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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导演郭柯 奇迹过后

2018年1月17日 文/ 翁佳妍 编辑/ 张跃

黑马

直到2017年8月14日,「慰安妇」纪录片《二十二》公映当天,导演郭柯先生都看不到光明,「感觉天一直是黑的」。

「要么100万以下死得很惨;要么冲得非常高,上亿不是不可能。」电影上映前一周,郭柯坐在燕郊不足70平方米的剪辑室里,穿汗衫人字拖,分析票房只有两种可能。

上亿的预言听上去像天方夜谭,连郭柯自己都不太相信。他当场查手机,「二三线城市只有一两场,有的大清早8点,有的半夜12点。」他读出公映当天排片,有点丧气:「我估计亏的可能性非常高。」

《二十二》上映前一天在成都路演,郭柯被观众问到对票房有什么期待,他答:「800万我就没压力了。」在他的预期中,这个数字意味着能让他收回成本,还上演员张歆艺借给的100万,还有剩余可以捐给上海师范大学「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

郭柯不知道,此时舆论正在悄悄发酵。

8月12日,曾赴东京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黄有良去世。「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苏智良教授在接受新华社和《人民日报》采访时,建议为她发讣告。于是,《二十二》公映前,黄有良的讣告登上这两家官方媒体。「这是25年来官方媒体第一次为一位普通老人送行。」苏智良说。

与此同时,制片吴丹珍管理的《二十二》官微收到网友私信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吴丹珍说:「非常需要。」整个宣传前期,《二十二》几乎无人关注,「明天有惊喜。」这名网友回复。

第二天,共青团中央的微博推送了《二十二》的放映信息,地方媒体开始纷纷转发。原来,那位神秘网友是管理共青团中央微博的工作人员,之前看过《二十二》的报道,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8月13日下午两点,导演冯小刚微博转发了资助人张歆艺的信,「请大家对这部明天就要上映的纪录片给予关注」。5天内,该微博被转发11.5万次,覆盖8.16亿人。这之后,《二十二》的排片从首日1.5%上升到10.9%。

随着排片飙升的还有关注度和票房,这让郭柯有点措手不及,「这阵势太吓人了。」

生活在成都的表姐给他发信息:「吃个面,旁边的人在谈《二十二》。」北京,发行人员的朋友圈里,楼下卖烤串的大姐也在转发《二十二》的消息。去重庆路演,地铁上,郭柯一抬头,身边乘客举着当天报纸,冲自己的那面整版浅绿色,特眼熟,是《二十二》的海报。电影放映结束,再次说起票房预期,底下的观众热情保证:「我们一刷二刷三刷,都给你刷到800万!」

上映第二天,《二十二》的票房破1000万。发行方的女经理激动得哭了,说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黑马。第六天,票房破亿,郭柯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得跟观众说,不用再刷了。」

最终,《二十二》的票房1.71亿,成为中国票房最高的纪录片。4个月后,接受《人物》采访时,郭柯才慢慢回过味:口碑不错的《相爱相亲》票房1800万,获金马奖的《嘉年华》2100万,再想想《二十二》,「很震惊」。

没溜走,留在心里了

「慰安妇」第一次为世人所知是1991年,韩国老人金学顺第一个以受害者身份公开站出来。

苏智良是国内最早从事「慰安妇」研究的学者。当时,他在东京大学做客座研究员,第一次听说日军首个慰安所在上海,而他作为上海史学者却一无所知。回国后,他开始着手上海慰安所调查,他最初预估只有4到6家,但截止2015年,能确认的已有至少170家。

中国女性的受害情况远超出想象,二战期间全世界被强征「慰安妇」的40万女性中,中国占一半。1999年,苏智良所在的上海师范大学成立了「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成立13年后的2012年,苏智良的办公室门被敲开,进来一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叫郭柯。在敲开这扇门之前,郭柯当了15年副导演,「一直混着」。

「特调皮捣蛋,根本不读书。」这是龙庆曾经印象中的郭柯,她是郭柯的初中班主任,后来作为志愿者无偿参与了《二十二》的拍摄。那时的郭柯打扮标新立异,夏天三四十度,穿渔网衫、皮裤,热得一到水龙头底下就赶紧冲水,凉快一下。

1998年,郭柯18岁,进片场想当演员,但受到娃娃脸的限制,只能演个把瘦小的警卫员。圈内有传言说副导演可以挑角色,慢慢转型演员,2002年,郭柯从四川来到北京转行做副导演,骑驴找马,在各种戏里客串。

