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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如懿传》,最终仍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

2018年10月16日 文/ 安小庆 编辑/ 金石

“如懿”这样一个宫斗失败者和爱情失败者的“双失”主角,让《如懿传》在题材和叙事的反类型化上,具有了一定的“反动”和革命意义,实施了一次对异性恋爱情幻梦、胜者为王和大团圆结局的一次反高潮处理和反动叙事。这样的立意和故事,放置到中国近十年的宫廷戏、宫斗剧版图上,无疑是稀少的反类型故事。

只是,《如懿传》本应该可以带来况味复杂的“一声长叹”,但无奈这个时代,让几乎所有人都成了“爽”和“甜”的爱好者,让几乎所有创作者都成了不彻底的反抗者。

长达87集、播放周期长达两个月的《如懿传》在昨日大结局。

与戏外的热闹相比,如懿的离世与《如懿传》的最后一集结束在一种可贵的节制和弥漫的悲凉之中——如懿主仆二人对坐在寂寥的宫殿之下,头顶是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二人如同白头宫女般想起从前的故人:

“这些日子,我还时不时想起很多人,想起姑母,想起阿箬,琅嬅,晞月,也会想起绿筠,玉妍,意欢,甚至还卫嬿婉……”“我曾经跟皇上说过,这宫里无休无止的争斗和算计,让人厌烦”,如果一切没有发生,“这会儿坐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喝茶说话的,还有她们吗?兴许还有皇上吧……”

《如懿传》的导演汪俊曾在很多采访中谈到该剧试图对《红楼梦》的靠近和借鉴。如果要在《如懿传》中寻找最有“红楼”气蕴的一幕,那么如懿在寂寥庭院中离开的这一幕,或许能让人想起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论《红楼梦》的一句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

换到《如懿传》,在清宫权力、控制、欲望和情爱的世界里,最早领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并“呼吸领会之”的,也只有如懿而已。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悲凉之雾”的升起和之前用87集的体量工笔般描绘了“悲凉”的缘起和过程,才让《如懿传》这部有革命但却并不彻底的电视剧,拥有了与一般宫斗剧和宫廷剧不一样的气质。

在2018这样一个“宫斗”类型剧的大年,《如懿传》的结束,连同此前它盛大的选角、动荡的播出命运和其他多部可以形成互文的宫斗剧一起,在社交网络和现实世界形成了一种或许可以称为“如懿学”的热潮。

失败者的故事

在《如懿传》里,演员周迅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准确地共振和演绎了一个女人从热烈、懂得到灰心至最终倦意深重的过程。正如她在剧中多次说过的那句台词:“这宫里无休无止的猜忌、争斗、算计、背叛,确实让人厌烦。”

在周迅的表演履历里,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把“倦意”这种情绪传达得像蚂蚁触角那般细微和准确。事实上,在6年前的《听风者》里,她已经做到了。

在《如懿传》里,这种对倦意和灰心的展现,因为电影两个小时和电视剧87集体量的对比,有了更加细微和漫长的铺陈,也因此让更多人感受到了从别的宫斗类型剧里感受不到的沉重和不适。

很多微博网友留下这样的评论:

“太令人灰心了,最后20集应该不要拍的,真实得可怕,是现实中大多数恋人的常态了。”

“你眼看着她一寸一寸退让、忍耐、委曲求全,一寸一寸心灰意冷,整个人浸在疲倦里,你就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发生过。”

“这从来不是一个宫斗剧。这是一部爱情写实专辑,只不过背景放到了皇宫,看得人灰心丧气,但现实却又的确如此。”

《如懿传》中,如懿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皇后身份的厌倦。图/网络

这确实不是一部传统和典型意义上的宫斗剧。和《延禧攻略》相比,它没有游戏打怪式的即时快感反馈,也没有同其他几乎所有宫斗大女主一样,按照线性生物进化论和适者生存的存林法则,最终登上权力的巅峰。

正如导演汪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的,“从后宫的这种戏来讲,如懿是个loser。”

“从故事情节上来讲,如懿没有像其他的女主角站立在了最后胜利的顶峰上。她被废后,然后跟皇帝的情感也分崩离析,连独立的碑陵都没有进入,最后跟绿筠葬在一起”,汪俊说,“《如懿传》更像是一首挽歌”,是“一代帝王夫妻的婚姻围城”。

