

这是一名土耳其官员根据土方掌握的录音材料还原的细节,土耳其亲政府报纸《新曙光报》刊登了录音的部分文字记录。卡舒吉的未婚妻哈蒂斯在领馆外面等到凌晨,还是未见人影。《华盛顿邮报》的同事还等着他修改一篇专栏稿件,给他发了很多条信息,但没有回复。

「国家的敌人」

卡舒吉一直以来都是沙特政府政策的批评者,被列入情报部门的「黑名单」。他对自己的安全有顾虑,进入领馆前,他对哈蒂斯说,「我要是没有回来,你就报警。」《华盛顿邮报》的编辑凯伦•阿提亚在卡舒吉的版面上留了一片空白,题目是《一个消失的声音》。凯伦担心卡舒吉遭到人身禁锢,呼吁领事馆放人,但即使在最坏的设想里,她,甚至包括卡舒吉本人,都没料想过死亡。

在此之前,卡舒吉多年的朋友阿扎姆•塔米米曾提醒他,领馆有可能变得危险,但他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领馆工作人员只是普通人,普通沙特人是好人。」

他的另一个朋友玛琪•米歇尔•萨勒姆也曾经提醒他,去使领馆最好都给她发一条信息,当时卡舒吉大笑,「玛琪女士,你太荒谬了!」「他在内心中有一种信念,相信事情是好的,正确的将会赢得胜利。他是个善良的人,也相信别人的善良。」玛琪说。

死亡的恶意的确不是来自领馆工作人员,它来自15名乘坐私人飞机远道而来的沙特人,他们在卡舒吉到达前一个小时,进入了领事馆。

杀卡舒吉的时候,留着小胡子的沙特领事穆哈默德•奥泰比惊恐万分,「到外面去杀他,你们这样会让我惹上麻烦的。」其中一个人回道:「如果你回到阿拉伯之后还想继续活下去,就给我闭嘴。」

领事离开了,死亡继续进行。负责肢解尸体的是法医图拜吉,他是沙特内政部的验尸专家。他戴上了耳机,说自己在做类似工作时都会听听音乐缓解紧张,并且建议其他人:「要不你们也听听音乐吧。」

嫌疑人法医图拜吉

2014年,图拜吉参与设计了一种移动诊所,使验尸官能够在七分钟内解剖完一具尸体,这也是他们肢解卡舒吉尸体的时间。几个小时之后,完成善后的15人乘坐有外交牌照的黑色车子离开领馆,连夜赶回了利雅得。

杀人的全过程被录音设备记录了下来,被土耳其官员透露给了当地媒体,世界舆论大哗。之后,美国媒体用了各种技术和手段,确认了15个人的身份,他们来自沙特的安全部门、军队以及其他政府部门。这些背景表明这是一场来自国家机器的大张旗鼓的围捕,最大的嫌疑指向这些人围绕运转的核心——目前在沙特大权在握的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15人名单里有一人曾多次跟随他出行,被认为是其贴身警卫。「王储对安全部门的完全控制,使得在他不知情情况下进行行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美国官员告诉媒体。

嫌疑人王储贴身警卫

海湾国家盛行老人政治,大部分掌权者都已年迈,这位王储出生于1985年,年轻有为,野心勃勃,在过去的两年里通过各种改革方案建立了声望。在一个保守的伊斯兰国家,受过西方教育的他看上去进取而开明,反对腐败,限制宗教警察的权力,开设电影院,允许女性驾驶汽车,致力于「让多数人得到更多」。

2017年11月4日,全世界都看到了王储的雷霆手段。11位沙特王室成员和近30位前政府官员、富人等社会精英因涉嫌贪污被捕。在国家电视台的镜头里,亲王和大臣们困坐在丽兹-卡尔顿酒店的大堂里,一言不发,脸色黯淡。经此一役,他成功打造了一个铁腕反腐的改革者形象。

「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愿意采取积极果断的行动来巩固权力,但是,他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很激进的——非常激进,而激进往往会引来反对力量。」美国前驻沙特大使查斯•弗里德曼说。

