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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峰:从《春风沉醉的夜晚》的编剧,到《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导演

2017年3月20日 文/ 叶丽丽 编辑/ 唐晓园

从《不成问题的问题》开始,编而优则导。

冬末的一个下午,我见到了梅峰。北京天色阴暗,整个世界看上去一片黑白色,路边的树上有几片尚未凋零的叶子,从某个角度看去,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黑白景色,有些许古典意趣。

梅峰在他位于中关村的工作室中举行了《不成问题的问题》小型放映会。他导演的这部黑白影片,在去年的东京电影节获得了最佳艺术贡献奖,这部根据老舍先生的同名讽刺小说改编的影片受到了日本观众的欢迎。同时,该片也获得了2016年的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和最佳男主角(范伟)两大奖项。

梅峰的工作室不大,一堵墙隔开了放映间和工作间,墙上贴着梁朝伟低头吸烟的侧脸照和《不成问题的问题》的海报,海报上范伟正穿着长褂低头思考。一切都是梅峰喜欢的黑白色调。

梅峰穿得很正式。他自小在内蒙古长大,但看上去更像温文尔雅的南方男人。

《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他第一次执导的影片,在这之前,他为业界所知的身份是编剧,导演娄烨的老搭档。《颐和园》、《浮城谜事》、《春风沉醉的夜晚》这几部电影,都由梅峰担任编剧,后两者分别获得了第4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奖和第6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对于当导演,梅峰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

初执导筒

“这么多年来电影市场其实是商业资本在运作的,当一个导演表达的空间和自由度有限,反而当个编剧更自由些。”梅峰对《财经天下》周刊(ID:cjtxzk)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很乐于只当一个编剧,只需要给电影这个“建筑”画张草图,剩下的建设工作全部交给导演。在梅峰看来,电影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作为导演需要完全控制这样一个工程,同时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和未知的风险。对于梅峰来说,这太冒险了。

梅峰在北京电影学院当了近20年老师,直到2014年遇到了学校的新学院派导演计划,他才动了当导演的心思。“新学院派是指80年代电影学院的一些老师们拍摄的《邻居》、《本命年》等电影,建立了80年代的中国美学坐标。这次重提新学院派,也符合我的想法,想拍一部这样的美学电影。”梅峰说。

他选择了老舍先生的《不成问题的问题》进行改编。这部讽刺小说讲述的是40年代的大后方重庆,八面玲珑的农场主主角丁务源,虽然没有能力但是深谙人情社会,最终逼走了实干家尤主任而继续担任农场主任的故事。看过小说的都明白,这讽刺的是中国式职场关系,虽然是40年代的故事,放在今天却一点也不过时。

▲题材与现代社会的关联性,是编剧出身的梅峰执导《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原因之一。

“这本小说是彻底的讽刺,对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并不站在任何一人的立场上,这显得很有意思。”梅峰说。

这种与现代社会的关联性,也是梅峰选择改编它的原因之一——他并不想只拍一个陈旧的中国故事。

在改编的过程中,梅峰给这部短篇小说增加了人物和许多细节。原著中三男一女的比例,梅峰增加了两个女性角色,一个是给农场老板吹耳边风的三太太,一个是爱上了伪文艺青年秦妙斋的农场股东女儿佟小姐。增加了女性角色,也就为电影增加了爱情故事和戏剧冲突。

电影台词上,也可见梅峰的心思。那些家长里短看似平常的聊天,其实需要看很多的影像资料和书籍,去查阅物价多少,睫毛膏是从哪里买来的。从大量文献书籍中看来的各种生活细节,被梅峰写到了剧本里,为影片带来了扎实的质感。

这些功课虽费功夫,但其实还是梅峰擅长的剧本创作领域。对他来说,真正的执行才是挑战。

《不成问题的问题》出品方之一是“青年电影制片厂”,这是一个隶属北京电影学院的机构,但其能够提供的成本并不足以支撑整部电影的拍摄,需要再找钱。找投资的过程不太容易,“我第一次当导演,别人不信任我很正常,我拍的又是个艺术片,公司投了钱都会考虑回报。”梅峰说。