为失败者做传,讲述一段感情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逐渐生出龃龉最终灰心,这样的立意和故事,放置到中国近十年的宫廷戏、宫斗剧版图上,无疑是稀少的反类型故事。

近几年,我们已经很难在电视和网络播出平台上看到失败者的故事了。即使在讲述情爱的现代剧或者古装剧里,始终运行的都是一对一、永不变心的异性恋故事逻辑。而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复杂的第三者角色或者一段恋情如何无疾而终——大部分观众需要的是大团圆和无止尽的“甜”的喂养。

而像《红楼梦》《金粉世家》那样讲述人对爱欲灰心、最终放下的故事,几近绝迹。至于“失败者”和“不合作者”的故事,更是不受欢迎的。

因为在现实世界里,我们的消费需要不断升级;在戏剧世界里,我们的主角需要碾压一切象征性的阻碍和不快,最终成为世界的王者;而在网络世界里,化身网民和粉丝的我们,要不断在征战中练习斗争智慧,以获得更大剂量的成功感和控制欲。

时代哪能允许你失败?

于是,“如懿”这样一个宫斗失败者和爱情失败者的“双失”主角,让《如懿传》在题材和叙事的反类型化上,具有了一定的“反动”和革命意义。虽然并不极致和完美,至少它在各种矛盾和角力中,实施了一次对异性恋爱情幻梦、胜者为王和大团圆结局的一次反高潮处理和反动叙事。

而如果将整个故事放置到更广阔的关于情爱、婚姻和人性的地图上,那么《如懿传》或许可以约等于一部发生在宫廷的《革命之路》或者半部《苦月亮》。也正是这种试图穿行于最普遍人性苦恼和困境的尝试,让《如懿传》得到了传统宫斗题材爱好者之外、更多类型观众的关注。

如懿去世后,太后的一席话道尽了如懿与其他宫斗剧女主角的最大不同。图/网络

“皇后的断发就是一种辞职。”制片人黄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如懿传》是反规律的,它更深层次想探讨的是‘反思成功学””。

黄澜回忆,自己曾在“开拍前收到了很多以打怪升级为主线的大女主题材的剧本,但最终却选择了‘如懿’”。

因为黄澜觉得,“假如说,我们看到一个女主角在过去如何获得成功,其实暗含的意义是我认可这个时代。我觉得那个时代是有它的规则,我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那个规则体系之下获得我想要的人生。”

而在《如懿传》这一次里,她想“对这个制度有评判和反思”。

反套路的演法

为“失败者”做传,让《如懿传》在自己的类型世界里,获得了一个参差性的坐标。而演员周迅的演技,也在全剧几百位演员、乃至整个宫廷宫斗剧的表演体系里,形成了极具辨识性和革命性的演法。

从TVB《金枝欲孽》和《甄嬛传》开始,近十年以来的华人宫斗剧形成了一套极为戏剧化和脸谱化的刻板演法。可以不客气地说,在“华妃”之后,几乎所有后宫奸妃的演绎方法,都在模仿蒋欣,最终形成套路。

《后宫·甄嬛传》中蒋欣饰演的华妃。图/网络

套路或许是最方便和最高效的抵达方式,同时也是最懒惰和最粗放的表现方式。它总是奏效,但也始终拒绝了细节和日常。

在《如懿传》里,除了前三集硬演少女带来的不适,那之后的演员周迅,在台词、动作、哭戏等激烈场面的处理上,全面实践着反套路的演法。

比如,在与乾隆吵架、失和、断发,在看到五阿哥病逝等重要场次,周迅完全摒弃了一般宫斗剧中处理对峙、反转、关系断裂或者死亡场面时那种大声嚎叫、涕泪四流的撕裂式演法,反而用细微、克制、因时因地而异和更近日常化、人性化的处理,让观众敏锐地接收到情绪的流动。