穆罕默德•本•萨勒曼

对于反对者,王储的做法是坚决打压。去年9月,王储将数十名非暴力的神职人员和伊斯兰知识分子送进了监狱,其中有几位是卡舒吉的朋友。一位前白宫官员说:「现在可能有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觉得国家比以前更好了,但是人民仍在遭受苦难,政治迫害并没有减轻。这并不是民主改革。」

卡舒吉在《华盛顿邮报》的专栏里,将王储比做俄罗斯总统普京。卡舒吉的朋友猜测,正是这样的写作让他上了王储的黑名单。

「穆罕默德•本•萨勒曼花了上百万美元去建立自己的形象,卡舒吉用几个词就毁掉了它,这让王储愤怒。」塔米米说。

今年4月,萨勒曼王储访问美国,呆了21天,拜访了五个州加哥伦比亚特区以及不计其数的大人物。他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自1959年赫鲁晓夫惊动世界的访美13天之后,美国人民已经好久没看到这样的访美阵仗了。」《华盛顿邮报》编辑部是行程中的一站,凯伦参与了会见,卡舒吉没有列席。亚马逊创始人、《华盛顿邮报》的拥有者贝佐斯和西装革履、打着红色领带的王储相谈甚欢,双方都不曾预料到半年之后的剑拔弩张。卡舒吉的死亡很可能葬送了这位改革者的全部声誉。

萨勒曼王储访问美国

2017年9月,流亡美国的卡舒吉在凯伦的邀请下,第一次为《华盛顿邮报》的「全球意见」版面撰写专栏,第一篇文章是《沙特的压制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写道:「我们不是反对政府,我们深深地关心着沙特,希望它繁荣,实现那些美好的愿景,它是我知道的、我想要的唯一的故乡。我们不是敌人。」

可惜,他还是被这个国家当成了敌人。

孤独的流亡者

2017年的秋天,卡舒吉拎着两只手提箱,抵达了华盛顿,手提箱里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是他从沙特带走的全部。

他的身后是一连串坏消息:婚姻崩毁,朋友入狱,自己写了七年的专栏被取消。他在沙特被禁言了,不能写作也不能发推特。他目睹过朋友被搜查的场面,蒙面安全警察冲进房间,带着摄像头,拍下一切,没收所有的纸、书以及电脑。朋友们担心,他再不离开,会成为下一个入狱的人。

在此之前,他作为《祖国报》的主编,因为批评萨拉菲派(伊斯兰教的一个极端主义教派,信奉伊斯兰教原初教义,受到基地组织思想影响,坚持建立正统宗教国家、反以色列和反西方的立场,被联合国认定为恐怖组织)被解雇了两次。他成了沙特政府严密监控的知识分子。

他在美国的朋友巴奈特•鲁宾曾是奥巴马政府的阿富汗问题专家,2009年访问利雅得,有沙特官员警告他,「不要与卡舒吉见面」,那会让沙特政府心生疑虑。鲁宾还是和卡舒吉见面了,他们是认识二十年的老友了。第一次见面是在沙特的吉达,卡舒吉跟他说,当时的王储萨勒曼·本·阿卜杜勒不应该援助在阿富汗打「圣战」的萨拉菲派,那个派别太极端了。

「这就是典型的卡舒吉,我们才刚见了一面,他就对着陌生人抱怨沙特王室的错误。一个更小心谨慎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但那不是卡舒吉。」鲁宾说。

他批评的那位王储在2015年继位,成为沙特国王。他的儿子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成为了新的王储。对于卡舒吉这样一个面对陌生人也口无遮拦的人,身处王储治下的沙特,他感觉空间越来越小,「就像空气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他决定离开。

去国离乡者总是身怀漂泊感。在外界看来,卡舒吉是一名尖锐的记者,但在未婚妻哈蒂斯眼里,他敏感、痛苦、时常做噩梦,梦里出现的,是那些在监狱里的朋友。他感到孤独,「这种远离故乡、家人朋友的精神氛围对我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亲爱的哈蒂斯,我看上去拥有一切,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和我分享生活。」