北京电影学院的“新学院派”计划除了给梅峰这样的老师提供创作机会,同时也鼓励学生参与学习。《不成问题的问题》制作团队就来自北京电影学院,演员中也有不少学生。梅峰选了演员范伟担任男主角。他觉得范伟的长相,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特点,却能演出角色的复杂性。“范伟对细节的创造力很强,擅长揣摩。他的表演让这部电影立住了。”梅峰说。定妆时,梳起油头,穿上长褂的范伟,看上去像极了原著中的小官员。

做了多年老师和编剧的梅峰脾气温和,在片场也几乎没发过火。与很多导演不同,即使是遇到不顺利的情况,他也习惯慢条斯理地处理。

梅峰会要求演员多看些书和电影找感觉。电影《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钱钟书的《围城》,巴金的《家》是梅峰要求演员反复看的。梅峰本人也从这些书和电影中找寻灵感,比如电影中打麻将的一场戏,就是照着《围城》中的细节来写的。

在美学上,则参照《小城之春》,为了构建出40年代民国的美学视觉影像,《小城之春》他看了不下十次,这种静水深流的诗化电影,散发出一种水墨画般的东方韵味。

▲冷静、克制、距离感,导演梅峰的新作迥异于他此前的编剧作品,无论是《颐和园》还是《浮城谜事》。

《不成问题的问题》选择在重庆北碚拍摄,根据小说搭建了房子,水车,木桥等,内部空间的搭建也讲究,木制桌子,藤条沙发,花架子,茶具,雕梁,尽量做到简约古典。

电影选择了黑白色和极少的特写,刻意拉开与真实世界的距离。梅峰希望观众像是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看久了会进入一种幻境,像是在做梦。他喜欢这种光和黑白制造出来的幻境。

他的镜头语言是观察式的,也有意与观众保持距离。“我不希望用特写或者其他的镜头语言来卷入观众的情绪,这部电影是没有道德优劣的判断的,旁观比代入更合适。”梅峰说。

冷静、克制,距离感,使这部影片看上去完全并不同于梅峰此前的编剧作品——无论是《颐和园》还是《浮城谜事》,梅峰编剧的电影都追求极致而强烈的情感,大量的特写和摇晃的镜头,台词直接露骨,这些是导演娄烨的表达。而《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审美和表达,更接近梅峰本人。

与世界保持距离

梅峰自小文静,他练过毛笔字,学过国画,平时爱在父亲的书架上拿书来看。这些全是一个人的爱好,他觉得自己从小就不会感到孤独。独处对他而言是种自由。

因为父亲是电影公司经理的缘故,他小时候可以看到不少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这些电影在70年代中后期回放时,他一部部看了过去,当时看不太懂,长大了才知道这些都是中国电影史上的杰作。

这些电影给梅峰带来的梦幻感,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他自认是一个没有叛逆期的人,从来不用父母操心,他的性格温和内敛,甚至有点害羞。少年时期的敏感和内向,让梅峰选择阅读作为释放情感的渠道。最开始,他的阅读全凭兴趣,高中时偷偷带着小说上晚自习,看了《简爱》、《呼啸山庄》这样的经典,但没有方向性。到了大学考上中文系,梅峰才开始系统性的阅读。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爱弥尔·左拉、卡夫卡,萨特等人的书籍,在日后的创作中,给了梅峰很多启发。“这些阅读积累,在将来会源源不断地支撑我的创作,也让我对社会有更多的思考。”梅峰说。

尽管拥有了丰富的精神世界,但梅峰激烈的情感,内心的动荡,都没有外露。“每个人不应该从表面上看出内心生活,外表应该维持得体,这是人最复杂也最美妙的特点。”梅峰说。

▲对于阅读世界和真实世界带来的大量体验,梅峰形成了自己的价值判断体系。

梅峰在大学期间,开始训练自己的知觉力和情感认识。这个时期,他开始能够辨认自己情感的细枝末节和起伏,对社会变化也开始有判断力。

对于阅读世界和真实世界带来的大量体验,梅峰终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价值判断体系。“情感体验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去认真辨认和思考这些情感是什么。前者是感性的,后者更理性。我很喜欢斯宾诺莎,是因为他能够把每一种情感都拎出来说清楚它是什么。”梅峰说。

