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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静海给传销者看病:怀孕不知是谁的,家属寻亲花钱就能找到人

2017年8月6日 文/ 王鸿宇 编辑/ 祝同

李文星事件持续发酵。公众关心的是,一名985大学的毕业生通过招聘平台何以陷入传销组织,最终殒命。

AI财经社通过李文星误入传销组织的经历、招聘网站审核机制,以及天津静海的传销生态三个纬度试图寻找答案。据《錄音筆》统计,在裁判文书网上,从2014年至2017年,可以查询到95份与静海传销相关的判决。其中,341名传销人员获刑,其中317人犯“非法拘禁罪”,其他的入罪罪名分别是抢劫罪、故意伤害罪和绑架罪。在过去的四年,有5人在传销窝点死亡,其中两起为溺水死亡。犯罪嫌疑人最高判刑17年,因其将被害人殴打致死。

今天,我们找到了天津静海一个小诊所的医生,他多年来经常与附近的传销人员接触,他所在的诊所距李文星溺水处仅有数公里。以下为这位医生的口述:

混乱的私生活

我的诊所旁边是一个小卖铺,在移动电话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传销人员聚到这里打电话发展下线。那时我的诊所还没装修,有个窗户对着小卖铺的电话,配药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在喊:“我们的目标是,一年内超过李嘉诚。”

好多人都说静海是北派传销的发源地,其实这是不对的。早些年,旁边的大港区传销做的红火,警方开始驱逐这些传销人员,把他们往外赶。出了静海就是河北省,但到了这里就赶不动了,传销人员不离开天津,这是直辖市,忽悠下线的时候有吸引力。静海属于小县城,物价不高,传销人员留在了这里,并且越聚越多。

“蝶贝蕾”传销宿舍墙面涂鸦凌乱。财新记者杨一凡/视觉中国

网上好多人说警察不作为,其实并不是这样。警察搞过多次专项行动,把传销窝点的门、玻璃都砸了,被子都扔了,用好几辆大客车把传销团伙送回河北。第二天传销人员就回来了,重新购置生活用品,还住在窗户、门都坏了的房子里。

大概六七年前,静海涌入了很多传销人员,往大街上一站,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皮肤被晒得黝黑,不会说静海话,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他们的日常活动就是走路,不停地走,一边走一边说挣了大钱后该怎么花。

那时我还出诊,有时也去传销窝点给他们看病。有一年冬天,夜里十二点去一个农房里,三间平房被打通了,除了有一条过道,剩下的都是睡觉的地方。他们就睡在泡沫垫上,花花绿绿的那种,用很多一平方米的拼图拼起来。一个女人发烧了,天冷,屋里也没暖气,为了让她发汗,传销人员在她的身上压了6床被子,被子的厚度到了我膝盖处。

传销的生活条件很辛苦,但是这些传销人员看起来活得很快乐似的。一个传销人员生病,到我诊所输液,身边有5个男人陪她。输液途中还会有人前来探望,一个男人进来跟她说:“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又要搬家了。”到了饭点,又有一个男人进来,递给她两个包子,“亲爱的,我就剩5毛钱,给你买了两个包子,我好不好?”虽然传销人员没什么钱,但是从来没有欠过医药费,特讲究。

在传销团伙中,女性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有专人负责“色诱”自己老乡、同学,把他们约到天津。来了就被困在这里了。

你知道中国哪个银行的ATM取款机可以取出50元人民币吗?只有中国邮政储蓄银行。传销人员每次取钱,只取50元,他们恨不得一次只取10元。

发展不到下线,传销人员就没有收入来源,一些女生只能靠“男朋友”救济。传销人员的私生活很乱,一个女生可能有很多男朋友。有一个姑娘怀孕了,来诊所问我:“大夫,你能帮我查查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这已经不是私生活混乱的问题了,她们对常识的匮乏让我觉得不真实,现在是信息化时代,用手机能查到一切想知道的信息。

很多女生挺着大肚子来找我,恳求我帮她们接生,但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事,我的业务范围不涉及妇产,我最多卖一些验孕棒。最可怜的是肚里的孩儿,他们大多难逃厄运。前几年,在西外环那边的河道里,溺死的刚出生的婴儿可不是一个两个。

听朋友说,晚上一个人路过静海小学附近的时候,会有很多女人上来搭讪,价格很便宜,50元一次。

“110报警是全国通用的吗?”

两三年前,我在诊所里给病人看病,上午刚开诊,屋里的人很多。“咣”的一下,诊所的门被撞开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进来后就把门关上了,用身子顶着门,哆哆嗦嗦地说出四个字:“帮我报警”。

三个男人追到了诊所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后没硬闯,就在门口安静地等着。我一看就明白了,这个男人是从传销组织里逃出来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被骗进来的人最开始都想着逃,但是他的身边无时无刻都跟着三个已经被洗脑成功的传销人。在被成功洗脑前,他们都会在你身边,如影随形。如果你的反抗情绪很强烈,还会遭到特殊对待。

诊所里没人说话。我看到闯进来的男人手里攥着一个手机,便问他:“你不是有手机吗?自己怎么不报警?”

