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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护士,也是死神

2018年7月6日 文/ 罗芊 编辑/ 陈墨

42岁的德国人尼尔斯(NielsHögel)已经入狱十年了,他到底杀害了多少人,至今没有一个定论。

2000年到2005年间,这位酷爱值夜班的男护士常趁同事不注意,独自进入重症监护室,向患者注射导致心脏停跳的药物。等警报启动,再佯装“碰巧”赶来,对患者实施急救。他希望通过在一次次急救中的亮眼表现,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获得同事的称赞。

被尼尔斯“急救”过的患者,大多因此丧命。

每一年,警方宣布的被害人数字都在增加,最新的调查结果显示,尼尔斯用药物至少谋杀了90人。

调查人员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真相是十分骇人的,它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这可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最严重的谋杀案。”

文|罗芊

编辑|陈墨

1

德国官方称呼尼尔斯为“连环杀手”。

获得这个称呼的人,至少谋杀了3个人,并在作案期间存在“冷却期”。他们像水滴像空气,无瑕地融入了周边生活,举止正常,甚至让人感到亲近,绝大部分连环杀手在被捕时,身边人会非常诧异。

尼尔斯也一样——教过他六年的老师、与他一起长大的同学都夸他,是个“好男孩”。年少时,他有一头黑色卷发,爱踢足球,喝啤酒,很招女孩子喜欢。在大家的记忆中,他是“可爱的”、“有趣的”、“到处都是的那种人”。

在熟人们的印象里,尼尔斯是个“好男孩”。图/网络

1999年6月,从护士学校毕业后,23岁的尼尔斯在奥尔登堡一家医院做护士。

这是一家非常有声望的医院,尼尔斯很快感受到了初入职场的压力。他一直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参与心脏手术时的感受:“不被重视、不被需要、每回想一次都是一次创伤”。

入职8个月后,他一手创造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2000年2月7日晚上,尼尔斯站在药架前,感到内心非常空虚,“就像很久没有吃饭一样”。

想做点什么摆脱这种感觉,他拿起三支利多卡因(一种心脏药物),穿过前厅,拐进走廊,进入重症监护室,关闭报警器,把药水注射进患者的静脉,迅速离开。

隔着磨砂玻璃,没有人发现尼尔斯做了什么。

病床上,刚刚做完心脏手术的伊丽莎白女士血压急剧下降,在心脏停止跳动30秒后,警报重启,尖锐的报警声响起。赶在其他医护人员之前,尼尔斯已经到达,正在积极地对患者实施抢救——气管插管、胸外按压、一次又一次除颤。

尼尔斯记得,那个晚上,他收获了入职8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夸赞,同事们都认为他“专业、及时”,还有人专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种感觉太好了,“久久不会散去,令人着迷”。比起这些,77岁的伊丽莎白女士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似乎变得不重要了。

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尼尔斯迷上了这种“被认可”的感觉,他开始抑制不住地重复这套戏码——潜入病房、关闭警报、注射药物、迅速离开,然后在患者命悬一线时,像巧合一样赶过来,扮演一个积极救人的“白衣天使”。

最疯狂的时候,他在一个周末对5名患者注射了药物,一共做了14次心脏复苏。3名患者当场死亡,另外两名患者也没能活过一周。他们当中最坚强的一位扛过了两轮急救,注射,急救,注射,急救,第三次注射后,这名患者抢救无效,死亡。

谋杀渐渐成为了尼尔斯的日常习惯,在他最开心的时候——2004年,女儿出生,他也没有停止作案。

在审讯中,他说自己能记住的被害人不多,但他记得,女儿出生的第一个晚上,他给一名84岁的老人注射了缓脉灵(一种心脏药物),对方的心跳循环崩溃了,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我本来想留住女儿出生后的那种欣喜和快乐,但是还是没忍住。”

2

由于尼尔斯总和死神相伴而行,奥尔登堡医院里的同事开始喊他“倒霉蛋”、“救援狂”。

主治医生觉得,“他有时候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的”,麻醉师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一位高级护士甚至这样叮嘱同事,“不要把患者留给尼尔斯,否则他们明天就不会在那了”。