梅峰开始写《颐和园》的剧本时,已从大学毕业十多年。往回看大学时期的自己和周围的人,仿佛在看影像回放,当下觉得困惑的一些情绪,往回看一清二楚。有了这层体悟,从事编剧塑造人物的精神生活时,就能得心应手。

梅峰觉得,80年代后半段的校园,文化气息浓厚,有一种青春觉醒的氛围。“你能想象,当时的小书摊,卖的盗版书都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吗,这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一些特点。”梅峰说。

沙龙,舞会在那时也是常有的。到了周末,学校食堂的桌椅往旁边一搬,中间清空的地方就是舞池。卡式录音机往椅子上一放,就可以开始跳舞。梅峰也常去跳舞。“现在跳舞听上去很正式,但我们那时候就是瞎跳,同学之间很放松的一种交流方式。”梅峰描述的青春在《颐和园》里出现过,他将一些生活的细节写了进去:半夜朋友们唱着歌回学校,歌曲是《山楂树》,一首苏联时期的爱情歌曲。

这种个人化的投射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有些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大部分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电影里那些青春期的挫折、动荡、幻灭,几乎都取材于身边的故事,将观察到的这些情绪放大,就是梅峰的素材。

他觉得当时的自己很自由,翻开书就能够进入新世界。也曾想过当一个小说家,因为觉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分享情感很难,而写作是另一种情感表达的方式。但梅峰觉得自己不具备作家的天赋和能力。虽然他在阅读时学到了一些方法,也很难真的写出什么。明明已经构思好的故事,就是无法变成文学的语言。

后来梅峰发现写剧本只需要能够捕捉到情感,描述出情节、人物、动作就可以。“作家的任务是用准确的词句,创造出一个能够唤起视觉想象的世界,而编剧则不需要这种能力,因为影像的东西都是外显的。”梅峰说。

他开始想着能写点什么。

去创作

梅峰在大学期间看了不少电影,“我觉得电影这个载体也可以这么丰富,一点不亚于我在文学阅读中体会到的力量感,它也能够讨论特别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也能很深。”他同时保持着阅读剧本的习惯,剧本提供了他对电影的完整想象,同时也给了梅峰今后的剧本创作不少参考。

最初是从讲电影开始。一次梅峰看完了伯格曼的电影《假面》,回来很兴奋地和室友说,我给你讲一遍吧。他真的将这部电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室友说能够通过他的讲述想象出情节。

梅峰真正开始系统地训练写剧本是在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期间。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段时期的迷茫。

▲在最痛苦的阶段,梅峰内心的声音还是想过一种“更接近知识分子的生活”。

本科毕业后梅峰没有直接考研,而是被分配到体制内工作,那五年里他试图接受命运给予的现实,压制着强烈改变的想法。

整夜的阅读让日子没那么难熬,阅读成了他精神上的支撑。梅峰说那段时间他是不能去想什么是理想的生活的,那太痛苦了。但最终内心的声音还是占了上风——他想过一种“更接近知识分子的生活”。

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后,梅峰进行了剧本创作的练习和方法的探索,但没有走上编剧之路,而是留校当了一名老师,直到2001年娄烨找到他请他担任《颐和园》的编剧。

那时梅峰已过而立之年,娄烨看到他的一篇研究“古典好莱坞观看机制”的论文后找到他,希望他能够将自己大学时期在北京的生活写成剧本。梅峰看过娄烨的电影《苏州河》,觉得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好片,加之自己看过那么多剧本,学生时期也写过一些剧本作业,便应了下来,当作自己第一个正式的剧本来写,前后花费了一年半。

