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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克伯格:改变世界,还是卑鄙小人?

2018年4月11日 文/ 李斐然 编辑/ 金焰

「扎克伯格先生,你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昨晚你住在哪家酒店吗?」

在美国国会大厦举行的听证会上,参议员理查德·德宾盯着证人席,抛出了这个问题。坐在台下的是马克·扎克伯格,Facebook公司创始人兼CEO。他事先进行了详尽的准备,甚至专门聘人训练自己流畅应对,可似乎没人教过他如何回答这样的率直问题。他慌了神,脸涨得通红,尴尬地摇头:「不,我不愿意。」

「好吧,那么你能不能分享下,这礼拜你都跟谁发过讯息,他们各自的名字是什么?」

「参议员先生,不,我不想在公开场合分享这样的信息。」

「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隐私权。但是以『连接世界』为名,你出卖了多少现代美国人的隐私?」参议员德宾说,「Facebook收集了什么信息,它们被发送给了谁,而有没有人提前告知我、征求我的同意,这是大问题。想想你的用户,你对他们公平吗?」

Facebook在全世界拥有超过20亿用户,每天有超过14亿人登陆使用,这个数字是美国人口总数的4倍。如果这些人组成一个国家,它们将成为仅次于中国的人口第二大国。超过45%的美国人通过Facebook获取新闻,它塑造了许多人的数字生活。

但就在上个月,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年轻人打破了这个数字帝国的神话。加拿大人克里斯托弗·威利曾就职于英国剑桥分析公司,离职后他突然出现在媒体面前,爆料剑桥大学教授科根开发了一款应用于Facebook的问卷调查,看似是性格问卷,但只要有一个人下载尝试,就能获取与他相关的其他300名好友的个人信息,而科根违反Facebook相关协议,将用户资料以8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给剑桥分析公司。

最终,近8700万Facebook用户数据流出,威利说剑桥分析通过左右这些用户在Facebook收到的推送,影响他们在美国大选中对候选人的态度,最终帮助特朗普当选,这些数据也「不知道被复制了多少次」,甚至有可能存储在俄罗斯。而Facebook在2015年就知晓这件事,从未告知用户信息已泄漏,也未主动要求窃取信息的APP从平台下架,直到威利的爆料,才着手处理。

后知后觉的用户们愤怒了,「删除Facebook」一时成为热门标签,用户纷纷删除账号,Facebook股价也随即大跌,最高跌幅超过18%,据彭博社数据,Facebook市值一度蒸发590亿美元。

作为Facebook的CEO,扎克伯格为此要连续两天面对国会,在美国参议院、众议院听证中解释公司的所作所为。美国东部时间4月10日下午举行了第一场参议院听证会,主题是「Facebook、用户隐私、信息的使用和滥用」。

扎克伯格花了将近5个小时,为自己创造的科技乌托邦辩解。在这里,有人冲着他大喊,「你的用户协议烂透了」,也有人反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垄断了这一行吗?」「你不觉得自己的权力过于强大了吗?」

这也许是这位一直把自己藏在社交网络幕后的创始人,最接近公众的5个小时。

像大人那样

国会大厦位于华盛顿,这对扎克伯格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作为证人参加听证会,以往遇到类似情形,出现在现场的要么是专业律师,要么是公司高管,而今年34岁的他始终保持着穿灰色T恤的硅谷程序员形象,一如他开创这家公司时的20岁那样。

只是,这次不一样了。扎克伯格规矩地穿上了蓝色西装,打上了领带。抵达国会后,迎接他的是堵满整个大厦走廊的记者,闪光灯闪了一路,冲着他来的提问也吼了一路:

「好多人都说想让你辞职。你会辞职吗?」

「你到底有没有帮特朗普赢得大选?」

「扎克伯格先生,你对那些删除账号的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马克,你现在害怕吗?」

扎克伯格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一路沉默,只是偶尔冲镜头摆出标准化的微笑。渴望答案的记者们只能跑去找更多声音,为扎克伯格事件表态,甚至在半路上拦住了散步的美国白宫经济顾问库德鲁:「扎克伯格本周会作证,政府是否有意愿对Facebook加强监管?」

「我唯一关心的是,扎克伯格会穿什么来?他会穿白衬衣、干净西装、打个领带吗?他会像个大人那样,像个大企业的负责人那样体面地出现,还是会给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那玩意叫什么来着?连帽衫?」西装革履的库德鲁故作正经地说。团团围住的记者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继续追问关于监管的答案,但老辣的库德鲁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想我至少能教他改邪归正。」

穿T恤的扎克伯格是长期以来公众眼中的Facebook形象。这是一个由哈佛肄业生创造的科技乌托邦,年轻的程序员在办公室滑着滑板,穿着运动鞋上班。一切生意来自一个简单的图景——你可以在互联网上联系上你的朋友、同学、家人等等,分享生活乐趣,这让你感到「连接世界」的乐趣,而这能让扎克伯格这样的年轻人塑造一个市值数百亿美元的科技帝国。

