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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岁话剧表演艺术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无数被称中国荧幕第一父亲

2018年9月15日 文/ 何可以 编辑/ 向荣

9月15日凌晨,88岁的话剧表演艺术家朱旭因肺癌离世。

8个月前,他在《老爷子朱旭》发布会上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有人问他,您多次表示“岁数大了,演不动了”,也‘三次食言’重返舞台,现在您还想演戏吗?”朱旭沉吟,慢悠悠地答道:“我今天很大胆地说一句,人还在,心不死。但心还有这心,想演大概是不可能了。不过,也没准儿。”

如今朱旭老人离世,留下了老人的对舞台“不死”的心,和观众对他永远的怀念。

文|何可以

编辑|向荣

图|网络

朱旭杵着拐,颤颤巍巍站上了舞台。他戴着瓜皮小帽,穿着唐装大褂,被人搀扶着,勉力走到了舞台中间。

老爷子一生爱逗趣,抖完包袱,总是自己先声如洪钟地哈哈大笑。但这一次,他的笑显得费力且虚浮,显出衰弱的气息。时年87岁的朱旭手臂枯瘦,大部分的时候要坐在轮椅上。

那是2017年1月中央电视台《文艺中国》栏目“致敬经典”的录制现场,台下是他的观众,还有他的晚辈英达、杨立新。杨立新感慨:“他们一辈人,一个一个‘抽签’走了。朱旭是硕果仅存的老几位,请一定多多保重。”台上的朱旭,认真地听着。

把死亡比作是一场抽签,想来朱旭是答应的。晚年他把养生一事全归为“上帝的保佑”。生死间的随机与不确定,对他来说,自有真义和真趣。节目现场邀请他题词留念,他不假思索,写下“理、情、味、趣”四个字。

8个月前,他在《老爷子朱旭》发布会上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有人问他还想演戏吗,朱旭沉吟,慢悠悠地答道:“我今天很大胆地说一句,人还在,心不死。但心还有这心,想演大概是不可能了。不过,也没准儿。”

1930年出生,1949年毕业,1952年加入北京人艺。88岁的朱旭,经历过时代变幻中的风云与痛苦,也饱尝过寻常生活里猝不及防的击打,但他还是在理情之间,寻摸出了味趣。

他认真演了一辈子好戏,《晔变》《屠夫》《红白喜事》《变脸》《洗澡》《刮痧》……让他成为后辈濮存昕心中“现实主义典范意义的表演”;他也认真活了一辈子,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喝酒做饭,打牌唱戏,拉胡琴、糊风筝……在玩物中找到自己的美学志向与人生态度。

朱旭周身发出暖意、柔和、温煦的人间气息,如同胡同深处一个找乐儿的老者。如今,这个老人被“抽中”,到另一个世界“听蛐蛐叫”了。

“在家门口,等着孩子回家的老头儿”

“北京刚刚解放,朱旭还没毕业的时候,华北大学文工二团想从学生里找几个机灵的、没演过戏的。”90岁的戏剧表演艺术家蓝天野回忆久远的往事。

朱旭忍不住在旁插话:“历史的误会。”

那是朱旭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在2018年1月,《老爷子朱旭》新书发布会上,朱旭坐着轮椅,还是那顶瓜皮小帽,还是一如既往忍不住打趣。

“老爷子”三个字印在书名上,朱旭有点惶恐:“怎么叫这么个书名儿呢?是不是对读者不够尊敬,起码是不礼貌吧?”