10多年后,郭柯胖了,副导演成了主业。他过着典型北漂生活:没社保,没车牌,在北京五环外租房住,像包工头一样接散活,接的片子多为低成本影视,低俗的商业片也不排斥,「就是谋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电话,「下个月有个活儿,去哪儿,一个月,多少钱。然后找上五六个朋友,走!」钱一到账马上就花,「朋友们赶紧聚会,high起来!」

2005年前后,三里屯的酒吧没有郭柯不熟的。「我给自己颁『最佳消费奖』,比里面服务员还准时,去得比他们早,走得比他们晚。一晚能造个几千上万。」

High了一年多之后,郭柯开始觉得没意思、喝够了。与此同时,纯为赚钱拍戏也让他厌倦。「要副导演就找我,便宜。」谋生不成问题了,却也不知道怎么往上走,郭柯少有机会能进入名导剧组学习,「你就在那个档次里,跳不出去。」他多少有点不甘:「一想这10年带来了什么,除了经验和生活费,就没了。」

「其实我不是个很好的副导演,我不专心。」郭柯说。在剧组,副导演类似管家,杂活特多:大到协调演员、部门沟通,小到运服装、订盒饭,事无巨细。服装没到、饭送晚了跟他都有关系。可是,遇到好一些的剧组,郭柯更喜欢跟在导演后面听讲戏。看到何冰等人的表演会挪不动腿,导演打手势让副导演喊「停」,他没看见,挨了骂。

2012年,郭柯的简历攒到了两页A4纸,密密麻麻列着50多部影视,蔚为壮观,「但没一部你看过」。他认识一些拍片不多的副导演,「简历里是徐克、尔冬升的片,我的就只是多。」这刺激了他。

同年,有两部戏同时找他:一部电视剧,「大项目,导演国外回来的」,开价10万,但去剧组一看,导演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吆五喝六;另一部是电影,讲一对在渡口免费拉人渡河的父子,100多场戏,百分之八九十发生在同一场景,只有两个演员,工资两万。「这是关于『人』的故事。有意思。」郭柯选了后者,「我想看导演怎么把握。」

拍戏中的一天下大雨,渡口涨水,剧组停工。郭柯躺在宾馆的床上刷微博,看到了「慰安妇」韦绍兰的新闻:1944年,日本军队进广西,24岁的韦绍兰下山喂猪,撞见日本兵,被抓进慰安所。3个月后,她逃回家,生下和日本军人的孩子。

这个故事「没溜走,留在心里了」。

最后的记录

最初,郭柯的野心是拍「慰安妇」题材的剧情片,他打算先做一部纪录短片。

这些年来找苏智良的创作者不少,但大多数都会被劝阻,为了避免二次伤害,他一直不主张采访老人们。苏智良向郭柯介绍了老人们的现状:在经历官方无关注、村里受指点,状告日本政府15年最终败诉的大半生后,2013年,全国登记在册的「慰安妇」老人大多离世,只剩32人。

在苏智良印象中,郭柯「眼睛瞪得很大」,话不多,听完后一副准备好的样子,说:「商业片可以拍一辈子,这个纪录片却是最后的记录。」这句话打动了苏智良,他把韦绍兰的地址给了郭柯。

不久后,苏智良收到了郭柯发来的一张照片,在韦绍兰的土坯房前,剧组大队人马将老人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苏智良也曾帮助一些媒体拍「慰安妇」纪录片,一般2到4人,拍完迅速离开。这张照片让苏智良觉得有戏:「我数了一下,团队26人,让我肃然起敬,他不是在完成任务。」

在广西荔浦,郭柯拍摄了韦绍兰的日常生活:挑水、赶集、给丈夫上坟。关于24岁那年的遭遇,老人三言两语说得很平静。这颠覆了郭柯对「慰安妇」的看法,他本以为提到日本,老人会咬牙切齿或是痛苦不堪,但是没有,老人甚至还在笑。拍摄第二天,郭柯丢掉了提纲,决定拍真实的老人生活。

拍摄中聊天时,韦绍兰即兴唱起了山歌,还说:「这世界红红火火的,吃野东西也要留着这条命来看。」郭柯以此作为这部短片的结尾,并为片子取名《三十二》。

《三十二》拍完,郭柯就跟投资方闹了不愉快。这部短片和投资方概念里的「慰安妇」纪录片不一样,没有历史资料、专家解说,就是两个孤独老人的晚年生活,「太平淡了。」这也是当时电影圈对《三十二》的普遍评价。

