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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玉离世两年,电信诈骗真的缓解了吗?

2018年8月21日 文/ 秦雯子 编辑/ 宋函

两年后的8月,家乡人似乎已经遗忘了徐玉玉。邻里没人能具体描述,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声音甜不甜,爱不爱笑,一切化成模糊的标签,乖、成绩好。对于因她而起的轰动事件,一些关键的细节也被时间冲淡。「骗了有两万块钱吧?」一位村民耸着眉,声音调高几度。对徐玉玉来说最重要的录取通知书,化作他们嘴里另一个关心的问题,「那是重本吗?」

文|秦雯子

编辑|宋函

图|秦雯子(除署名外)

徐玉玉的父母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小女儿的照片了。

两年前,18岁的徐玉玉把9900元学费打到骗子账户后,突发心源性休克去世。这两年,在闭塞的临沂市中坦村,单纯的一家人为接纳和消化小女儿的去世做了各种努力。家里没有她的照片、从不聊她,父母把时间投入到一切重复繁琐的劳动中。同时也隔离电信诈骗里的一切,不用银行卡,不听陌生电话,主动远离人群。每当问起小女儿,夫妇俩会默契地说,「都过去了。」

今年8月,当我走进徐家,家里找不出一个多余的杯子,已经太久没人来过了。其实,徐玉玉的照片在网上俯拾即是,不过夫妇俩不会上网。我用手机搜索到一张徐玉玉的照片,递给徐连彬——她的父亲,他坐立难安,接连几次开门出去,又折返进来。他抱着头,过了很久说,「没有哪天不想念玉玉。」

「2016年8月21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准大学生徐玉玉去世了,在如花的年龄,因为诈骗。我们应该为她做点什么,虽然这件事跟阿里没有关系。我们主动联系了警方,彻夜用技术协助分析案情,很快,诈骗徐玉玉的嫌疑人被锁定了。」阿里巴巴一位安全反诈资深专家说。

徐玉玉过世后,类似悲剧并没有停止。2016年,广东19岁女大学生蔡淑妍被骗9800元后,跳海身亡。甘肃一位教师被骗23万,心理压力过大,选择上吊身亡。最近的一起案件发生在上个月,吉林一名女士在被骗8万元后服毒自杀。

电信诈骗层出不穷,背后是技术和手段的不断变化。以往技术类骗子软件是一人开发,如今由独立几个模块拼成,软件开发技术难度降低;同时,提供非实名手机号短信租赁的黑平台超过数百个,网络犯罪越来越平民化。

徐玉玉离世两年来,情况已有不少变化:一张身份证只能办4张银行卡,24小时内转账可以撤销;公安部门建立6个研判中心,阿里一直革新技术,让技术与诈骗者赛跑,2017年至今,阿里巴巴配合全国各地执法机构破获各类涉黑灰产案件8022起,公安机关抓获1000余个黑灰产犯罪团伙共6799名犯罪嫌疑人。

「至少(徐玉玉的死)对社会还是好的。」徐连彬感叹了一句。

「都过去了」

中坦村的马路很像纵横相交的井字,葡萄架在两边屋顶勾连,向日葵与鸡冠花开得灼热。封闭平静的村庄闯入任何陌生人都打眼,有村民告知我是今年第一个来拜访徐玉玉家的记者。

两年前的8月,18岁的徐玉玉以568分的高考成绩被南京邮电大学录取。需要交的9900元学费,其中8300元是家里刚借的。打款前一天,父母还为她考取大学办了酒。在钱被骗子取走4小时后,徐玉玉因心源性休克,倒在报警回家的路上。

她的死,让公众群情激奋,对电信诈骗前所未有的痛恨。警方投入成本高达2000万元,案子前后只花了7天就告破。阿里巴巴安全部反诈专家也主动联系警方,第一时间提供帮助,准确锁定疑犯。而在此之前,电信诈骗破案率只有3%,同时期一起被骗1700万元的案件花了半年时间才破获。

两年后的8月,家乡人似乎已经遗忘了徐玉玉。邻里没人能具体描述,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声音甜不甜,爱不爱笑,一切化成模糊的标签,乖、成绩好。对于因她而起的轰动事件,一些关键的细节也被时间冲淡。「骗了有两万块钱吧?」一位村民耸着眉,声音调高几度。对徐玉玉来说最重要的录取通知书,化作他们嘴里另一个关心的问题,「那是重本吗?」

