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珲春尚未入春,被炒房团遗忘的中朝俄边境小城,卢布贬值套牢俄罗斯人

2018年5月14日 文/ 仉泽翔 编辑/ 金赫

听到温州炒房团涌向东北边境的消息,这的人觉得不可思议。对远东的生意人来讲,环境瞬息万变,他们必须适应。

撰文|仉泽翔

编辑|金赫

01

我走进博林的时候,一个金发长腿的俄罗斯女子正在舞台中央的吊环上。观众们澎湃了,场子热乎了。这里面可以见到这个边境小城最大的排场。一位夜场主持人连着吹掉台下大哥送的3瓶啤酒,高喊:“掌声响起,喝死拉倒!”

喝了死不了,不喝走不了

东北亚局势发生剧变之际,我来到珲春,这是三国交界地带,我想找个远东的生意大亨聊一聊。一天夜里,我意外闯入这家酒吧。

我入住的是盛博酒店,里面挤满了俄罗斯人。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密谈。这里是远东生意人的聚集地,有彪悍的俄罗斯人,北方的煤老板,还有当地的东北大哥,他们用汉语、俄罗斯语和朝鲜语交谈着。

我到达酒店时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嗅觉敏锐的温州炒房团们正在涌向丹东。但在珲春,大概是生活在寒冷地带的缘故,人们神经腺比较不扩张,我认识的一个当地大哥很不屑,他说:“小老弟别急啊,这房子贱,随便整。”

几辆大巴在酒店门口停下,一群强壮如熊的俄罗斯人走了进来,他们扛着袋子,身上穿着已经落伍的格子衬衫、涤纶裤子和看不出品牌的运动夹克。他们是从珲春附近的克拉斯基诺、斯拉夫扬卡搭乘国际大巴过来的。

虽然已经到了5月,这的天气还是很冷。从他们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全是俄罗斯族,许多帝俄时期被驱逐、流放到远东地区的日耳曼人、鞑靼人、乌克兰人的后代也在其中,还有中俄混血儿,也就是东北人口中的“二毛子”。

盛博酒店是珲春首屈一指的大酒店。它的19层旋转餐厅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珲春在三国交界的地方,那里是成片成片开阔的原野,东北在这里就像个口袋一样被扎了起来,出海口在中国边境外的15公里。而隔着一道江,是符拉迪沃斯托克,诗人曼德尔斯塔姆被整死在那的二道河子。旁边则是邻国的罗先。

这里集中了远东最多的可能性,也集中了最多的风险。国际形势的风云突变,都会在这里留下痕迹:当俄罗斯因为克里米亚遭到西方制裁,卢布迅速贬值后,这的许多店铺开始变得萧条,在欧式街,许多风靡一时的娱乐场所倒下了。而2017年,联合国开始制裁朝鲜,罗先口岸的货运通道也被关闭了。

珲春就这样陷入沉寂。

我在盛博酒店的咖啡厅遇到了安德烈(化名)。那是一个按照帝俄时期建筑风格布置的屋子,墙壁刷的粉白,刻着哥特式浮雕,边框上饰以金色油漆,隐藏在暗处的音响放着轻柔的俄罗斯民歌。我仿佛置身于罗斯托夫家的客厅。

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安德烈看起来有60多岁了。他肩膀很宽,个头不高,但显得很敦实。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格子衬衫,花白的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后移严重的发际线,红鼻头耸动着,喝着咖啡。脚下扔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满了牛仔裤、运动衫、毛巾、女士内衣和廉价化妆品。在斯拉夫扬卡,这些是硬通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打钱,抽出了一张100元面额的人民币放在桌上,又用左手比了一个1,右手卷起五根手指,围成一个圆,狠狠地挥了三下。通过夸张的肢体语言告诉我,现在1000卢布只能兑换100块人民币,买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02

在珲春,曾经的大海商贸城是繁荣的标志。画着俄罗斯女人的广告牌挂满了墙体。它位于文化路的核心地段,那条街上,有许多名为“骑士”“白桦树”“喀秋莎”“娜塔莎”的商铺,现在也变得萧条。广告拆的不成样子,招租信息已经被阳光晒得掉色。绿色的墙皮脱落了,浮雕也磨损了。