2014年初,龙庆收到了郭柯的QQ留言,让她看看《三十二》。龙庆当时在首都师范大学附中教英语,在她印象里,郭柯还是那个穿皮裤的「破孩子」。看完片后,龙庆觉得「直击心灵」,回复:「你用的是白描手法。」她记得郭柯当时很激动,「你懂了我。」郭柯承认找龙庆是为了寻求鼓励,龙老师的观后感让他松了口气,「这片子不至于是零分。」

在郭柯把片子发给龙庆的同时,有网友把《三十二》上传到了B站。很快,年轻人的反馈来了,《三十二》的豆瓣页面上,参与打分的人越来越多,最终评分9.5。此外,这部短片还拿了2013年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摄影等奖项。

郭柯的想法也变了,他不想拍「慰安妇」剧情片了:「我们的想法太狭隘了,老人的状况和说的话,就凭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能编得出来?」他告诉苏智良,想为现存所有「慰安妇」拍纪录长片。

作出这个决定时,老人的数量已从32锐减到22。郭柯急了,想立即开拍,但投资还没找到。郭柯的妈妈说可以把老家房子卖了,还把房产信息挂上了网。郭柯又焦虑又好笑,发朋友圈感叹,「竟然到这种地步了」。让他意外的是,演员张歆艺在这条朋友圈下留言:「不行就跟我说,我有。」他们之前的交集只有两分钟,在片场打过招呼。

郭柯带着「买彩票的心情」去了张歆艺的化妆间,带着份PPT,22个老人每人配一张照片说明,打印好装订成册,装了一书包:「我觉得来不及了张老师,上上个月又有老人去世了。」没过几天,张歆艺的100万到账了。「这是个好事,我当是做公益了,没钱还就算了。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就找我投资,郭柯还准备了资料。」事后,张歆艺曾向龙庆说明借钱原因。

2014年5月15日,《二十二》正式开机。团队有点像个家庭作坊,除了摄制团队是专门聘请的,其他的活几乎全由亲友包揽:郭柯的妈妈管财务,中学班长梁巧任副导演,女友吴丹珍是场记和后期制片,初中班主任龙庆辅助采访。有时人员调度不过来,龙庆和郭柯妈妈还要给整个剧组做饭。

为了帮郭柯拍片,龙庆提前7年退休,「拉个小箱子就跟他走了」。她说自己进组完全是出于作为老师的欣慰,「没想到当年那个问题学生成了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我要帮他。」听到这个评价,郭柯抗议道:「龙老师,我哪有这么高尚?」

《二十二》拍摄期间,苏智良也给了郭柯不遗余力的帮助。他事先帮忙联系老人家属,还在摄制组缺钱时,报销部分差旅费。《二十二》拍摄完成后,2015年起,郭柯揽下了「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春节前看望老人、送慰问金的活,每年自驾9000公里,转交每人5000元的慰问金。

相比较生活、工作在大学校园的苏智良,郭柯显然更适合这项工作。去到老人家,他随便说几句,就能明白老人的处境;给老人买东西,他从来都是在同类里挑难看的,一来是老人用,实用最重要,二来,这样也避免了旁人惦记;和老人的子女聊天,他从来不埋怨,就是一直夸,「把他捧上去、架在那里,让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对老人不好。」总结了一通送钱的社会经验后,郭柯说,「这事儿我在行,我就是一流氓。」

但《二十二》剧组出发那天,「流氓」郭柯特意给张歆艺发了条微信:「张老师,我出发了。」张歆艺回复:「加油。」后来,每到一个城市,他都发照片给张歆艺汇报老人情况和经费使用:「她什么都不问,你才要发。装孙子装了那么久都借不到,好不容易有人借了,还不珍惜啊?」

只有真诚

和《三十二》一样,《二十二》也充满了老人们鸡毛蒜皮的日常,只在只言片语中泄漏出老人的过去。整个拍摄中,据郭柯观察,这些老人的晚年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平淡,没什么苦难的痕迹。这让他开始思考,是否真的有必要重新去挖掘和展示那些苦难。

一个下雨天,一位把剧组当自己人的老人开始讲述:「那个人要和我结婚。我不从他,他就饿我,饿了三天三夜,给我吃了八根葱。」老人开始哭。对于「慰安妇」题材来说,这是一个终于有所交代的重要时刻,但郭柯却决定,「放过她吧。」龙庆想再问一点,通过耳麦,她听见郭柯说:「可以了。」最后,老人后来关于「慰安妇」经历的直接讲述没被郭柯剪进片子,他选择留下的影像是老人的日常:陪孙子看西游记,把自己的饭分给门口的野猫。