敲开一处漆得火红的门,徐玉玉母亲李自云开一丝门缝,身后世界捂得严实。「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得知来意后,摆着手。

「都过去了」也是徐连彬的口头禅,讲到不想回答之处,都用这句话做结尾。

两年来,徐玉玉在这个家里是个禁忌话题。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在说明她已经「过去了」。徐玉玉的房间有一个书柜,装着《圣经》、《唐诗三百首》,但她的书都被一本本挑出,剩下的是姐姐徐敏的。曾被视为珍宝的录取通知书、校徽都没了,连她睡过的床也搬走了。屋子里也找不出徐玉玉的一张照片,客厅最显眼处,李自云贴上大女儿的毕业旅行照,并排着一共三张,大女儿与同学们站一起,笑面如花。在客厅另一边,挂一个不协调的巨大的「福」。

一提起就会吵架,会掉眼泪,李自云发现徐玉玉的一切痕迹,都是家庭矛盾的导火索。「不提就没事。」最初,因伤心不想再提起女儿,家人甚至不想请律师打官司。时间久了,「徐玉玉」三字成为家里缄口不谈的黑洞。

中坦村

「干着活心里踏实,没时间想别的事」

为了不再触碰伤心事,徐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

女儿过世后,李自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以加倍的精力投入到家务之中。一个人接一根长水管,在离家100米之外,垦出一小片菜园,种上花生、西红柿、高粱和苹果。每天赶在太阳下山前,将每个苗子淋个透湿,再一个人呼啦骑车回家。

家里地板上的灰,留不过半天,她每天都要洁癖似地擦上两遍。家里每样东西都擦出了精神抖擞的模样,一股自爱的气质。「干着活心里踏实,没时间想别的事。」她此时端着脸盆,麻利地给地上洒水,说是降温。

李自云两条腿不一样长,走路时摇摇晃晃,这是很早前落下的残疾。她不识字,但性格不错,邻居间招呼还没打,浅浅的笑已在脸上。

与她的开朗不同,丈夫徐连彬显得拘谨寡言,透着农村人不易察觉的害羞。他聊天时不太看人眼睛。打半个小时电话,「嗯」就说了30几次,每句话最长不超过10秒。如今白天很难在家觅到其踪影。小女儿去世后,他大半年没有出门,后来在朋友劝说下,他去城里工地上做粉刷匠。早上6点骑上电动车出门,一定要到晚上7点踏着暮色才回到家。

徐家大女儿在城里租房住,周末偶尔回家。妹妹没去世前,她从中国海洋大学毕业后,在新加坡一家实验室工作,如今为陪伴年老的父母,她回临沂找了一家培训机构教书。「也不算正式,待遇比新加坡差不少。」李自云总希望她能找一份机关单位的工作,「难找啊」。她摇头。大女儿也并不常回家,怕触景伤情,「她最伤心,妹妹刚走的那段时间,她看到记者就撵,现在也都不接受采访。」

徐连彬干活很卖力,每天150元工钱,不再负担女儿们的学费后,家里日子宽松一些。一个表现是,之前的脸盆坏了,会拿去补,贴上一条黑色的长胶。如今补丁脸盆旁边多了几个新买的盆。电视和空调也都是去年买的。

对这家人来说,晚上是最不好打发的。李自云不太能在家久呆,要么去村里走走,要么去串门。她喜欢人多。徐连彬也一样,晚上不常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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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云在菜地里忙碌

心理阴影

2016年之前,一家四口生活过得单纯无比,他们的全部生活经验都来自中坦村。

一家人都没去过省城济南。李自云最远到过临沂罗庄区集市,徐连彬唯一一次出远门是送大女儿去青岛上学。对于新事物,一家都接触得缓慢。徐玉玉直到高中毕业才用上手机。人人都用微信时,徐连彬让大女儿教过一次,学不会就此作罢。如今他的手机,只保证能接电话,夫妻俩都不会发短信、上网。

两年来,除了要消化情绪上的悲痛,一家人还要与电信诈骗带来的心理阴影做斗争。

女儿被骗去世后,徐连彬做的第一件事是注销唯一的银行卡,虽然卡上并没存一分钱。之后,他减少一切与银行卡接触的机会,工钱从不存银行,在网上支付全面渗透生活时,他坚持只用现金。「国家发的新农合」成为他唯一的储蓄方式,纸质本子让他有点安全感。万一要用到大笔钱时,他说可以去「新农合」上取,但他并不知道那只能用于医疗。