“我是贵州的号码,110报警是全国通用的吗?”

在警察到来前,我和他聊了一会。他说自己是贵州人,被自己的老乡骗到这里的,老乡说自己在天津造船厂上班,挣特别多,可以帮他推荐一个岗位,他根据静海这个名字推测,这里有海,就过来了。

开诊所十多年,类似这样的逃跑者我救过不下5个,但我所做的也只能是帮他们报警,将他们交给警察。这些最后是否平安回家我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给过报过平安、说声感谢。说真的,我也不想跟他们再有什么联系,他连110是不是全国通用都不知道,我跟他联系个什么劲儿?

除了逃跑的,还有很多来找人的。经常会有五六十岁的人来诊所,手里拿一张照片,问我是否见过这个人。为了找自己的孩子,他们花了不少钱,舍不得住快捷酒店,就找小旅馆睡,每天靠馒头充饥。

能找到的总是少数。我亲眼见过一个山东家庭来寻亲,三个男人租了辆车,在静海转了二十多天,最后在一个胡同里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二十多个传销人在一起走路。三个人掂量了战斗力的悬殊程度,选择了报警。老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走远,没敢叫出声。

“蝶贝蕾”传销宿舍财新记者杨一凡/视觉中国

花钱寻子成为生意

最近两三年,在警方的打击下,静海的传销人员已经少了很多。但即便如此,这些传销人员还是刺激了县城的经济发展。村里的房子,租一间一个月只要五六百元,但除了这些外地来的传销人员,本地人谁会租呢?那些路边的小饭馆,大多数食客都是这些传销人员。

在这里,还有一门生意——找人。许多父母来静海找孩子,只要你有门路,有几千块钱,那么误入传销组织没有音信的孩子,第二天就能出现在你面前。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最可悲的是被传销洗脑了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很穷,总想着发大财,可是挣钱的路上哪有捷径?年纪轻轻就想着不劳而获,实在是太幼稚了。

在静海县城里游荡的传销人员,绝大多数都是自由的。他们有手机、有时间、有自由、完全可以逃跑。从落入传销组织拼命挣扎,到自愿发展下线看守新来的传销人员,洗脑的过程只需要两个月。这比殴打,拘禁,更可怕。

就在诊所前面的路口,一位被洗脑的年轻人给自己的父亲跪下,哭求着父亲不要再来找他:“爸,你走吧,等我挣了大钱就回去。”

年轻人的身边还跟着两个传销人员,目无表情地顶着这对父子。劝说无效后,年轻人起身就走,父亲跟在后面追,眼瞅着要跟不上了,父亲扑倒在地上,死命地保住儿子的大腿,不让他走。两个跟随的传销人员不能忍受这漫长的等待了,对着那个父亲拳脚相加。

传销人员行踪不定,他们不停地搬家,整日整夜地走,夜里三四点才会回到农房里,六点又起来开始新一天的暴走。他们也很累,但他们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遗留的“听课笔记”财新记者杨一凡/视觉中国

传销到静海这么多年,传销人的生活水平也在与时俱进。十年前,冬天挨冻的传销人跑到我们村里的农户偷柴火,抱回去笼火,十几个人围在一起,伸手烤火。现在的他们可聪明了,冬天取暖用浴霸,但他们不是吊在房间顶子上,就放在地方,用这个取暖,特别高兴。

今年4、5月份的时候,静海投放了第一批OFO共享单车,没过几天,我发现那些天天走路的传销人员,开始骑车转悠了。有一天突然下了暴雨,几个骑单车的传销人员到诊所避雨,把小黄车停在诊所屋檐下,我定眼一看:几辆车上的二维码标识都被他们划的面目全非,其他人不能再扫码开锁了。如今,静海大街上已经很难看到小黄车的影子了,小黄车公司也没有投第二批。

在静海,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营销、直销、传销。有朋友过来劝我入伙,说我人缘好,说话有水平,凭借我的能力一年挣个一百万没有任何问题,到时候泰国、澳大利亚什么的,想去哪儿旅游就旅游。

很多年前,一家知名的传销公司工作人员来找我,让我帮着给他们的教材挑毛病。我用DVD机看了他们的光盘,这些宣传、演讲,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制作的天衣无缝,让我找不出一点毛病。

营销人员很诚恳,硬让我给一些意见。我跟他们说,你们的营销很完美,但是你们的重点都在营销上,你们做产品,也得考虑消费者群体,什么人会花168元买一管牙膏呢?

所谓挑毛病,我知道也是传销手段的一种。这么多年没上过当,我只是相信这世界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