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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 野生女孩看天下

2018年6月29日 文/ 安小庆 编辑/ 赵涵漠

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冒出来的野生女孩,让华语电影和演艺圈第一次见识到90后年轻演员的存在。自被看见那天起,春夏身负众望。人们在她身上看到华语电影黄金时代众多同时具有个性、天赋和技艺的杰出女演员的光影和潜力。人们对这个眼睛里充满故事的女孩,充满远大的期待。

文|安小庆

编辑|赵涵漠

素颜,粉饰

春夏不爱化妆。

即使在当下许多女明星寸土必争的机场街拍里,她偶尔被常驻机场的摄影大哥拍到时,也总是素着脸穿平底鞋出现。

一周前的一个北京下午,春夏也是那样出现在《人物》杂志面前:黑色平底球鞋,包覆住整只小腿的长袜,高腰牛仔裤,复古尖领花朵衬衫,完全彻底素颜的脸,头顶则是野草一样浓密乱飞的头发挽出的一颗大丸子。

她跟房间里每个人打完招呼,把包包放在脚边地上,脱了鞋把整个身体都窝进银色的大沙发里。

距离她生命中可能最重要的那场加冕仪式,过去已经两年多了。但那个不知道偶然从哪条野路子里冒出来的女孩,似乎依旧野生勃勃。

2016年4月3日,年仅24岁的春夏第一次提名就凭借电影《踏血寻梅》获得当时金像奖史上最年轻影后,并在那前后一并拿下包括亚洲电影大奖最佳新演员、韩国富川奇幻电影节影后、第22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15年度最佳女演员、香港电影导演会最佳女主角等众多奖项。

非科班出身,第一次出演电影女主角,「状态是自己一个人,没有经纪公司没有团队,可能没有常见的演员明星这么符合大家的审美和想象…没能把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

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冒出来的野生女孩,让华语电影和演艺圈第一次见识到90后年轻演员的存在。自被看见那天起,春夏身负众望。人们在她身上看到华语电影黄金时代众多同时具有个性、天赋和技艺的杰出女演员的光影和潜力。人们对这个眼睛里充满故事的女孩,充满远大的期待。

最直接的刺激来自她的脸。

那是一张小巧但同时带着顿挫下颌线条的脸庞。如果借用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阐述和比较,那大约可以算得上一张依旧还保留着本真和「灵韵」,而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平庸的和机械复制式的审美改造、影响和异化过的脸。

这张脸的美来自野生——毛孔未被磨平,雀斑残留西南边地阳光的痕迹,头发毛躁如同一捆海藻或是野草,线条顿挫的面部骨骼在小麦色的皮肤下自然起伏。

有次,新电影杀青后,剧组传来一张电影海报。春夏看了一眼,就觉得对方修图了。对方挣扎了一下,说没有,但最终依然在春夏的固执要求下把脸改了回去。

在影视工业繁忙且追求效率的流水线上,演员、明星、偶像的脸都是商品和产品。这个产业链条上的所有人共同制造和建构了一套惊人统一的标准,并默认所有人都会和这个系统合作。

春夏会反抗。不过两三年,她已经对修图师们的技法十分熟稔:「大部分人修我呢,最喜欢做的就是把我鼻子稍微修小一点或者把我下巴修长一点,把我的脸形修得尖一点,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的五官缺陷是很明显的」。

还有人嫌她的头发不够顺服。但事实上除了自己的眼睛外,她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那头乱发:「发质非常地不好,非常地蓬松,但是我很喜欢那种乱乱的感觉,就是我反而没有很喜欢那种很柔顺,很光滑的感觉。」