老友蓝天野则是另一种感慨:“朱旭怎么成了老爷子呢?我一直把他当小兄弟看。”1949年,19岁的朱旭生平第一次演戏,就是和蓝天野搭档演一对师徒。

大半辈子过去了,能称他小兄弟的人越来越少,北京人艺大院里的后辈喊他老爷子,一起搭过戏的黄磊、刘若英也亲亲热热地喊他老爷子。

人们说,他是中国荧幕里第一父亲。也有观众说,“朱旭的电影里是一定有离别的,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有些就像拂去的历史尘埃,有些则像回眸中的人世沧海。”

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的朱旭,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削瘦脸上的纹路,总带着风霜雨雪的沧桑。

在大小荧幕上,他是迈入暮年的末代皇帝,是名震天桥的武生泰斗,是老北京里小巷名流,是卖艺的江湖手艺人。哪怕30几岁演话剧《茶馆》,他演的也是70多岁卖挖耳勺的老人,头上戴着深褐色的破旧毡帽子,身上是半大长短的黑布破棉袄和扎着绑腿带的黑布旧棉裤,以及一双乌拉草的鞋。

在张扬执导的电影《洗澡》里,他演在北京老城开旧式澡堂子的老刘。这位老父亲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大儿子外出经商,小儿子因智力障碍,和老父亲一起守着澡堂的水汽氤氲,也守着来往的拖鞋、赤膊,和吵吵闹闹,慢慢悠悠的北京味儿。

《洗澡》剧照

生意淡的时候,老刘自己泡在水里,面前一尊小酒,一碟小菜,自斟自饮,惬意自得。每到晚上,他和二儿子爷俩换上蓝色运动装,在胡同里遛弯儿,跑步。父亲跑不过儿子,就悄悄地施诡计耍赖。每个深夜,他们一边清理水池,一边嬉笑打闹。

生活并不顺心如意,但日子就像澡堂子里的水,波澜不惊,温度正好、舒服。像一个纽带,这座澡堂和它的主人,维系着街坊四邻的交情——也连接着北京城的过去与现在。

在这部电影里,老北京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浸满了纯正北京文化气息的朱旭。他身上扑面而来的老式做派,给《洗澡》营造了一个接着地气、又透着亲近的世界。

2009年,79岁的朱旭出演了自己的封镜之作《我们天上见》。朱旭扮演了这部蒋雯丽自传电影中的“姥爷”。剧中的朱旭手里把玩着兰花、戒尺、针线活儿,祖孙睡前一起摸耳朵、转眼球……这是蒋雯丽心目中的姥爷,也是寻常观众记忆中祖辈的琐碎与温情。

现实中的朱旭,同样带着温煦的气息。他的两个儿子都患有先天性耳聋,将儿子培育成才的难处可想而知,老爷子却总是乐天达观的样子。

早年间,史家胡同的人总能见到,胡同56号人艺宿舍的大门口,有个外绿内白的搪瓷灯罩。晚归的人,总能看到光源下围着一群人,人群里准有朱旭,身后跟着他的儿子。人群中的朱旭,不是坐在棋盘前叫人家“臭棋篓子”,就是歪着头一脸认真地拉胡琴——这准是有哪位想吼两嗓子了,央告他伴个奏。时光过去,朱旭从胡同人嘴里的“叔叔”变成“爷爷”,跟在身后的人从儿子变成了孙女儿,但只要迈得动步子,他总会出现在胡同口的春夏秋三季里。

2011年北京人艺排练《家》。81岁的朱旭也被邀请重回舞台。导演李六乙记得,老爷子总早早来到排练场,只要天不热,他就抬上一个小凳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一波一波的演员到来。濮存昕说他像“在家门口,等着孩子回家的老头儿”。

《我们天上见》剧照

玩物兴志

那位在院子里等着孩子们清早到排练场演戏的老头走了。杨立新失去了“表演的楷模”,濮存昕不能再去“朱旭叔叔”家吃他烙的春饼,英达听不到“朱旭大大”拉胡琴,冯远征也无法在人艺大院里,远远就听见老爷子“哈哈哈”的大笑声。

所有人都知道,老爷子朱旭会演,也会玩。

朱旭的爱玩,和其他老伙伴不太一样。他能穿着裤衩在院里下围棋,爱给孩子们亲手做鸟笼子,也会闷在屋里独自给小鱼接生;他亲手做的风筝曾经参加过北京风筝协会的展览;他爱下围棋,他会拉胡琴,能吹萨克斯,京剧唱得有味;他喜欢拉着于是之去钓鱼,经常跟英若诚一起喝酒。