他渴望回到麦地那,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想在街上走一走,与老友说说话。在异乡,写作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痛苦的时候,他会想到被关在牢里的朋友,安慰自己,「至少我现在还可以自由地写作。」

《华盛顿邮报》的编辑凯伦在寻找人撰写专栏,她发现这个沙特人的评论经常被美国报纸引用,看上去是一个「很懂阿拉伯」的人。于是给他写了邮件,邀请他为「全球见解」专栏撰稿。

卡舒吉遇害后,《华盛顿邮报》的编辑凯伦•阿提亚在卡舒吉的版面上留了一片空白,题目是《一个消失的声音》

卡舒吉特别高兴,很快回复了邮件,「谢谢你邀请我,我现在处于巨大的压力下,家人和朋友都让我保持沉默,但那是不对的。阿拉伯世界有很多失败国家,我不希望我的祖国成为其中之一。请原谅我不太好的英语,但我相信你能把它改得好一点。」

他的英文的确不太好,凯伦觉得他是在用阿拉伯语思考,然后转换成英文表达。在文字上,双方一开始费了很大的劲儿沟通。他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后,在沙特国内引发震动,成了该版面第一篇被翻译成阿拉伯语的专栏文章。他给凯伦发消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很痛苦,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国家会走向恐吓、谎言和仇恨。」

在那些流亡的痛苦之外,大多数时候,卡舒吉是个活泼的老头儿,有点话唠,经常给凯伦发一长串的信息,发好多封邮件。聊天的时候,喜欢用emoji的表情,用得最多的表情是竖大拇指。

遇害前几天,他发给凯伦一篇文章《阿拉伯世界需要自由的表达》,她想等他回来改一下再发,但那个总是追着她问「稿子什么时候发?什么时候发?」的老头儿再也没机会修改了,凯伦按原样把它发了,占了《华盛顿邮报》一整个版面。

他写道,阿拉伯世界正在降下一道铁幕,阿拉伯人无法去了解,也不能公开讨论那些影响整个地区和他们日常生活的议题,国家主导的叙事占据公共视野,很多人并不相信,但大多数人成了这些虚假叙事的受害者。可悲的是,这种情况目前不太可能得到改变。

他一直想改变这种现状。几个月前,他向凯伦提议,建立一个《华盛顿邮报》的阿拉伯语版本。凯伦记得那个场景,卡舒吉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点亮了,在编辑部的办公室来回走,说:「我希望我们可以在中东建立这个东西。」

人们常常把他称作流亡的异见分子,他不喜欢这个标签,「他不想成为一个流亡的异见分子,他想成为一个记者。他不是反对者,他很爱自己的国家。」凯伦说。

在哈蒂斯眼里,未婚夫是一个孤独的爱国者,他总说:「我想用手里的笔,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离开沙特的原因是,在一些关心的议题上,只有离开才能自由地写作。卡舒吉曾经说过:「我失去了故乡、家人和工作才来到这里,我只能提高自己的音量,不然就是对在牢里受苦的朋友的背叛。他们已经不能说话了,而我还可以。」

卡舒吉和未婚妻哈蒂斯

然而,身后那个国家的阴霾从未离去,搬到华盛顿之后,王储的人经常联系他,让他降低批评的调门,许以高薪厚禄,邀请他回国。

有时是以威胁的方式,对他在沙特的家人实施旅行禁令。他给朋友发信息:「我感觉很压抑,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我。」

不是没有退缩过,他曾认真想过退一步,远离那些危险。今年8月,玛琪最后一次见到卡舒吉,他看上去很挣扎,「我考虑了两年,我想去一个遥远的小岛……我能不能放弃,不要再做这件事情了?」

最终,他没有找到那个遥远的小岛,但这个孤独的流亡者建立了另外一种新秩序,他在伊斯坦布尔认识了念博士的哈蒂斯,两人决定结婚,定居伊斯坦布尔,卡舒吉喜欢这座拥有蓝色清真寺和美丽落日的城市。