曾经无数次有大公司想要收购他的Facebook,开价高昂。彭博社采访历任想要收购Facebook的卖家,扎克伯格没有去会议室,而是拉着来收购的人到自己的豪宅做客,然后毫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看到了,我过得很好,我不需要别的东西。Facebook是我这辈子想出来最棒的点子,我再也不会有更好的主意了,我是不会离开它的。」

在他的第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光着脚走在办公室里,穿着白T恤和短裤,拿着喝了一半的啤酒,歪在沙发上开始了采访。他经常在镜头前面说错话,手足无措,紧张地一直流汗。尽管如此,早年的报道还是喜欢这样形容——这个年轻人即将改变世界。

这个年轻人的确改变了世界,只是这个世界没那么令人愉快。在他预先提交给众议院的书面证词中,他承认Facebook未能及时防范「假新闻」和「仇恨言论」散播、「用户隐私数据」遭窃用、外国势力利用平台「干预」2016年总统选举,并为此道歉。

「我一直听说这样的传闻,Facebook会利用手机硬件获取音频信息,进而丰富你们的用户信息,这件事有还是没有?」参议员皮特斯提问。

「您是指关于我们使用麦克风监听信息、用于广告投放的阴谋论吗?」扎克伯格说,「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你真该穿T恤来的,那才是你

坐在证人席上的扎克伯格,几乎是同过去迥异的一个人了。

他所掌管的公司不再只是一个哈佛学生宿舍里的社交项目,而就他个人而言,他接受了魅力教育,学习如何与政客打交道,在公众面前如何说话,训练自己在公开场合展开标准笑容。出席听证会时,他随身笔记里写满了谈话技巧和论据要点,包括如何维护Facebook、选举公正以及当谈及剑桥分析公司时,如何回答。

在听证会上,他完全执行了这套计划。尽管偶有疏漏,但扎克伯格表现出了专业律师般的躲避技巧。作为一家科技公司的创始人,他表现出对自己一手创造的平台基础功能一无所知,他说自己不清楚用户登出后Facebook还会追踪浏览记录,也不知道用户信息在后台按照什么类别储存。

在43名参议员的提问中,多半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向扎克伯格提问的参议员中有一多半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提到对Facebook的了解大多来自孙子孙女,很多提问基本上是让扎克伯格解释「Facebook是什么」。还有一些提问明显避开了当下最棘手的隐私问题,用不痛不痒的话题耗时间,「你是一个父亲,我们私下也聊过,我知道你已经成熟了,那么作为父亲,你是否担忧美国青少年沉迷社交媒体?」

直到第一场听证会结束,依然没有人能看得出,在Facebook经历剧烈波动后,扎克伯格的真实感受究竟是什么。他展现出了适量的懊悔,说了一次「I’msorry」,一次「我后悔」,若干次「我有责任」,但更多时候是在辩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部分的质疑。

自从剑桥分析丑闻发生后,扎克伯格的危机公关是一场近乎教科书级别的应对——尽管在第五天才公开表态,时机迟误,但此后精心选择媒体,准确筹备措辞,发布公开信,迅速通过主流媒体发声,适度地表达了抱歉,并通过持续曝光扭转舆论形势。在听证会前,Facebook的股价已经开始从暴跌恢复,缓慢上涨。

变得精明世故的扎克伯格并没有赢得更多认可。BBC记者大卫·李在评论中写道,他不再是那个穿T恤的小子了,「扎克伯格说了些正确的废话,巧妙地跳过了大部分难题」。在CNN的专访中,他冷静地分析着公司面对的巨大危机,理智到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直到谈起自己的孩子,他才显现出一点人情味,差点掉眼泪,「我都快忘了,他曾经也会在提起Facebook的时候动容的,我以为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在国会大厦走廊,扎克伯格在层层安保人员的护送下坐电梯,他躲在电梯最里侧,和身边每个人都一样,穿西装,打领带。「老兄,你真该穿T恤来的。」电梯门关闭之前,TMZ的记者对他大声说,「那才是你。」

这次会真的不一样?

「在今天的听证会上,有很多关键问题你都没有给出答案——Facebook是否能在登出后依然追踪浏览记录?Facebook是否能跨设备读取信息,即便另一个设备并没有登陆?Facebook是否将用户信息按96种类型分门别类储存?你是否对科根教授的行为知情?」参议员哈里斯说,「但我最关心的是,当2015年12月,你已经得知科根教授和剑桥分析公司滥用了8700万用户数据,为什么选择不告知用户这一情况?这是否是你们讨论后的结论?」

扎克伯格所描述的决策逻辑是,因为2015年发现时,剑桥分析告知他们已经没有在使用数据,也声称已经删除,他认定这是「完结的旧案」了,结果自己是「彻底被骗了」。

「我问的是用户是否知情,这事关信任和程序透明,为什么没有告知用户,他们的信息已经被滥用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这的确是一个错误。如果知道是今天这样的状况,我们当初会用不同的处理方式。」扎克伯格说。

在听证会现场,参议员的最大质疑是,眼前的扎克伯格亲口说出了抱歉,但是,他是不是真的下决心要改变?