因拍摄电影《似水流年》,黄磊与朱旭结缘,他常去老爷子家下围棋,唱京剧,做春饼,包饺子,喝二两小酒。黄磊觉得,老爷子身上带着老一辈人艺演员的那种丰富,什么都感兴趣,“像是一个杂货铺”。

这种接地气儿的松弛与快乐,是老爷子朱旭在北京这座古都浸润了大半辈子的精气神。

北京人爱找乐子,善找乐子。“坛墙根儿”有乐,老槐树下的小院儿有乐。养只靛颏儿是个乐子,放放风筝是个乐子,“戳在天桥开骂听骂是一乐子”,嗜好京戏,唱一嗓子,也是一乐子,一碗酒一头蒜,也是个乐子。即便讲到死他们也不说死,喜欢说“去听蛐蛐叫去了”——似乎还能找出点乐子来。

朱旭就是一个胡同深处找乐的老人,他从头到脚,都是现世的,入世的。

朱旭在北京的家,先是在无量大人胡同,后搬到史家胡同的人艺宿舍。后者是一座中国庭院式的建筑,前后三层大院,房子多住户多,每到节日总有晚会,朱旭通常都是这些活动的组织者和带头人。

他是球类爱好者,给史家胡同大院设计过一个篮球场。他招兵买马,动员起全剧院的小伙子,平地,运土,热火朝天,连时任人艺院长曹禺都被感染得参与劳动。几天的工夫,一个像样的篮球场豁然出现在眼前。朱旭很爱护这个篮球场,经常呼朋引伴去打比赛,精神抖擞,其乐无穷。

他也是一名棋类爱好者:所有扑克、桥牌、麻将、天九、顶牛都会,“所有玩的都会玩。”每每被邀请参加围棋比赛,无论是业余棋手还是专业棋手,他都乐于迎战,棋艺平平也“叫板”过武宫正树——志不在输赢,而在参与的一点雅趣。

他不仅自得其乐,还愿意教人玩。有一回老爷子在街上见到有牌九卖,赶忙买一份,回来细细教给后生们:“《红楼梦》里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就是这牌九牌子。‘左边是个天’。林黛玉红头胀脸地说:‘良辰美景奈何天’。你看,现在这玩意儿一丢了,这个文化要丢了,你们连《红楼梦》都看不懂,连大天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这怎么能丢?”

诸多爱好中,朱旭最好酒。他的酒友众多,于是之、童超、童弟、濮存昕、黄磊都曾和他把酒言欢。年纪大了,老伙伴们纷纷在大夫命令下“退出岗位”,朱旭却表示“这个得坚持”。这口爱好,他一辈子也没断下。

“养身,全靠上帝保佑。病没找上你,万幸!”他曾在访谈节目中大笑着撮起五根手指:“我接触到的超百岁的老人都有两条:一个是吃肥肉,一个是喝酒。”

他对着小辈们回忆,建国后困难时期,物资紧张,普通人买不到酒,他馋得实在没法子,找到政协委员刁光覃,用两盒前门烟,换对方一瓶卫生酒精。

“酒精怎么个喝法?里面学问大了。”老爷子找来“英大学问”英若诚,打听到了“多少度的露酒兑上70°的酒精,搁在一块。然后产生多少度,但是还不能兑完了就兑完了,得拿那个瓶且得咣当呢。也不知道那酒的分子和水分子怎么着最后成为一种化学反应才出来”。

杨立新说,老爷子天生就有从生活当中、从普通事情里中,提炼幽默和有意思素材的智慧和能力。

蓝天野也说,“朱旭演戏为什么有他自己的特点呢?原因是他很早就建立了一个美学取向。”蓝老经过半生的观察,总结道:“他松弛,天生松弛。他幽默,天生幽默。他保持着愉快有兴趣的生活。他好玩,而且兴趣广泛,花鸟鱼虫,养蝈蝈、糊风筝,这一点有点像曹雪芹。从事艺术的人只知死用功一定不行,有个词叫玩物丧志,但我更愿意改一个字,叫‘玩物兴志’。”