《如懿传》中,周迅用极度克制的表演诠释着失落、无奈、厌倦等多种情绪。图/网络

《如懿传》剪辑师张明辉曾在纪录片中回忆他印象中周迅处理最细的一组镜头,“就是有一场戏,(如懿)刚跟皇上吵完架,周迅老师过来回看,印象特别深,是有一个特别细腻的点出现,她有一个过门槛的时候,(没有直接跨过去)而是停了一下”。

在门槛前停一下之后,如懿走进雨幕之中。失望和倦意让她不再顾及属于皇后的紧绷体态,她垮懈下来,抬眼凝望屋檐落下的雨,弓着背甩手前行。这一幕不仅让剪辑师印象深刻,也在当天播出后,引发大量网友对周迅演技和具体处理方式的讨论。

“为什么周迅处理的那么好,因为她是反向思维的。我觉得这非常符合心理学。在重大打击的时候,她有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麻木,一种克制,这个是非常能够你去理解的”,《如懿传》制片人黄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回忆,“当时看《红高粱》的时候,周迅在处理一场她父亲去世的戏时,她第一眼不是扑到父亲身上去哭,而是躲避,‘她不敢看这个是非常符合真实人性的’”。

在接受某娱乐自媒体采访时,导演汪俊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当你看一个演员在角色沉浸很深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东西是她自己的反应,是非常真实的人性。所以她遇到创伤事件的时候,去冷宫的时候,会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会跟着她的情绪带着走了,而不是一下子哭了闹了套路化地去表演。”

编剧流潋紫认为,周迅在整个剧的拍摄中,起到了“定海神针”作用。她像一枚秤砣一样,稳稳地扎在剧组9个月,给包括霍建华在内的许多演员带来了持续不断的触发、互动和成长。

不彻底的革命

只是,“失败者”的叙事主题、周迅卓然的表演方法,并没能令《如懿传》完成一场彻底的革命,在多种审美力量角力、多种产品类型博弈后,导演汪俊所掌控的《如懿传》成为了一个具有杂糅气质而却没有将其中任一气质进行到极致的作品。

导演汪俊有自己的审美和坚持。比如,就像主创团队多次说过的,《如懿传》不同于很多宫斗戏“上来就掐、上来就斗的叙事方式。从风格上来讲可能不那么惹眼,不那么让观众一下就觉得爽”。

导演汪俊在《如懿传》拍摄现场。图/网络

在谈到观看快感时,汪俊认为,“有的戏可能就是一口酒下去一闷,观赏方式也不一样,受众群体不太一样。我也没有说指望所有人都喜欢我们这个戏,可能相对会小众些,观众稍微有一些情感经历的,尤其对婚姻也好,爱情也好,有一些体验和理解,可能共鸣更大。”

最终的播出过程中,开头三集男女主角的恋情铺陈和中段如懿始终不能像其他宫斗剧的女主一样奋起自卫,开始让许多观众觉得剧情“慢”和不够“爽”。

汪俊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回应了这两个问题,他说,“可能有些观众会觉得慢,或者觉得有点拖沓。但对我来说,无所谓,大家如果觉得前面不好看,但我们就是这个戏,没办法,我不可能一上来、如懿从第一集就被陷害、进冷宫,然后出来就开挂打所有的人……”

而汪俊多次提到《红楼梦》中对日常生活和四季流转的关注,也是他试图在《如懿传》中伸张的美学趣味。

他曾经希望自己“能拍一个像宫廷浮世绘的那种东西,就是宫廷里边很多后妃们的日常,午后的阳光下,慵懒地喝点儿茶,品点儿点心,然后聊一聊宫里的那些事儿,有点儿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这种感觉。”

但在拍摄过程中,两种美学趣味和接受方式,始终在撕扯着他想要做一个新东西的决心。

他个人喜欢“类似《红楼梦》那种,嫔妃们在喝着下午茶,很慵懒地晒着太阳吃着糕点,聊一聊纳兰的词”。

“但这种戏多了就会拖节奏。你阅读的时候可能还蛮赏心悦目的,但作为一个视觉形象,可能大家就会说,快,赶紧斗!……电视剧观众文化层次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觉得很有味道,有的就觉得这太慢了,赶紧快进看后面内容,看谁死了,谁又怎么着了。”

在接受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的采访中,他承认,“我觉得宫斗剧里可能《甄嬛传》已经到了极限了,但是观众又爱看宫斗,那么要不要迎合?你肯定要做一部分,肯定要有宫斗的。但是从我们个人来讲,我拍一部后宫浮世绘有什么不好呢?像《红楼梦》,家常里短的,没有那么多商业元素在里头的,不也挺好吗?我觉得那可能恰恰是我们的趣味。可是这两者怎么结合?”