梅峰也想过,如果没有遇到娄烨,自己未必会开始编剧创作之路。33岁时的这个机会,梅峰将它称之为命运。

开始编剧工作后,生活更加忙碌。梅峰喜欢熬夜,每晚十点到凌晨四点的六个小时,是他不被打扰的工作时间。

“写剧本是一件特别要命的事情,既要进入人物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又随时要抽离出来客观观察。情感植入和冷静观察两者交替,自己像一个摄影机一样去捕捉,这是很耗精神的。”梅峰说。

也会有很焦虑觉得写不下去的时候,有时候两三月也才写了一页纸,这时候,他会拿出一些题材相近的书和电影来看,曾经的电影和阅读积累也滋养着他的创作。

他给娄烨写的几部电影,情感是放开的。《颐和园》中有些情节取材于梅峰青春期的经历。而在其它剧本里,梅峰很少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当作素材,而是更加社会化,在他看来,社会的一些现象有研究的价值,改编成电影也有其动人之处。比如《浮城谜事》的故事核心,看上去是庸俗的,一出婚外情引发的狗血情节。其故事来源于天涯热帖《看我如何手撕贱男和小三》。创作剧本时,梅峰看了不少天涯的情感版块,“天涯上的很多东西,特别能体现当代人的生存焦虑感。婚外情,背叛,失恋,这些天涯帖常见的主题,是很多人遇到的命运转折点,进入这种文字世界,发现比那些传统的文学创作更真实。”梅峰说。

每写一个角色,梅峰都会仔细揣摩这个角色的心理,他写小三的角色时,几乎把天涯上所有的小三帖看了一遍,这些碎片化的,极端的个人情感世界,经过梅峰的筛选,留下能够打动人的部分,写进剧本。“它能打动我就能够打动很多人,被打动就意味着被作品控制住了,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梅峰说。

他不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创作。而是希望自己能在呈现人物复杂性的同时,让角色具有天然的说服力,“像黑泽明的电影里那样,恶棍也会有神性的光辉”。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也做不好这一点。

在影片《春风沉醉的夜晚》里也能看到,梅峰不会对人物下简单的判断,而是站在角色的角度,来表现更复杂的人性。《春风沉醉的夜晚》是梅峰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剧本,他觉得自己做到了站在不同立场的前提上,去讨论意识形态和道德标准。写这部剧本的时候梅峰40岁上下,对各种情感和不同人的存在状态有所了解,才能做到这一点。

最终,梅峰用《不成问题的问题》让更多人看到了他的编剧特点:这部电影里,梅峰写了三幕剧,每部分各有其主角,上一幕的主角在下一幕里成为配角。观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主角和配角的不同世界里,情感和道德标准都相应发生了变化。

这部戏在东京电影节和金马奖均收获奖项。在他人看来,正是风光的好时候,而当记者请梅峰用一个词来描述自己当下的状态时,他却用了沉重这个词。“人到中年什么都是铺天盖地而来,有必须完成的责任,有很多问题要面对,我把它当成一种锻炼。”梅峰说。

创意十问

1.Q:目前写过的哪个剧本是你觉得最满意的?

A:《春风沉醉的夜晚》

2.Q:是什么一直在激励你进行创作?

A:存在感。

3.Q:职业生涯里最重要的影响来源于谁?

A:法国著名电影导演让·雷诺阿。

4.Q:当老师这么多年,有什么变了,什么没变?

A:事儿变多了,在电影上变得更专业,在美学方面更有积累。

5.Q:如何理解电影在商业社会中的角色?

A:电影是可以用来娱乐的,也是可以塑造精神世界的。

6.Q:在你看来艺术创作最需要的特质是什么?

A:对美学趣味和精神世界的坚持。

7.Q:华语电影圈你最欣赏的导演是?

A:杨德昌。

8.Q:对你影响最大的一部电影是?

A:我很难说一部电影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看的电影很多,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精神生活。

9.Q:早起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A:发呆。

10.Q:晚上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是做什么?

A: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