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实名举报父母传销，正在成都某高校读大三的女生李欢成了新闻事件的主角。

10月9日，李欢在当地媒体的陪同下，携带举报材料来到四川省资阳市丰裕镇派出所报警。父亲7年前陷入传销，此后，母亲、弟弟相继被父亲拉入了“组织”，李欢在网上查找关于传销的信息，亲自去传销组织“卧底”搜集证据，找反传组织给母亲、弟弟进行反洗脑，并且成功解救了弟弟。

从今年9月开始，李欢选择向媒体曝光父母所在的传销组织，激起了父母更激烈的反弹，她带着多年来搜集的证据，最终选择报警。

比起网上对她“大义灭亲”的感叹，李欢认为自己的做法是一种“救赎”。

如下是每日人物与李欢的对话。

文|巴芮

编辑|陈墨

没想那么多，就是愤怒

每日人物：举报当天是什么情况？

李欢：10月9号是周二，我正好没课，提前联系了当地媒体记者，他们开车，直接从成都带我到丰裕镇上的派出所报警，我拿着一些证据和材料，说我爸妈在传销组织。警方让我和他们保持联系，说可以上门调解、劝说。

每日人物：你举报他们时，父母人在哪？

李欢：当时我爸回家卖橘子，我妈在秦皇岛，他俩都不知道举报这事。但是在我举报之前，就联系过媒体曝光他们了。

李欢在朋友圈转发帮她发声的媒体报道文章。图/网络

每日人物：你爸妈看到媒体报道什么反应？

李欢：9月30日第一篇出来，我妈当时在秦皇岛，说气得都想去跳楼。我爸狂打我电话、发短信，当天晚上花了500块钱包车，连夜从老家赶到成都来找我。我说你想见我的话，咱们派出所见。

每日人物：真在派出所见的面？

李欢：是。在里面没说两句，他就愤怒了，说到派出所他也不怕，“你看警察也管不了我，我根本就没有犯法！”完全沟通不了。

每日人物：举报自己父母，你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李欢：最初没想那么多，就是愤怒。我想破坏他们的组织，我恨他们做了传销。曝光之后我们有可能会断绝关系，自己一个人也挺轻松的，不用考虑那么多。

“希望阳光工程”

每日人物：你父亲是如何加入传销的？

李欢：2011年，我爸尝试承包建筑工程，结果全赔了，欠了十几万外债。我有一个远房舅舅叫陈飞，他给我爸介绍了这个“希望阳光工程”，说在秦皇岛，让我爸去看看。我爸很信，很兴奋，还说不久就可以给我买电脑。

每日人物：父亲离开以后，对生活有什么影响？

李欢：那时我上初二，觉得生活整个塌陷了。我妈带着我和弟弟租房卖菜，那段时间我特别压抑。主要是他们没有给我一个精神上的支持，没人陪我，我做什么他们都觉得我做得不好。

每日人物：后来母亲和弟弟也加入传销了？

李欢：是的。我妈一个人带我们很辛苦，身上也有一些病痛，我爸说让她去，他打工供我读书，我妈就去了。我弟学习本来就不好，两年前他小学毕业，爸妈就把他带去了。

每日人物：爸妈还曾经试图拉你一起入伙儿？

李欢：2015年我高考失利，他们说让我去看一看。我想将计就计，顺便搜集些证据。从我跨进那住着7、8人的出租屋里开始，我每分每秒都被他们安排得满满当当，吃饭、谈话、听课、串寝……跟我从网上查的传销套路一样。

我来之前就做好准备，只待三天，我爸妈一直试图说服我，但时间很短，我自己也抗拒。后来一大早偷着买票走了。

每日人物：那次拿到了哪些证据？

李欢：我当时就是写日记，把每天都做了什么、有哪些人、名字都记了下来，再具体的不太方便说。如果我再重新去一次，应该能拿到更多证据。

李欢去秦皇岛父母所在的传销组织卧底期间记录的日记。图/受访者提供

每日人物：那次去看到你父母是什么状态？

李欢：看到他们我特难受。我爸在传销的级别好像是科长，他真感觉自己是个领导，还挎个单肩包。我跟我妈三年没见，她特别热情，很亢奋，不停说这行业有多好，觉得能挣很多钱，两眼都放光。

每日人物：这些年你爸妈在传销里投了多少钱？

李欢：我爸投了9单，2900一单；我妈投了3单，还给我舅投了3单，后来我舅没去，让我弟接了。

每日人物：有回报吗？

李欢：没有。我爸说过，在里面房租没有了，还跟别人借了一些。

每日人物：支撑他们的动力是什么？

李欢：当上经理，出局了，就熬出头了。我爸再上一级就是经理，号称月工资23.8万打底。陈飞跟他们说，投入2900元，一两年就能赚到180万，投入满单15单，一共43500元，就能挣到1.5个亿。