春夏觉得,自己「可能对一切代表着标准美的东西都有一些小小的抗拒,所以就天然地会喜欢一切零乱的,比较自然的状态。」

这种个人化的想法同样体现在她对化妆的态度上。

在出席活动和工作之外,她一般不会化妆,「除非是去见没那么相熟但非常重要的长辈」,她会问对方,「需不需要化妆,如果不需要,一般不会化。」

她想起拍戏时,每天早上化妆要用两三个小时。有时候在片场准备和沉浸的时候,时常就会有人过来一直给演员补妆,「想去改这个改那个」,春夏觉得大家都想要的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美的状态」。

但她更在乎的是「那一刻,情绪在不在」。并且,「能修饰到什么程度去呢?电影镜头那么清楚,那么大的一个屏幕,演员化成什么样,观众也会知道ta长什么样」,她觉得化妆和补妆,「有意义,但不是全部的意义。」

她不想在完美的各种幻象包围里,「过多地去粉饰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想通这点后,最近她拍照甚至不再用滤镜了,也不去修图。

她手机里没有自拍。但偶尔会打开苹果的那个前置摄像头看一下自己长什么样,「那个摄像头非常残酷的。」

懒惰,进取

比起前置摄像头的现实和残酷,至少从表面上看,女演员春夏的故事,显得戏剧化和幸运得多了。

就像她在电影《踏血寻梅》里哼的那首《娃娃看天下》,「如今自己继续,每日制造我热热闹闹的一生,但在美梦里,又渴望再做个简简单单的人」。

26岁的春夏,已经同时拥有这两种人生——通过演员和明星的职业。

至少从来路看,春夏是那种彻底的非专业演员。在人生还没有被金像奖标记前,春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生女孩。为了生存,为了有饭吃,有梦做,高中毕业后的她离开家乡昆明,像野草一样四处生长。

直到她遇到王佳梅。就像许多有志于用表演和戏剧、心碎和恋爱,去了解世界的演员一样,她遇到了属于她的第一个也是「那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像开一朵花一样,它很美,但它只能开一次。」

她和角色一起开了,又一起「死」了。长达两年的时间,王佳梅和春夏一体,她们共用一个身体和一个看世界的角度。

因为「幸运」,以及「2014年那一年的努力」,她终于在四面奔逐之后,偶然拿到了那张她渴望已久的演员身份卡。在演员的世界里,她没有学院科班系统,没有样板和陈规,是年轻而野生的体验派。

在领奖台上说,「我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杯,角色是什么样的,我才会是什么样。」她会在采访里说:「大家都是有骨气的人,互相讨厌也没关系的。」她会在微博写:「我爱干什么干什么,自负盈亏。」

不少已对现状厌倦和暴躁太久的观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年轻演员发射的不同频率。

事实上,她一直自负盈亏。即使是在7个月没戏演、「没饭吃」的拮据时段,她也坚定地在试戏时,拒绝去演一个「娇滴滴的公主」角色,因为「生活阅历和演技都不支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不要去做,我觉得那就叫丢人。」但这个不配合,也给那时的剧组导演翁子光留下了最初印象。

在春夏获得金像奖的冠冕后,「自负盈亏」,依旧在她人生的高光时刻继续控制着她的所有选择。

巨大奖项的认可,带来的不是狂喜和踌躇满志,相反是长达一年的恐慌和无措。

很多时候她在想,「我拿奖是24岁,我就会想如果我30岁拿到这个奖项我得多开心啊,我一定夜夜笙歌,我得连着庆祝多久,我得多么的骄傲,我会觉得我就是一个女演员,我就是非常优秀,我现在拿到这个奖就是我应得的,实至名归,我有那么多的作品积累,我经过了这么多年积累,我拿到这个奖理所应当。但因为我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演员,我只拍了一部电影,我拿这个奖的时候会有一些——不是说我觉得我不好,不是觉得这件事情没做好,不是对这部电影不够好——是我的整个人生还不够好。我多么希望是在我万事俱备的时候东风才来啊,而不是在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艘破船的时候,东风就来了,东风把我吹到了海岸上。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的设备,我的船不能支持我航行这么远的道路……」