尼尔斯被从病房调到了麻醉科。2003年,他决定离开这家医院。

离职时,他拿到一份评价很好的工作证明,里面形容他:工作认真、切实、独立,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谨慎而正确地处理救护事宜。

CNN的报道中提到,已被证实的是,尼尔斯在此供职期间,造成了36名患者死亡。

带着光鲜的履历,这个连环杀手顺利地跳槽到代尔门霍斯特的一家医院任职。他依然在重症监护室游荡,依然固执地选择上夜班。

尼尔斯与同事们的合影图/网络

2005年之前,德国的医护人员取药并没有严格的制度,对于尼尔斯来说,进行一场谋杀轻而易举——被害人源源不绝,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作案工具没有监管,触手可及,一个单纯无害的护士,穿着白大褂走进重症监护室,谁能想到他会杀人呢?

作案次数多了,尼尔斯有过差点被逮住的时候。

2004年12月,56岁的玛加女士心脏骤停,抢救后幸存下来。她告诉医生,在心脏忽然出问题之前,有一名护士给她做了注射。遗憾的是,医生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真正被察觉是在2005年5月。护士迈克尔(Michael)在病房的垃圾桶里发现了2个空的安瓿瓶,而病房里刚刚离世的患者并不需要瓶里的药物。迈克尔非常谨慎,他用钳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了密封袋,并报告了给了上级。

层层上报后,院方开始留意患者的死亡记录以及药物发放记录,由于之前的种种异常表现,尼尔斯已经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尼尔斯丝毫没有收敛。6月22日,他向63岁的患者迪特(Dieter)注射了40毫升缓脉灵,并关掉了一台含有重要药物的泵,并把四瓶空安瓿随意扔在了病房垃圾桶。

当天,迪特去世了。经过讨论,院方决定对迪特做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体内存在药物含量异常。

6月24日,经过核查,院方基本锁定嫌疑人为尼尔斯,举行了特别会议商讨解决方案。

“空气越来越薄,他们正在慢慢地抓住我”,尼尔斯感觉到了即将东窗事发的危险气息,却根本停不下来。

夜里7点,在众人准备报警的前夕,尼尔斯杀害了最后一名患者——蕾娜特(Renate),67岁,被花瓶绊倒后因股骨、颈骨骨折入院手术,最后因摄入不适宜药物,死于心肺栓塞。

3

院方报警后,尼尔斯开始接受调查。

起初,调查人员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医院杀人案件,随着调查的深入,结果让所有人震惊。

数据显示,尼尔斯在职期间,代尔门霍斯特医院的死亡率急剧上升,之前平均每年死亡人数在100人左右,增长至每年死亡200人以上。此外,心脏类药物的使用量也出现异常,仅缓脉灵一项,使用量从每年50-60支,增加至原来的7倍,每年380支。

尼尔斯用于杀人的药物,缓脉灵。图/网络

这只是其中一家医院的数据。没有人知道,尼尔斯到底杀害了多少人。

由于尼尔斯长期保持缄默,警方只能通过现有的材料,开始漫长的调查取证。

一开始,他们找不到直接的证据指控尼尔斯。从2005年开始,警方评估了800多份紧急医疗记录,审查了500多份患者病历,并开启了超过332起涉嫌谋杀的刑事诉讼程序。

2006年,奥尔登堡地区法院判处尼尔斯五年监禁,并且五年内不得从事护理工作,联邦法院推翻了判决。

转机出现在2008年6月,在审查过程中,控方掌握了尼尔斯“对一位患者谋杀未遂”的证据,奥登堡地区法院判处尼尔斯七年半有期徒刑。

更细致的调查还在继续。在尼尔斯从业期间,有321人在他值班时间期间、或前后不久死亡,这321人中,有191人未被火化。为了取证,调查组提出申请,将还未火化的潜在受害人遗体一一尸检。

2010年,有七具遗体被挖掘出来,其中四具遗体的脑液中,都检测到了阿义马林(一种药物,高剂量时可引起心脏传导阻滞)。此后,来自67个墓地的134具遗体被挖掘检验,其中有些埋葬地点甚至在波兰和土耳其。

2014年10月,尼尔斯的案子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命名为“心脏”(Kardio)。

