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为什么北方人倾向于改变环境,而南方人更倾向于改变自己?

2018年7月18日 文/ 李斐然 编辑/ 刘斌

在咖啡馆看到挡路的椅子,你会主动挪开它们,还是侧身绕过去?你的家乡是种植水稻还是小麦,这会对你的性格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是美国心理学家托马斯·塔尔汉姆对中国的研究,他和合作者共同提出的「大米理论」也成为了4年前《科学》杂志的封面文章。

托马斯·塔尔汉姆现在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任助理教授。在他看来,尽管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再耕种庄稼,但耕种时代的习惯却依然伴随着我们。文化是活在一个人身上不那么容易改变的古老痕迹。

采访|李斐然

编辑|刘斌

《人物》:2014年一期《科学》(Science)杂志封面刊登了你的研究,这是一个关于中国人的心理学研究,它将中国南北方的文化差异归结为不同耕种文化,也就是「水稻区的南方人更集体主义,小麦区的北方人更个人主义」。能解释一下这个「大米理论」吗?

托马斯·塔尔汉姆:我是一个文化心理学家,所以我会一直观察别人的行为,特别是小动作。我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在广东,人们比较小心翼翼,重视避免冲突,但是去了哈尔滨,当地人甚至会当着我和朋友的面,直接引战,「你的中文比他好!」我感觉他们并不惧怕冲突,更注重自我表达,更外向,更直接。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北方人表现出更强烈的个人主义,而南方人更讲究整体?我发现这种个人主义差异的边界,很像传统种水稻和种小麦的边界。为什么水稻会跟文化有关呢?其中一大原因是,水稻需要使用灌溉系统,对人力的要求也更多,不同农民之间需要协调,整个村庄相互依赖,他们会建立起一些互助的系统。几千年来这种文化就会更偏向于整体性思维。而种小麦对于集体工作的要求稍低,所以他们的文化会相对自由,更独立一些。

为此我们做了一系列实验室研究。我们用量化工具测人们潜意识里的自我,还会测不同人的思维方式。比如个人主义的人思维更偏向逻辑分析,而集体主义的人更讲究整体。这里面包含了一套经过实验室做的、测过一千多个来自各个省的大学生的心理学研究。

《人物》:「大米理论」登上《科学》杂志封面后,收到过来自中国的反馈吗?

托马斯·塔尔汉姆:许多人没有读过论文,或者只是看了些漫画解读,就想来攻击这个理论。我觉得最大的误解是关于集体主义。很多人听到这个词,自然联想到「国家、集体、为人民奉献」。我觉得种水稻村子里的人并不是想到这些,他们重视的是自己的「圈子」,比如家人、信任的朋友。他们对这个圈子以外的人没有那么信任。真正的水稻文化的collectivism是一种圈内和圈外的边界。

另一个我需要经常澄清的是,你不需要真的种地,来产生这些文化差异。水稻种植历经几千年影响着文化,在这个文化中出生的人自然地受其影响。我所研究的数据并不是农民的数据,他们是学生、办公室白领等等,都不种地,却依然清晰表现出耕种方式带来的文化影响。

《人物》:我看到你最近在《科学》杂志发了新论文,是关于在星巴克里挪椅子的研究。这是对「大米理论」的一大补充,这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实验?

托马斯·塔尔汉姆:之前「大米理论」的论文,是一个基于实验室研究的理论,它很严谨,但是不够形象。我更想做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研究。

后来有次我在北京的雕刻时光咖啡馆,坐在墙角正发呆呢,旁边的一个客人走了,他站起来以后没有把椅子挪回去,椅子就那么横在走道上。过了一会儿,一个服务员过来了,虽然椅子横在半路上很碍事,但是他并没有去碰这个椅子,而是侧身绕了过去。当时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脑子里亮了一个灯泡——这不正是文化心理学的理论吗?

文化心理学家研究「人如何改变环境」——如果一个人来自个人主义文化,他会倾向于改变这个环境;而如果来自一个更讲究集体主义的环境,他会更倾向于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横在咖啡馆走道上的椅子就是最好的例子,看你是选择改变环境,还是改变自己。

为此,我跑去了中国南北好多城市,到星巴克咖啡馆折腾椅子。一到咖啡馆,我就把两个椅子偷偷挪到一起,中间留一个侧身能过的空隙。结果,水稻区的人很少挪椅子。在上海,只有2%的人挪椅子,大部分人不管多困难都侧身挤了过去。当时椅子上没有人坐,是可以挪的,但就算这样他们还是选择不改变现状。而在小麦区的北京,我当时坐在附近,挪椅子比例超过15%。我观察到一个大概40岁的女人走过来,她侧身也能过去,但是她停在两个椅子前面,发出了很清晰的「哼」的声音,然后大力地把两个椅子分别塞回桌子底下,拍拍手满意地走了。

《人物》:这些研究带给你的最大启示是什么?

托马斯·塔尔汉姆:我想要研究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人,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故事。你以为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的细节,却真实存在着,我想这就是文化。文化是那些进入现代社会却依然存活的古老习惯,它是历经几百年、几千年后依然对人产生影响的因素。

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香港。我也在香港的星巴克做过挪椅子实验,它受过英国文化的影响,又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很多人会认为香港人的行为更像西方人,但是做完研究会发现,香港挪椅子的人只有5%,更接近广州、上海,更符合水稻区的文化习惯。

《人物》:耕种文化的确会给社会带来差异,但是最近几年中国很多农民也在为互联网打工,人与人的组织方式完全不同了,这会影响到你的结论吗?

托马斯·塔尔汉姆:我们以为现代化会带来文化改变,让社交方式更像西方人,但远非我们想象中那么剧烈。2013年我在北京做过一轮咖啡馆研究,后来到了2016年又重新做了一轮。这3年间北京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实验结果却毫无差异,百分比率如同凝固了一样,完全没变。这至少说明,很多事情没有人们想象中变化那么快。我们文化当中有些部分是对现代化免疫的,它们能够超越现代化的影响,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存活下来。

《人物》:那么,是什么决定了文化中哪些因素能够对现代化免疫、世世代代存活下来?

托马斯·塔尔汉姆:坦率地说,我不知道。最近我在研究中的许多发现颠覆了我的固有理解。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基因决定了我们的很多特质,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性格。你觉得基因对于人的这种影响,是在幼年期表现出的影响比较大,还是在60岁以后比较明显?

《人物》:应该是小时候受基因的影响比较大吧。随着人不断长大,接触外界环境,一个人更受成长和生活环境的影响。难道不是这样吗?

托马斯·塔尔汉姆: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们能看到大量实例证明,一个人的基因在越年长的时候表现越突出。也就是说,我们越是长大,接触了复杂环境,反而是原有的基因越能准确预测我们的行为。很有意思吧?

我们过去认为接触现代化、科技会让人发生改变,变得更倾向于个人主义,全世界走向统一的文化风格。但事实上,现代化不一定会让我们变得更像,它有可能成为一种手段,把我们更推向原有文化。我知道一个来自穆斯林国家的年轻人住在了美国,虽然在物理距离上他已经和原有文化、家庭、社会关系完全隔开了,但是他每天跟家里人Skype通话。我有同样的App,但我反而很少跟我爸爸用Skype联系。在这个例子里,现代技术反而加深了他和原有文化的羁绊,成为巩固文化的手段。

(实习生万雨可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