就像那场他自己最爱的吃点心和谈诗词的戏。“吃着南方诸暨的点心,读着纳兰的词,皇帝在那儿点评着”,汪俊“特别喜欢它整个气氛,是非常舒服,非常文学感的”,但是后来,他还是剪掉了,只剩了一点。

“因为拖节奏嘛。”

除了叙事节奏的加快和美学风格的调整,为了不给观众看剧时造成快感的过度延宕,汪俊和主创团队还修改了《如懿传》最后7集的故事走向。

在原著中,如懿选择了自杀。在生前,她没有获得洗脱冤情,也没有得到来自皇帝的歉意和悔意。对现在大部分的宫斗戏观众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憋闷的情节开展和最终结局——女主为什么还不全面反动反击?女主怎么可以还没有展开盛大的复仇行动就先行自我了断死去?这让我们憋了几十集的气怎么排空?说好的宫斗怎么变成了放弃?

这种来自受众的压力,最终让汪俊重新处理的最后几集的走向和结尾。

“结尾我们还是考虑到对于一个戏,观众的承受度。会不会不符合商业剧或者说类型剧的惯常写法。一个女主角到最后没有战胜对手,我们担心观众会不会看了觉得郁闷觉得不解气,犹豫怎么能帮观众看完之后把这郁结的一口气吐出来。”

为了帮助观众“吐气”,汪俊让如懿在死前发动了全面反攻,最终让反派令妃在如懿离世之前得到了清算和审判。

这一处理,也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不合作者”和“失败者”如懿身上的悲剧感和美学浓度。在试图讨好多种美学风格和不同受众接受风格的尝试中,汪俊想要做一个靠近《红楼梦》气质的作品的尝试,最终成了对近年来霸屏宫斗戏和爱情戏的一次不彻底革命和不完全反抗。

因此,即使依旧有着诸多革命性的处理,《如懿传》依旧是一部难称经典的正剧。作为一个不彻底的反类型尝试和革命者,它风格杂糅,却都没有走到极致,与过去周迅参与过的《大明宫词》和《橘子红了》这样同样具有悲剧美学内涵、同样是讲述情爱和命运的故事相比,《如懿传》有惊喜,却成色不足。

在《大明宫词》的豆瓣评论里,一位网友写道:“大明宫词看完后是一声长叹,但《甄嬛传》看完后只有女主那种不停开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犹如吸毒一样的短暂快感。”

甄嬛最后打怪升级、胜者为王的剧情,并没有出现在《如懿传》中。图/网络

同样,《如懿传》本应该可以带来况味复杂的“一声长叹”,但无奈这个时代,让几乎所有人都成了“爽”和“甜”的爱好者,让几乎所有创作者都成了不彻底的反抗者。

在十几年前的《大明宫词》和《橘子红了》里,你能够看到旗鼓相当的演员演技,能看到美学诉求得到通透完整表达的戏剧氛围。十几年过去了,这些本应该成为基本面的生产基础,成了不可得的奢望。

在整体始终退潮般的环境里,演员周迅依旧戏瘾甚浓。接下《如懿传》的考量之一是,“因为我自己没有拍过清宫戏,也是想要在清宫的世界里演一演。”

与如懿从“风中执炬必有烧手之患”的情爱中果断退场离开的决绝不同,在越来越属于演员的那片无人之阵中,周迅依然恋战。她郑重精致地处理每一场戏,将一场发生在权力之巅的情爱故事,演绎得正如一盆由通红热烈燃烧至温热,再由温热到余温尚存,即至灰烬的过程。

灰烬是美的。美在毁灭中最美。同时让人感到有趣的是,也正是现在这个时候的周迅,才能像云团一样诠释倦意和悲凉的升起和蔓延。

这一场戏里和戏外同时在做的大梦,大概就是属于后宫女人如懿的灰心和演员周迅的不甘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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