随着控方证据不断完善,尼尔斯被判处德国最高刑罚——无期徒刑。此外,检察官指控,德尔门霍斯特医院有6名员工,奥尔登堡有两名员工,应该为有些谋杀负连带责任。

4

关于为什么杀人,长久以来,尼尔斯一直不愿解释。

2014年12月,他第一次向心理医生卡里奥菲利斯(KonstantinKaryofilis)开口,承认自己不断制造紧急情况,并不是喜欢杀人本身,只是因为“想得到认可”。

这是他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感。

尼尔斯先天性单耳失聪,由于他的诞生,父亲放弃了自己成为医生的梦想,中断大学学业,做了护士,父亲形容他的到来是“并不美好的”。

11岁时,父母离异;17岁时,由于恐高症放弃了成为消防员的梦想,进入护理学校,成了总是处于中间位置,没有亮眼时候的,“不上不下的人”。

后来,他遭遇车祸,每天都会惊恐发作,需要服药,再之后,他结婚了,宝宝并不健康。

因急救表现突出获得称赞之前,他的生活只有工作、酒精、药片和更多的工作。

某种程度上,杀人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

在法庭上受审的尼尔斯图/网络

给患者注射致命药物时,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从心底里,他没有把患者看作是人类,他喜欢把手术后的病人定义为“坏掉的皮囊”,把肥胖症患者称作“鲸鱼”,为患者工作时,他没有同情心,只给他们提供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唯一令他痴迷的,是给患者做复苏。这种时候,他会感觉,“我是一个好护士”。

他的心理医生卡里奥菲利斯这样定义尼尔斯,这是一个“撕裂的人”,“表面上,他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强大的救星,但实际上,他内心孤独、饱受忧郁和恐惧的折磨”。

律师也说,“他是一个胆小鬼,惧怕死亡,又想尝试怎么战胜死亡”。

而对于任何一条生命而言,这种“尝试”都是一种折磨。它不仅意味着身体上的痛苦,更包含着一种不被尊重的残酷——生命在倏忽之间,被随意丢弃,又被随意捡起。

5

入狱后,尼尔斯过得混沌。

他在书信中写道,“我感到羞愧,越来越难以处理心里的负担。我试图唤起从前每一天、每一夜的记忆,但没有成功。最严重的是,我分不清自己是回忆还是幻想。我知道,每个人都期待我的解释,我希望我能做到”。

他还说,“当我看到有人说我是个骗子的评论时,我很伤心。”

尼尔斯在狱中所写的书信图/网络

沉默多年后,2015年1月,尼尔斯在法庭上承认了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说话很慢,每说完一个句子都会停下来想一会儿,再说下一句。他说自己能记起,大约向90多名患者注射了药物,导致超过30名患者死亡。

说完这些,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现场的人形容,“好像体重忽然减轻了一百磅”。

尼尔斯的案子发生后,德国开始加强对于患者的保护,提高护理人员的准入门槛,在制度上对用药进行约束,对非自然死亡进行统计报告,并开始建立医院的“匿名举报系统”。

但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61岁的布里吉特,很爱运动,刚刚买了自己心仪的汽车,还没来得及开;78岁的汉斯,一个爱和妻子一块旅行的老头儿,他很喜欢逛花园,还没见到自己的曾孙;克里斯托夫是一名电工,他才44岁,刚刚建了房子,有3个孩子;63岁的迪特,一个非常有爱心的爷爷,刚刚退休,他没有办法参加女儿的婚礼了。

有人在医院附近种了树,树了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纪念那些交付了生命、却被欺骗的人们”。

一个名叫科尔森的飞机制造商,一直以来都相信,是尼尔斯救了他的命。

他记得,自己头部受伤,失去知觉,是尼尔斯帮他插管,并常来探望他,给他带巧克力。所以,尼尔斯刚刚入狱时,他曾专程搭飞机回来参加庭审。

真相一步步揭开,一份医学报告证明,科尔森头部受伤并不会导致“呼吸停止和意识不清”,几乎可以肯定,尼尔斯也对他注射了一些“非指示性给药”。

也就是说,他眼中的“救命恩人”,其实是差点害死自己的人。

信任土崩瓦解,如今,科尔森一听到救护车的警笛时,便会感觉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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