只有底层的商铺还营业着。店门口,男人凑在一块抽烟,闷着头,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流,女人凑在一块,手里抓着瓜子,闲聊着。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从这画一个圈,方圆一公里全是商贸行,足有百十家。所有的牌子全由三种语言写着,汉语、朝鲜语和俄语,店铺门口摆着衣服、鞋袜、和小商品,地上摆着小黑板,上面用俄语简单地写几个词。

在珲春批发中国产品的俄罗斯商人

我来的那天,珲春突然下起大雨。开女装店的姜艳把我拽进去避雨。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你来这干啥?这好几年了,都没租出去。”

姜艳四十多岁,头上顶着酒红色大卷。5年前,她把在绥芬河口岸的店铺兑出,来到珲春,准备和丈夫干一把国际生意。在大海商贸城,类似的店仅剩十几家,刚好把底层的商铺占满。

听着外面下雨,她妹妹从里屋出来,她素着脸,披着一件皮夹克。店里平时就两个人。这时,几个俄罗斯女人进来了,他们讨价还价,姜艳坐在一旁跟我说话,她的妹妹用连不成句子的话喊价,时不时按计算器。

“好几天没开胡了。”姜艳感到难过。姜艳见识过这里的辉煌时期。那时,俄罗斯大巴直接开过来,从早上一直买到晚上。对她来说,2014年是个坎儿,卢布跌得太狠。“最低那前儿,1000卢布合二三十人民币,能买啥啊?”她们已经好几年没进货了,都在手里压着,准备“甩完走人”。

欧式街许多风靡一时的场子也关了门。把守着欧式街的女神像被雨淋得褪色,花坛中长满野草。这里本是珲春异域风情最浓郁的一条街。珲春市区里鲜有高楼,欧式街上的哥特式小尖塔显得十分突兀,道路两旁立着罗马柱,柱子上站着一个撒尿的小孩。

街景一览

老珲春人一提起这里就说,“那就是条死街,正经人谁天天往那跑啊?”最早有很多俄罗斯人来这开餐厅和酒吧,后来难以为继。彼得堡餐厅曾是那首屈一指的俄餐厅,四层楼高的建筑里仅舞池就有150平米,但2014年,它被珲春本地一个老板接盘,开了一家以欧式街命名的啤酒演艺广场,但这间餐厅仅活了一年,一直闲置至今。

在这里碰到的俄罗斯人,老像是憋着点什么。那天中午,在一家啤酒餐厅,我见到一个俄罗斯男人打了女人一巴掌。他们愤怒地说着什么,这叫我非常吃惊。但很快,他们就和好了,又抱在一起。

那家餐厅,皮沙发和小方桌整齐码在大厅。白天是餐厅,晚上是酒吧,偶尔还会开一些俄式舞会,十分小布尔乔亚。服务员也都穿着俄式短裙,布鞋,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

餐厅的经理是个叫飞姐的女人。她知道怎样跟俄罗斯人打交道,“首先,你先得理解他们的酒。”那距离国际客运站很近,俄罗斯人过来后,总得先来喝两口,灌一些伏特加或者煮一壶加了方糖和柠檬的红茶。

啤酒餐厅里的俄罗斯人

飞姐30多岁,每天不变的一身黑西装,把头发挽起。在这干了5年,她见过很多俄罗斯人。在她眼里,俄罗斯人只有两种:能喝的和不能喝的。“海参崴太冷了,从那边来的俄国人明显比莫斯科来的能喝。”她说,这些俄罗斯人都是酒鬼,小的是小酒鬼,老的是老酒鬼,就看那小毛孩,七八岁就敢跟他爸拿扎啤杯喝。

和我聊天的时候,不断有喝醉了的俄罗斯人过来,那是些老朋友。他们向她致意,拥抱。但飞姐知道,生意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03

这里曾活跃着一些远东的生意人。那是珲春的黄金年代。大海商贸城的老板洪万卓是从温州过来的。92年珲春刚开放,他揣着5万块钱,在珲春龙源西街最把头,创办了万丰灯饰城,这是他起家的地方。

我想找他聊聊,但他没有接我的电话。现在,这的繁荣消失了,一切都挡不住时局的变化。

远东的生意人必须适应这里瞬息万变的环境。除了隔壁的邻居,在俄罗斯,情况也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符拉迪沃斯托克做买卖的中国人,都听说过苏磊被杀的案子。当时,苏磊在那干贸易、建筑和果蔬批发。他还开了家桑拿,但这些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是在赴宴的路上遇害的。

