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兰

编辑周春林

日语管烟花叫花火，每年夏季七八两个月，日本全国各地会举办几十场“花火大会”。和天上的烟花一样缤纷好看的，是年轻女子们身上的漂亮浴衣。

浴衣是夏季的轻薄和服，而且只限年轻女子穿着，所以花纹格外绚烂醒目。穿浴衣时要梳起发髻，簪上丝绢攒成的花朵，光脚踩着木屐走起来有轻快的哒哒声。

以前每当我看见穿浴衣的少女，总要注目良久。在日本多年的闺蜜告诉我，浴衣仅限年轻女孩穿着，还必须是未婚女性，已婚女性只能穿正式的和服。我们发挥中国人民的智慧，把年轻“且”未婚的条件偷换成年轻“或”未婚。虽然30多岁的年纪对浴衣来说着实不算年轻，但好歹我们未婚啊。于是我俩互相鼓劲，勇敢地决定穿上浴衣去看一场花火大会。

先去商场购买浴衣，重头戏是挑腰带。说来也奇怪，同一件浴衣，配上不同的腰带就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试穿浴衣是不能在小小试衣间里独立完成的，必须脱鞋站在一片专供试穿的榻榻米上，一件件披上身，又一件件抛在地上，避免随便折叠会有不雅观的折痕。腰带也是，一条条比划一下，又一条条随意堆在地上。

不一会儿我就淹没在层层叠叠的华美布料之中。

最终选好了浴衣、腰带，又要配腰带外一条装饰带、配绢花的发簪，还要买同色的木屐……一套置办齐全，两千多元人民币，而最贵的是那条腰带！心痛得我直咂嘴，闺蜜也恨恨地说，一定要多穿几次，穿回本钱。

花火大会那天，我们请专业人士帮忙穿浴衣。你没有看错，这真的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浴衣里要穿一件长过臀部的白色单衣，既为了防止浴衣印出汗渍，又防止走光。更可怕的是，浴衣同和服都没有纽扣没有衣带，全靠各种带子绑在腰间。

帮我穿浴衣的日本阿姨一直跟我说：深呼吸！然后趁我吸气时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我腰上绑紧一根带子，如此绑了3根带子之后，最外层的腰带终于登场了。这条腰带有4米长，可以想象在身上要绕多少圈。而最可怕的是日本畸形的审美：女子身材要平，穿和服尤其要平平整整，不能有任何身材的曲线起伏。

我终于知道阿姨为什么要我带3条毛巾——她要把3条毛巾塞在腰带里、增加腰围来实现前后上下都一马平川的效果。我忍无可忍，明确拒绝，只能接受绑一块塑料板来保持腰带平整。可是等我穿戴完毕收拾离开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条大毛巾。闺蜜幸灾乐祸地说，那条毛巾塞在我背后了。

可是，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又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因为回头率实在是太高了。路边陌生的大爷大妈会热情地赞扬我们穿得漂亮，坐上电车的时候，全车厢都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们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但又把中文说得略略大声一些，低调地炫耀一下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是madeinChina哦。

抵达花火大会现场的时候，天边还有晚霞的余晖，但岸边已经坐满了人。有恋人，也有很多家庭聚会，大家端着啤酒，吃吃喝喝聊天，气氛非常热烈欢快。有些人铺一张野餐垫，就算是占了位置，自己不知跑去哪里玩耍。两个穿浴衣的女子多少占一些便宜，好心人挤一挤，让出一个视野颇佳的位置给我们。

席地而坐，用一次性纸杯喝红酒，配上便利店买来的小零食，还有花火场地周围一圈小吃摊上热气腾腾的烤鸡串和炒面，吹着海风，十分惬意。

突然我斜后方的几个女孩子娇嗔而急切地冲着巡逻的警察叔叔喊“丝米嘛滲”（日语“对不起，打扰了”）。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晕倒了。海边如此凉爽，空气流动，应该不是中暑，估计是为了穿浴衣不敢吃饭饿晕了。

唉，腰间绑那么多层，凸出一点就变啤酒桶，年轻女孩为了漂亮一定不吃东西。哪像我们两个大龄女，心安理得地吃了炒面。

不知不觉天彻底黑了，周围的灯也刻意熄掉，眼前的海和夜空融为一体。突然，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广播里响起，短暂的开场白后，号召大家一起倒计时。整个岸边的人齐声倒数到1，烟花腾空而起，掌声欢呼声雷动。

说真的，烟花本身真没什么特别之处。要知道，我老家隔壁就是中国著名的花炮之乡，每周六都有烟花大会。当时满江天水相映的烟花只当是寻常，此时在异国看到两三朵腾空的烟花都要供作珍宝。

但是，日本人民看烟花时简直浑身都是戏，现场实在是太有气氛了，着实地弥补了烟花的不足。整个海岸线上的人都会一起欢呼惊叹还热烈鼓掌，身处这些热情的群众之中，不知不觉会一起激动兴奋，也就觉得烟花格外好看。尤其是在夜空中绽放了粉色桃心形状的烟花，全场女性娇滴滴地夸张大叫“卡哇伊”，连我都跟着捏着嗓子装可爱地一起欢呼起来。

放一会儿烟花，寂静下来，广播里的女声温柔地念着一串名字，分别是祝生日快乐、“我爱你”的表白还有结婚纪念日。特别有意思的是，生日快乐和结婚纪念日的祝福都收到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做回应，但是爱的表白念完了，全场寂静，大家都装没听见。我在内心窃笑不已。

几次播报之后，下半场的烟花更精彩。其中有一发是弹射出好多小小的红色灯笼，在空中飘浮了许久。但我最喜欢的反而是日本最常见的金色的烟花。腾空之后如柳树一样垂下金色的枝条，慢慢地幻化成满天金色的繁星，再逐步化为一大把闪烁的金粉，最终归于黑暗。这样一树树地绽放于黑色的夜空，我连眨一下眼睛都舍不得。

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两句诗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此情此景，再贴切不过。原来千年前，辛弃疾看到的是烟花，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灯笼啊！我激动地跟闺蜜说，我最爱这种金色的烟花，你看是不是……还没等我念出诗句，闺蜜也激动地冲我嚷嚷：我也最喜欢这种，像意大利面！我无语。顿时想起来她是香港出生、英国读书、日本工作的国际人。我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有机会学好中文，还有一些庆幸，在异国能穿到自己祖先千年前的服装样式，看到自己喜欢的诗人曾经看过的景像。

烟花落幕，灯火阑珊处，有人继续坐着吃喝聊天唱歌，有人干脆醉倒在地。我和闺蜜手拉手跑到沙滩上，赤脚踩到海浪中，开心地大喊大叫。

刚才绽放过烟花的夜空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但此后的人生里，如果遇到快乐的事情，我会说，我的心情如今晚这夜空，在黑暗中突然绽放了最美丽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