「这可能是你第一次在国会作证,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面对隐私相关的问题了。你有14年的道歉史。在用户隐私这件事上,你不止一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那一次次的道歉听上去跟今天开场时你说的话没什么区别。我们会做得更好,这个许诺都说了超过10年了,今天还在说,是会有什么不同吗?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这次会真的不一样?」

其中一位参议员甚至将扎克伯格历年为隐私问题道歉的发言打印出来,做成了展板,一边让助手举着,一边向扎克伯格提问:「你的商业模式就是拿用户信息赚钱,寻求利益最大化,而不是隐私保护。除非有外部机构监管,我无法确信你现在的这些承诺能够带来切实行动。」

「我们不想再次陷入今天的境地了。我相信你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你有这个能力。我的疑问是,你是不是真的有这份诚意,愿意解决这个问题。」参议员玛丽亚·坎特维尔说。

「是的,我下决心要改变。」扎克伯格回答。「用户隐私和外国势力干预都是我们在董事会讨论的议题。这是公司所面对的重要问题,我们自知有责任把它做好。」

但是这种改变会是什么?在听证会上,参议员尼尔森做出一种假设,一个人在Facebook上提到自己喜欢巧克力,按照这里的商业模式,会持续收到巧克力的广告,这是维系这个平台对用户免费的方式。如果用户不想要自己的信息作为商业用途,按照现在Facebook的规划,用户需要为此付费。尼尔森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想让我的信息保持隐私,我就得付钱给你,这是新的商业模式,是吗?」

「是的。」扎克伯格说,「只是需要澄清的是,这种付费免广告的方式还没有开始。」

在听证会外,很少人为扎克伯格的改变买账。在会后美国几家电视台的电视评论中,连线结果近乎一致:只要Facebook还在靠用户信息吸引广告主,这个商业模式持续存在,Facebook今天的困境就不会消失,隐私问题还是会继续迸发。

「他是可以做到,但是他不会去做的。」苹果联合创始人沃兹尼亚克在电视采访里说。「他自己知道隐私很重要,他买完房子,就把周围所有房子都买下来了,他有意识去保护自己的隐私,但他从不尊重别人的隐私。这是个性格问题,人的秉性是不会变的。」

「通常情况下,公司行动激进,不受欢迎,它会因此受挫倒退。但在Facebook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他们每次会向前侵入两步,当公众反响恶劣时,他们只往回退一小步。时间一长,他们占有的用户隐私权利就变得越来越多。」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信息隐私项目主管克里斯·胡夫纳戈尔评价说。

「扎克伯格先生,我是心怀善意来的。我不想投票监管Facebook,但上帝啊,我现在不得不这么做。这有很大的原因来自于你。我对今天的听证会有点失望,我感觉我们没有『连接』上。」参议员约翰·肯尼迪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创造了一家卓越的美国公司,做了很多好事,很多奇妙的事。但是这片充满希望的数字乌托邦竟然是一个雷区,Facebook这杯酒里掺进渣滓了。」

「今天这里的人都在试图告诉你这件事,让我来说得委婉点,你的用户协议写得烂透了。这份用户协议只是为了掩盖Facebook的短处,它根本不是用来告知用户权利的。我建议你回家重写一份,然后告诉你那些每小时咨询费1200美元的律师们,要用英语写,别弄得花里胡哨的,要让每个美国人都能看懂。」

就这样,扎克伯格结束了第一天的听证会。美国东部时间4月11日,他将在众议院参加第二场听证会。通常情况下,走进听证会的科技大佬只有两种评语,卑鄙小人,或是改变世界。

比如,时任雅虎公司CEO的杨致远在听证会上遭到了国会抨击。他试图为雅虎辩解,「可以做得更好些」,结果被当场讥讽,「你压根什么都没做」,「虽然在技术和资本世界里,你算是个巨头,但在道德上,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而2013年,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参加参议院听证会,这原本也是一场关于「卑鄙小人」的拷问,但库克的回应却赢得了参议员的认可,以至于在听证后大赞苹果是「了不起的创举」,承认这家公司的确是在「改变世界」。

就在扎克伯格接受听证前不久,MSNBC采访苹果公司CEO库克,「如果你陷入扎克伯格现在的境地,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陷入他的境地。」库克回答。在这场访谈中,他反复解释,苹果不会出售用户信息,「如果用户是我们的产品,我们的确可以赚一大笔钱,但是,我们早就通过投票表决,选择不去这样做。」

显然,扎克伯格第一天的听证会,还并没有得到任何一种明确的评语。他用对话技巧化解了大部分危机,但是当明天问题再次到来,当未来的每一天现实的问题再次出现,还没有人知道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