一年多的时间,她抗拒所有商业工作,抗拒所有可能会出名、可能会赚钱的机会。从那时到现在,常常有人觉得她浪费了很多时间。

但春夏依旧故我。「很任性,但我真的是把自己内心节奏抹平了,抹得非常干净了,然后我自己很舒爽以后,我才开始说,那我可以开始演戏了。」

一年半后,春夏签了现在的公司。公司对她始终给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在媒体采访中,春夏承认自己「这么懒惰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拿奖的话,其实可能不太会有人不停地去找你拍戏。」

她会拒绝很多工作。她回忆自己曾经跟老板杨思维说,「我很努力啊。」但是,「老板说你一点也不努力,她说她真正见过努力的女艺人的样子,所以我是她们中间最不努力的,然后我就嗯,好吧。」

在凤凰网的采访中,提起大家对她工作量不饱和的疑问,她开始揶揄自己:「别人都说你拍的上一个戏是什么,我说《刀背藏身》,他们说怎么还是《刀背藏身》不是拍了很久了吗,我说就是这个啊。」

她拖延,容易逃避,不能够很好地去面对生活,积极地去解决问题。她需要游游荡荡,悠悠哉哉,慢慢吞吞。在一个所有人都很着急上火和趁早出名的行业里,她承认自己没有办法像所有人一样勤奋、上进、开动马达。

在她心安理得地懒惰并创造着时,她发现出去参加活动时,许多演员会告诉她,自己其实都在接并不想拍的戏,「虽然他们赚许多钱。对,他们很勤奋,他们工作量超大,但有各种不开心的事情。」

听到这些勤奋者的控诉,春夏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得到了非常多的选择和自由」。即便以后自己做砸了,那也是自己的选择。

「只要是在我选择的生活里,原地打转也是自在的困境。」在一次采访中她这么回答,「生活具体该怎么过,或者每一天的时间是怎么从我手指里流逝的,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相信,「对角色进取,对人生懒惰吧,是可以的」。

我行,我素

演员刘昊然曾在一次晚宴上遇见春夏,他回忆道,「别的女孩儿都穿礼服,她却穿了一身像真丝睡袍一样的衣服,头发烫了大卷,像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女人的泡面头,当时就觉得『这个女生蛮酷的』」。

事实上,除去外在的修饰和美学表达,春夏大概也是为数不多的还在社交媒体上做自己的明星了。

在公众都渐渐忌惮在网上表露真实自我的当下,明星春夏的微博却一直上传着她对事、物的私人感受。

袒露会带来不安、危险和不同程度的耻感。但春夏觉得作为一个演员,就是应该去「剖析自己」。

「无论在任何一个平台上,都需要去剖析自己。那种剖析就是得对自己残忍,你心中有的那些最细微的想法,如果你放过了,就没有人看得到了,导演都看不到。我觉得这是个习惯问题,如果你放过了自己,那这个世界其实就放过你了。」

这种开敞的不设防,事实上并不是春夏现在才有的感悟。在她刚做演员的时候,为了争取角色,她曾在写给主创的信里,像素颜或者裸体一样袒露自己年轻生命里的诸多暗角和隐秘。尽管最终没有获得这个角色,但其中流露的直接、敏感、丰富的自我,一直存在。

不设防,是因为「防不胜防」。

「就是你防什么呢?你能防什么,防天、防天、防水、防空气、防水,你如果防住了人,你就防住了一切,但你不能去防人,你防人你怎么拍戏啊?你对感情,你对你的世界,你对社会在发生什么你都不知情……保护得非常好,你每天开开心心的。但那样的情况下,我觉得你也演不了什么戏,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价值。保护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就是『摧毁』自己」。

然而,她同时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在很多情况下,又都会把自己放在不安全的情况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会着迷于一种危险的状态,但前提是真实。「我今天可能非常自私,明天非常小气,但后天可能我就有一些道德光辉又闪现或者我后天有一些作为一个人美好的瞬间出现了,我觉得这是我比较在意的状态。」