在此之前,他需要去领馆取自己的离婚证件,于是,在10月2日那个一切如常的下午,穿着西服的他把手机交给未婚妻,穿过马路,走进了领馆。

走进领馆的卡舒吉

「嗨,能给我写篇稿子吗?」

在中东这片动荡的土地上,死亡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因为战争、炮弹、疫病、饥饿,人们悄然无声地死去。但卡舒吉的死亡引发了比战争更大的舆论震荡,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持续发酵。

或许是因为这个代表了某种理想主义的人,死亡过程过于惨烈,而代表国家权力的暴力之酷烈超越了普通人的想象。

世界都在等着沙特的解释,它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10月19日凌晨,沙特总检察长对媒体表态,称调查显示,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馆中与沙特调察人员发生冲突后死亡,沙特安全部门已经逮捕了18名涉事人员,对这次行动,王储本人并不知情。

凯伦气得发抖,她在推特上说:「沙特的愚蠢解释让人难以置信,卡舒吉是一个60岁的老人,面对15个男人能有什么打斗,他是被杀死在领事馆里。」

这样一份缺乏细节与解释的表态,并不能平息舆论。有太多的疑点没有被解释,哈佛大学教授劳伦斯•H•特赖布说:「到底是谁肢解了那个在打斗中被杀的人的尸体?到底是谁提前安排了那15个人,并且带了骨锯?到底是谁花了17天捏造了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对于卡舒吉的死亡,美国总统特朗普一直以来态度模糊,这被认为他更看重与沙特一纸被认为价值1100亿美元的军火合同,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破坏与中东盟友的关系。

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沙特签订军火合同

「在历史上的某些时刻,伟大的领导人发现,为了维护战略联盟和现实利益,有必要对令人发指的罪行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贾迈勒•卡舒吉不应该属于这样的时刻。」英国《金融时报》社论称。

但也许,他正在成为这样的时刻。

沙特打破沉默之后,白宫发表声明,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一解释:「已经看到沙特表态,并将继续推动及时、透明、符合所有正当程序的正义。」

在亚利桑那,被记者问及是否相信沙特的解释时,特朗普说了两个「我相信」,他说,「沙特逮捕相关人员是重大的一步,虽然只是第一步,但这是重大的第一步。」

事件可能很难就此平息,民主党和共和党都不买账,民主党参议员理查德•卢门萨尔接受CNN采访时说:「沙特的解释完全没有可信度,」他呼吁对卡舒吉的死进行国际调查。共和党参议员马尔科•卢比奥则说:「如果对这种罪行听之任之,以后拿再多的钱,也买不回美国在人权问题上的声誉。」

卡舒吉再也听不到这些政客们的嘈杂声音了,以前的他可能会加入辩论,戴着白色头巾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毕竟保持沉默,不是他的风格。

2015年12月,卡舒吉还在为伦敦的《生活报》写文章,当时他写道:「在阿拉伯世界,所有人都觉得记者无法独立,但是我代表我自己,如果我屈服于压力、改变了自己的观点,那我自己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他用漫长的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甚至连他的死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种价值。人们一直无法找到他的尸体,一位匿名的沙特官员说:「卡舒吉的尸体被移交给当地合作伙伴,然后就下落不明了。」土耳其官方在伊斯坦布尔周边的一个小树林和公园搜索了很多天,一无所获。

也许,他破碎的肉体将永远无法被找到,他的死也会湮没在桌面下的政治交易里,在层出不穷的热点里被遗忘,只有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会长久地记得他。

《华盛顿邮报》编辑凯伦脑子里无数次闪过一个有点冷酷的设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另外一个沙特记者身上,她会马上打开卡舒吉的聊天框,问一句,「嗨,能给我写篇稿子吗?」

可是这次,她再也得不到那个竖着大拇指的答复了。

(文中部分内容来自《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今日美国》、《时代周刊》、《金融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