他们让我再给他两年的时间，就可以成功，他就没想过不成功。

他一笑起来，就又像原来那个爸爸了

每日人物：你曾经找反传组织拯救了弟弟？

李欢：对。今年8月，我爸要回家卖橘子，当时恰好我奶奶摔骨折住院，我让奶奶说她想弟弟，他们就让弟弟一起回来了。我弟才16岁，我让反传组织的人和他聊天，很快就反洗脑了，现在他去打工了。

李欢弟弟出传销组织后，向媒体透露传销组织内部的一些情况。图/网络

每日人物：用这个方法拯救父母行不通？

李欢：“反洗脑”我弟之后，我把我妈逼回来一次。我在宾馆里给反传的人打电话，让对方说服她，还让人加了QQ跟她聊，但她不信人家的话，说对方都是失败者，说的话都是负能量，她只跟成功的人聊。

每日人物：你爸被毒害更深吧？

李欢：是的。我和我爸上次长谈，就是他看到报道包车去成都找我那次。从派出所出来，我们在街上拉扯了两个小时，我一直和他说，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不想让你们再接触那个行业，但根本劝不动他，我也没想过劝动他，我就想知道他心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就够了。

每日人物：那次谈话有什么作用？

李欢：我知道我爸心还是软的。我和他一撒娇，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笑，他一笑起来，就又像原来那个爸爸了。虽然他并不真心想要离开那个行业，让他离开比登天还难，我就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下他，我和我爸平时沟通不多。

每日人物：拯救父母这个过程中有过要撑不住的时刻吗？

李欢：我曾经计划过，把我妈从里面骗出来带去北京找反洗脑专家，结果那个反传群里有卧底，还没行动就被发现了。那次我特别崩溃，差点想不通要自杀。我就觉得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再也没办法把他们弄出来了。

即使被法律惩罚，

也是把他们捞出来的一种方式

每日人物：现在情况如何？

李欢：18日中午，我们当地派出所民警去我家，对我父母进行了批评教育。警察问我爸妈在秦皇岛干嘛，他们说在那边打工，问打什么工，也说不清。警察叫他们在家里好好的，不要再回去了，他们就不说话。

每日人物：他们彻底脱离传销组织了吗？

李欢：我看他们那个态度，肯定心没死。传销会分流成几个小的体系四处逃散。他们可能不在秦皇岛，但会去别的地儿。他们说以后也不管我和我弟弟，也不供我考研。

弟弟脱离传销组织后，李欢父母的聊天记录。图/受访者提供

每日人物：让他们脱离传销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李欢：他们不愿意走出来，传销里面画饼太真实，而且他们在里面呆了那么多年，不甘心，总觉得很快就熬出头能拿钱了。我爸之前在外面打工两年，还和里面保持联系，都没能脱离。

每日人物：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李欢：我会想办法和他们缓和关系，多沟通。我希望更多的网友能够给我提供一些帮助，搜集证据，刺激到他们头目的痛点。至少现在我觉得陈飞会怕，想继续给他施压。我想让他给个说法，最好去自首。

每日人物：举报之后，你被威胁了？

李欢：有人私信我，说传销那些人会报复我，就算现在不报复，以后也会找麻烦。但没有人真正联系过我。前几天，我爸妈让我别挑战陈飞的极限，把他逼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我问这话是陈飞告诉你们的吗？他说不是。

每日人物：你怕他们么？

李欢：不怕啊，那些人威胁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有结婚，我又没有负担，我也没有牵挂。

每日人物：你实名举报父母，周围人反应如何？

李欢：老师同学都叫我注意安全。前天夜里看网友私信看到凌晨四点多，好多人跟我说有类似遭遇。我觉得曝光之后，还可以让更多人关注传销，毕竟那么多家庭受害。

每日人物：有人质疑你的做法吗？

李欢：有。有网友说女儿举报父母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他们愿意在里边就待着呗，你自己好好生活。

我觉得不行，等若干年他们自己出来之后，心里会有很大的负罪感，我不能让他们良心遭受这么多谴责，更不愿意让他们陷得太深，坐牢给人背黑锅。

每日人物：你恨爸妈吗？

李欢：之前心里难受，恨他们。本来我觉得我前途挺美好的，不求有多少钱，只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庭，他们这么折腾，我觉得断送了我的前途。

但是去年12月6日，我21岁生日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觉得一直这么恨下去不是个头，从今年开始解救他们。

每日人物：你对父母会有愧疚吗？

李欢：我心里过意不去，父母在传销里这么多年，我自己在外面生活看起来还挺好的。所以还是决定要做一些事，父母应该会理解我，知道我是为他们好。

即使这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伤害，哪怕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需要面临一些法律上的惩罚，也是把他们捞出来的一种方式。

李欢沉默地独自坐在家门口。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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