那时,苏磊的妻子李丽丹接到电话,苏磊说车胎爆了,需要修理,李丽丹问了句是否要派车去接,在听到否定的答案时,她没把这当个事,以为苏磊很快就会修好车开过来。

但10分钟后,李丽丹接到了苏磊遇袭被抢的电话,赶到现场时,苏磊已经接近昏迷,身旁扔着一根带血的木棒,是从旁边的树上硬撅下来的。

苏磊死后4个月,符拉迪沃斯托克选出了一位名叫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夫的新市长,这位市长是有名的狠角色,绰号“维尼熊”,曾因为暴打当地体育委员会主席被判了42个月有期徒刑。

他的主要竞争对手、海参崴前市长维克托·切列普科夫在选举最后一刻被当地政府宣布取消候选人资格。当时,这位62岁的前市长被放在办公室门口的一枚手榴弹“绊倒”,不得不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的诊断是:脑震荡、部分失语、心脏病发作和暂时性失聪。

现在,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开有赌场,吸引中国、日本和韩国的生意人。那的水晶虎宫殿是远东第一大赌场。而罗先,同样开有赌场。“任何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都知道赌博的危害。”一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记者说。在荒凉的俄罗斯远东,这可能是发展经济的法宝。但是,这里不是拉斯维加斯,更不是澳门。

赌场的人里大多来自中国、日本、韩国

珲春是这个三国交界地带最安全的地方。唯一能够将珲春与赌博联系起来的便是,2011年,一个叫“吴老六”的人,因开设地下赌场、放高利贷被判20年。

我认识当地的一个司机,他在这生活了20多年,开车带我在城市里兜了几圈。他知道这座边境小城的希望和失望。他冲着街上的俄罗斯人比划,“前两年老毛子趁钱,跟发快递似的一车一车往珲春发老毛子。”他说,“这两年不行,卢布不值钱,把我们珲春坑惨了。”

04

博林酒吧是号称全珲春最大的演艺酒吧,以奔放的俄罗斯女郎闻名。本地人戏称为“人民币回收站”。258的最低消费,让人均工资两三千块的当地人望而却步,能来博林玩的,都是本地有实力的大哥,“兜里子弹嘎嘎足”。

博林酒吧

这家酒吧最早是俄罗斯人开的,是俄罗斯人在珲春活动的据点,一直到去年才兑给了中国人,主打的异域风情一直没变。珲春的夜场是当地老板们安排人的重要场合,老板讲排面,要面子,显示自己在这边说话好使,罩得住。

这里最大的排面就是:七八个拿着荧光棒的服务员簇拥着四位穿着性感的女孩,端着一瓶红酒,送到大哥旁边。大哥开心,打赏,一人扯条花环挂脖子上,一条花环100块钱。

夜场表演的高潮出现在当天晚上10点钟左右,一个女郎抱着一只一人高的玩偶熊出现在舞台中央,这是一次无底价竞拍。主持人起哄的功力很深厚。

“你们不喊价是觉得你身边的女孩没有魅力吗?”

当天晚上的这只熊被一位来自山西的煤老板花了1500块钱买下,送给了那位俄罗斯女郎。白天的珲春,空气中含混着俄罗斯人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天色渐晚,整个珲春开始弥散着朦胧的气息。

在飞姐的餐厅,夜晚也开始喧闹起来。挂在门口的广告牌,用俄语提示当晚有肚皮舞女郎,许多中国人慕名而来,最靠近舞台的几张大桌子都被俄罗斯人提前包下,穿着俄式装扮的服务员提前在桌子上摆满了冷盘和列巴,还有必备的伏特加和黑啤。

一个俄罗斯女郎穿着性感,跳肚皮舞,整个餐厅开始高潮,俄罗斯人举着伏特加和扎啤杯,服务员十分有眼色的拉开了几张没人坐的空桌子,简易地做成舞池,兴起的俄国人都上来跳几下。

午夜的珲春正在沸腾

这里一切照旧。没有人在意房价,也没人在意远东时局。我离开珲春时,目睹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路旁盛放的金达莱花被雪花包裹,沿路种植的杨树和桦树也挂上了一层白色的树挂。

第二天,有延边州媒体披露称这是一场由空军配合的大范围人工降雨,其中珲春是当天降水量最大的一个城市,降水量超过16毫米。

我问拉我去高铁站的出租车司机,他如何看待这场雪?

“真事。”他说,“去年这会儿珲春也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