和侯孝贤导演有过多次合作的台湾剪辑师廖庆松认可郭柯的做法,他为《二十二》担任剪辑指导,并帮助郭柯将这部电影剪成了一个跳过苦难的「浪漫版本」。但是,这样的呈现让《二十二》在成片后一直饱受非议,因为,对于「慰安妇」的命题,它似乎没讲到重点:没有性暴力细节,没有历史资料,没有悲愤控诉。

试映结束,「你惭不惭愧啊?」一个导演说,「花了几十万,拍了个大家看不懂的片。」中央电视台一名纪录片负责人则从学院派的角度把片子批评一顿。郭柯把片子拿去给苏智良看,苏智良看后没有评价,只是委婉暗示:「可不可以剪短一点?」他担心年轻人没耐心看下去。

影视公司也从市场的角度建议郭柯加快节奏、增加冲突。最后陷入僵局,郭柯拒绝改片子,发行公司不想听郭柯对老人的感情,拒绝接手发行:「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坚持?等你成名了再去坚持。」

「我为什么没资格坚持?我花3年跟老人相处,我没资格谁有资格?」郭柯气坏了,但那时他只能点头听批评,然后回来扛着坚决不改。

2016年8月,郭柯经历了「最无助的时刻」。他和龙庆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接洽,确定《二十二》在次年8月14日「慰安妇」纪念日公映。郭柯默默查了下日历,公映日是周一,极度沮丧:「哪个电影周一上映啊?」

下楼时,郭柯对龙庆说:「顶多我就把它作为资料封存起来。30年后,老人都不在了,再拿出来,总有它的价值。」后来,他告诉吴丹珍,大不了就把《二十二》当个纪念,做成DVD送给老人的家人。

两个月后,郭柯终于收获了一个关于《二十二》的正面评价,来自俄罗斯著名导演米哈尔科夫。雅尔塔国际电影节上,这位曾凭借拍摄前苏联大清洗主题电影《毒太阳》而获奥斯卡奖的导演看过《二十二》后,给出评价:「这是一部温暖的电影,我很喜欢。」《二十二》也捧回了雅尔塔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

「我知道片子瑕疵很多,米哈尔科夫导演看到了我想表达的重点。」郭柯说,「这话能让我至少再坚持两个月。」

郭柯最终坚持了不止两个月。10个月后的2017年8月,《二十二》成名了。郭柯的境遇也随着票房的增加不断改善,上映头两天,他拖着行李箱自己找去影城,半天才有人下楼接。几天后,他坐上了专车,面前的矿泉水也从国产品牌变成了「依云」;再过几天,水果拼盘出现了,红地毯出现了,还有各种领导陪吃晚饭。

郭柯开始频繁出差,参加大小电影节和座谈会,和有名导演挨着坐,话筒递到跟前请他谈经验。「都是运气。」郭柯觉得《二十二》没多少能借鉴的经验,只有真诚,「不要在情感上试图这儿啊那儿啊挠观众一下,玩鸡贼。」

票房过亿后,郭柯给张歆艺发微信报喜,「那要不要请我吃顿饭呀?」张歆艺回复。从那100万到账到票房过亿,除了汇报,郭柯没找过张歆艺闲聊,一直尊称「张老师」。「我俩都不熟,」张歆艺说,「从认识到现在没有单独吃过一顿饭。」

是时候平静了

直到《二十二》成为中国票房最高的纪录片,专业影评人的评价仍然很两极:有人打9分,觉得相比《三十二》,「非常隐忍和克制,表现了很成熟的拍摄和采访心态。」也有人认为大量留白是「放弃思考,放弃表达」。

「要是我拍,肯定不是这样。」电影上映4个月后,苏智良告诉《人物》。作为「慰安妇」研究学者,让老人说出遭遇是他的工作,他眼中的「慰安妇」真相也远不是这么温柔浪漫,但《二十二》的成功也让他开始重新审视关于「慰安妇」命题的表达。

上世纪90年代,亚洲出现过一批如《阿嬷的秘密》等揭露性纪录片,以口述和控诉为主,「很震撼,看了大家很悲伤」。《二十二》上映后,苏智良问了一些学生,「没有人不理解」。还有一群大学生突然跑来捐款,掏出一笔钱,整的零的都有,自称「赵丽颖影迷会」,苏智良觉得《二十二》真的影响了年轻人。「这个群体从来没受过这么高的关注。世界不一样了,也许是时候平静地讲述这段历史了。」