到这里,一个「反戏剧」的戏剧故事似乎有了基本的轮廓。故事的主角,清醒地在一开始就对过早到来的巨大礼物产生复杂的情绪,她敏感地知道这份礼物的暗中标价,在过程中,有恐惧、无措、自我怀疑,但更多的是成长和觉知。

「我知道我本身就是一个性格非常倔强、非常我行我素的人,在许多事情上,我都非常固执。然后脾气也不是很好,我就非常想要,在任何事情上我都是自己去做的决定,我旁观了我人生的整个全程,我就是想参与我人生的每个瞬间。我要求我的人生留下的遗憾也都是我自己亲自留下的遗憾,而不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个时候该去做什么。所有的决定都是我做的,我才能为自己买单。」

这个6月,春夏又让很多人看到了她的素颜肖像照片。在参与拍摄SK-II品牌BareSkinProject无底妆裸肌大片和参与推广的品牌活动中,人们看到了一张本色而野生的脸。这一次,一个我行我素的艺人和一个我行我素的品牌相遇了。

从20岁开始拍戏,化妆已经成为她的职业行为之一。但她始终在反思和质疑所有过度的行为。「它可能是一个心理习惯或者行为投射,就是你会觉得我做这件事情能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或者我能呈现出来的是什么。」

没化妆的时候,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翻滚,在任何地方躺下,立马睡觉,可以把脸埋在任何东西上面,因为那是非常爱做的事情。」

而化妆的时候,时常「有一种没有常常真实面对自己的感觉」。因为春夏发现有一天不化妆的时候,她竟然不太喜欢自己长的样子,「会觉得不好看,而之前化妆师会把你调到非常好的一个状态,那个状态很标准,就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你气色已经很好了,你的眼神非常明亮,你轮廓非常地深邃,你大部分都是在跟镜头里的自己去打招呼或者做交流,你没有办法长时间地观察真实的自己,这对我做演员会有困扰。」

因此当春夏了解这个项目的时候,「直觉很有意思,还有兴奋。」

对于普通消费者春夏来说,BareSkinProject项目根植于SK-II品牌对女性护肤的最基础需求和原初维护,让她和更多消费者在消费升级狂潮里越来越多诉诸感官刺激和新产品研推的品牌里,看到了一个经典产品愿意用最简单、纯粹的方式去塑造时代多样化审美的决心,并用艺术的方式让更多女性知道,保持和滋养具有「灵韵」的皮肤和面部原生美,是一种既朴素又自我的选择。

而对演员春夏来说,无底妆拍摄项目让她找到了审美和价值观上的知音。正是因为与春夏本人性格和一直以来行事逻辑的契合,让在挑选工作上十分严格和自我的春夏,没有任何障碍接下了这份合作。

她明白,「品牌不在意于你是流量或者你今天到底是不是一张市场上最美的脸。我觉得它更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和它的主题契合,你能不能代表它的风格和它品牌所想要传达的价值。因为人总是在跟自己贴近的事情里会做的开心和游刃有余。」

13岁时,她骑着一辆二手单车,穿一条果绿的连衣裙,顶着蓬松的短发去学校。特别是站在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们中间,她觉得好喜欢自己。

至少到现在,野生女孩春夏,都在沿用自己没有变过的角度打量世界。就像在「如何看待演员春夏」这个问题下面,一位知乎网友曾写下的那些旧片段:

「大四的时候跟春夏一起工作过。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做一个展览……在春夏还饱一顿饥一顿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穷,坐地铁只要两块都还要记下……

春天的北京天气也会偶尔很好,我记得有天阳光很好,有个老大爷在旁边的树荫下睡觉,春夏跟我感慨说,要是我以后能这样,挑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在外面树荫下抠抠脚,我都觉得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