“会演戏的人演人,不会演戏的人演戏”

2007年,朱旭主演的德国话剧《屠夫》在北京人艺上演。濮存昕看完后连连惊叹,“这是现实主义典范意义的表演。”

最后一晚演出前,濮存昕给何冰打电话:你在北京吗?老爷子最后一晚演《屠夫》,你赶紧来看。何冰坐着飞机从外地赶回北京,看完老爷子的表演。

在话剧《屠夫》里,朱旭饰演男主角——一个诙谐智慧,敢于讽刺纳粹的肉铺老板伯克勒。

《屠夫》剧照

23年前,他第一次饰演这个角色。前来看剧的西德戏剧专家为此赞不绝口。他们说:东方的伯克勒更有幽默感,更有对事物的理解力。那一年,朱旭52岁。

2005年人艺恢复商演德国话剧《屠夫》,75岁朱旭再次出演男主角,连着演了两年。

他走到哪儿都揣着自己的台词本。里面手写的黑字,和画得并不笔直的红色粗线,醒目地搭配着。剧本抄在左页,右页朱旭专门用来记录自己对人物的解读、对台词的斟酌。

大段的独白台词在他的心中烂熟,但每次演出,独白的表现方式总不一样。他时刻更新着自己的演出,常演常新。

朱旭的台词依然中气之足,肢体动作更是流畅俏皮。有一幕,他拿着一块红色纳粹旗帜,手脚并用,摆出各种滑稽的造型,对纳粹政权的辛辣讽刺呼之欲出。

“即松弛又幽默,又有人物命运在角色里,太难了!”濮存昕感慨。

戏剧评论家们纷纷说:《屠夫》里,朱旭扮演的伯克勒非常成功……这种诙谐幽默的味道,属于个人的创作风格,是朱旭的文化素养与生活情趣的自然流露。是一种文化,甚至是一种演员的人生态度。

《屠夫》剧照

“幽默,是专制政治下小民唯一可以放心大胆拥有的财产。北京城里,帝辇之下的小民,久阅了世事沧桑,比之别处承受了更直接的政治威慑。”在《北京:城与人》里,赵园如此描述北京的智慧与本能。这座城市的民间智慧里,有语言和天性中的幽默,既化解了生活严峻,也讽刺历史本来的荒诞。

严格说来,朱旭祖籍东北,并不是地道北京人。他1930年出生在沈阳的一个旧官吏的家庭里。1931年“九一八事变”,朱旭全家随军离开沈阳。中学时代,朱旭跟着哥哥来到了北京。在这座京剧和曲艺都十分繁盛的古都里,朱旭的文艺趣味得到了最大的滋养满足,他学会了分辨文艺的粗细、文野、高低。

艺术养分和美学趣味之外,朱旭在北京经历过平和与喜乐,动荡与痛苦,并从此间收获幽默和沧桑。朱旭成了饰演伯克勒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句名言,“演员的任务是演人。会演戏的人演人,不会演戏的人演戏。”

谈及时隔23年重演《屠夫》的初衷,朱旭说,“现在戏剧发展很快,也许我们赶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与潮流了,但是我相信传统这两个字,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们这些老头儿重聚在这里,为传统现实主义的戏剧写上一小笔。”

他分明已经感受到,他终生信奉的一种传统,正在被另一种“脚步与潮流”抛在后头。朱旭想尽力写好这一小笔,但性情使然,他的姿态并不急切,恪守着老一辈儿的做派。他终生不辞工匠式的专业劳作,又在俗人俗世中飘逸地自寻其乐。

如今,“老爷子”朱旭走了,带走了他和煦温暖的气息,至死不渝的好奇心,和老一辈艺术家特有的钻研精神和分寸感。留下的是他对舞台“不死”的心,和观众对他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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