郭柯承认一些负面评价让他看到了《二十二》的很多不足,「技术上面还很不成熟」,但对于「平静」,他始终没有动摇过。

他记得《二十二》刚开拍的那段时间,老人们什么都不说,尽管想要「温柔记录」,但他依然很焦虑,一度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给苏智良打电话确认。苏智良告诉他,面对这样的事,许多性格刚烈的老人没法走出来,跳河、卧轨的都有,「天天沉浸在悲伤的人活不到那么长。」这句话迅速让郭柯平静了下来,「走不出那段历史的,不是老人,而是我们。是我们陷在里面,总想挖掘她们的苦难。」

电影上映后,那位在雨天说出自己经历的老人的儿子给郭柯打电话,说自己母亲身份的曝光让他很困扰,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希望把附近城市的电影下档。郭柯答应了,联系发行方取消了当地的排片,「必须尊重家属的想法。」郭柯说。

《二十二》的票房最终定格在1.71亿,这同样也是一个关于「平静」的考验。电影上映前,郭柯在所有采访中放话,要将所有票房收益捐赠给苏智良的「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看到最终的这个数字时,郭柯说自己好奇过,如果没承诺捐赠,打到银行卡上的钱会有多少?他问了发行方,这个数字在1000万左右。「我还想过拿来干什么,把房买了、车弄得好一点、拿来投资下一个戏?」但他转念一想,既然说了,这事还是要做得干净点。

他给苏智良打电话,说跟之前计划一样,捐赠所有票房,「这个数目会非常大」。苏智良有点惊讶,说:「你要考虑一下。」他劝过郭柯:「你30多岁在北漂,要留足资金发展。而且老人日益减少,只剩个位数,用不了那么多钱。」

郭柯不听,坚持捐赠。最终,双方协商这笔钱将由研究中心所在的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基金会托管。除了帮助老人生活,资金也将用于「慰安妇」研究和文化遗产保护,每半年向社会公开收支结余。

现在,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郭柯还是感觉像刚刚经历了一个奇迹。他承认某个瞬间会觉得自己争了口气:「你知道那种爽的感觉吗?」但很快,这种感觉就会被前所未有的累取代,最累的时候,他给龙庆发微信,说想回到原来的状态,龙庆回复:「不可能了。」

郭柯自己也明白「不可能了」。《二十二》还在继续拿奖:中澳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青年电影季「特别推荐」,还受到了政府表彰,四川省广电局奖励他100万奖金。「现在不可能有人再找我做副导演了。」郭柯说。

《二十二》大卖后,不断有人拿着剧本来找郭柯,「要把我打造成一个品牌,片名是血泪什么。」他婉拒了,「不是我想表达的。」他计划用那100万奖金拍摄下一部电影,一部剧情片,关于用音乐做临终关怀的女孩。很少有导演自费拍片,但郭柯觉得要对自己有所约束,「不拿自己的钱就是玩儿了,必须拿自己的才能谨慎。」

对于郭柯新电影的主题,仍然有人质疑,还有人拿2017年最热的硬汉电影举例,建议他学会调动观众的情绪。郭柯听后,说自己还是更喜欢温情、治愈的讲述方式,「可能我是个比较娘的人吧。」

为了防止自己飘,郭柯说他会不断提醒自己,「《二十二》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高的一个点了。」他也承认下一部不再拍纪录片是一种逃避,「1.71亿会不会成为负担?肯定有,我得主动离它远一点。」

新片开拍前,郭柯依旧会按照计划在春节前去看望老人。这次,他打算在2018年的第一天启程,把片中的22名老人都探望一遍,「去世的上个坟,告诉她们一下。」他把这件事看作是《二十二》的一个休止符,毕竟,正常的生活不可能一直热闹下去。

前不久去旧金山接洽新片时,郭柯特意抽了一天时间去看了圣玛丽广场的「慰安妇」雕像。三名「慰安妇」少女手拉手站在写字楼群中间,有人站着看介绍,郭柯走过去,看到一行中英日韩四语写的字:「我们最大的痛苦就是怕后人忘掉我们曾经受的痛苦。」

郭柯在雕像旁站了一会儿,发现气氛并没有那么严肃。雕像的周围穿梭着挂着工作牌的上班族,还有一些散落的路人,有人在吃三明治,有人在遛狗。他觉得这个状态挺好,不用刻意痛苦和纪念,「但老人们始终在那儿,就像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