徐连彬还给手机买了一个壳,接电话时,把壳一掀,盯屏幕看半天,迟迟才敲一下。很多时候,他看一眼手机,就把壳「啪」的一声盖上了,任铃声怎么挠人都不看一眼。「看到陌生电话,我就是很反感。」这时他眉头高高皱起,一反之前的温吞。

最近,律师袁椿晖专门打电话告诉他,广东有记者要电话采访,让他接电话。在平时,手机上显示福建、广东等地的陌生号码,他会摁掉。这次广东的电话拨来,他接起,但还是找了个没时间的借口,匆匆挂了。

对于不识字的李自云来说,她不出远门,也从来没填过自己的个人信息。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需要公开信息的场合无处不在,坐火车、住酒店、上网购物,不交换信息,相当于自绝于社会生活。

徐连彬感到应付吃力,最后采取的办法是,远离人群,除了待在工地,他不逛街,不主动结交陌生人。最近一次填写个人信息,还是今年3月村里让他填家庭人口变化表。

电视上播出电信诈骗的新闻,徐连彬看过,没过多的情绪,也没留下多少印象,毕竟隔得远。但眼下与人发生的利益纠缠,并不可避免。工友们常常向他借个三五十块钱,他也出了,但多的也没有。一次,一个没有脚的乞丐向他要钱,他掏了五块,比一般人都多。

父亲徐连彬图源视觉中国

想念无处不在

中坦村不大,熟人环绕,延续着传统的人际交往方式。李自云种的丝瓜藤盖到邻居的桃树,她亲自挑了三条最肥美的丝瓜,给人送去。单车在村里骑到哪就停在哪,也不讲究上锁。村里屋前屋后的石榴和无花果,不设栅栏,没人偷摘,「家家都有嘛」。

不再谈论徐玉玉的一家人,偶尔也会收获难得的愉悦。

8月初的村子里,傍晚凉风卷走倦怠。徐家屋前石榴饱满可人,无花果甜丝的香浸透小院。徐连彬要等到太阳沉透了才回来。李自云在院子里摆着晚餐,烧一盘自己种的茄子,一道咸菜和解暑的西瓜。

9岁侄女颖颖整个暑假都泡在他们家,一会要骑单车,一会用水泼湿整个院子,一会宣布要一块滑板。院子里的沉默被划开,活泼起来。吃饭时,徐连彬忍不住给颖颖夹菜,夹完他都会看着颖颖吃完。李自云嘴上总念叨着「颖颖」,「颖颖,快坐下」,「颖颖,多吃点」。颖颖在方言里听起来是玉玉,徐连彬说,因为有颖颖在,两口子也不总想着往外跑。

徐玉玉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个视频,是她自己拍摄的高中毕业典礼。放飞气球时,她说了一句「哇哇,它们都飞到哪去了啊?」视频中徐玉玉并没有露脸。但这也被徐连彬看了无数遍。被大女儿发现后,立即删了。

采访这天,我把搜到的徐玉玉的照片递给了徐连彬夫妇。一年了,鼻梁上架着塑料框眼镜,左手比着「耶」,笑得一脸憨态的徐玉玉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自云拿过手机,确认是女儿后,讲起照片背后的故事。徐玉玉身上穿的白T恤,是从她那拿70块钱买的,毕业典礼学校要求统一着装。那时是女儿最开心的时候,得知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做什么事都是蹦蹦跳跳的。

这时聊到徐玉玉,夫妇俩不再用「都过去了」搪塞。他们讲起许多细节,比如她很能干,洗碗、晾衣服,上上下下都做得麻利。她喜欢白色和粉红色,衣服大多是这两个颜色。吃饭完全不挑食,有馄饨、水饺、西红柿炒蛋就很满足。她也从来没有提过过分要求,夫妻俩讲不出给她买过什么贵东西。

当年得知被骗,徐连彬带女儿去报警。做完笔录后骑三轮回家,担心女儿被淋雨感冒,回头想嘱咐她披好衣服,但女儿紧闭双眼,身子瘫软在车上。这个画面一直停留在徐连彬的脑子里,永远不会忘记。

徐连彬有时感到想念无处不在,在砌墙、运灰、打水泥时,都会想。越想念,他手里的活就做得越快,「赶紧做,想着快点快点就都过去了。」

​(文中徐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