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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秀波:我从一个可以安然走在这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人,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一个不自在的人|对话

2017年9月20日 文/ 杨宙 编辑/ 赵涵漠

谈《军师联盟》

「我的剧组里不会有人对着空气或者替身演」

《人物》:昨天(8月16日)在《军师联盟》专家研讨会上看到了第二部的预告片,看的时候觉得挺震撼的。印象最深的是司马懿年老的那个扮相,化妆会特别困难吗?

吴秀波:化妆不困难,以前那段时间基本也长成那样。你看到所有他那个须发全是我自己的。

《人物》:须发留了多久啊?

吴秀波:整个拍了333天,我就顺着那么留下来的。

《人物》:化妆师给你化好的时候,第一次你在那化妆镜里面看,觉得像你吗?

吴秀波:像以后的我吧,对,心里觉得很舒适,很坦然,想到如果以后真的就活到这个岁数也就值了。

《人物》:这次这个戏的拍摄,除了时间很长之外,大家也是看到你作为制片人跟其他剧组有很不同的风格,比如说大手笔,在盛夏的时候买了近100台空调。你在做这个决策的时候,你的伙伴会不会觉得说,秀波,别的剧组也是这样苦过来的,我们就坚持坚持,空调钱省省行不行。

吴秀波:因为我是演员,主行当是演员,所以我做戏呢,可能更多的情况下和时间里,更能替演员着想。我们的编剧是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写的,我们的导演边上也可以有风扇或者冰块,让他吹得很凉爽。但其实真正站在镜头前的演员——我印象中有一年在上海拍戏,室外温度达到42到43度,打上灯,能达到四十五六度,我们穿着大衣、西服、马甲、礼帽,这个全组几乎,我们曾经认真算过,每40分钟里就有一个人倒下,就不停地有人倒下……我知道在极度严酷的情况下,你的表演是无法达到一种特自如的可能性的,我们有时候在冬天,嘴都张不开。

当时(空调)也不是都买,有买有租的,买的少,租的多。因为它那个棚啊,没给你装空调系统,所以在最热的时候,那里是真不能拍戏。最热的时候,那屋子里有50多度,而且你想穿那些衣服多厚啊。

《人物》:古装。

吴秀波:对对对,那根本没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妆一会儿就花了。你再资本家,你也不能这么干活。所以你看我剧组里,我特别得意的是,在我剧组里的演员,普遍被认为演得比别的剧组,就是演得比他在别的剧组里的时候好一些,就是我可能给演员创造的环境要更好。因为第一,你有不明白的你可以问,你有想法你可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独断地决定你要做什么。你可以花时间聊戏,你也可以提出你的疑议,我们把戏做修整,我尽量给你提供好的拍摄环境。我的剧组里不会有人对着空气或者替身演。反正我也得在那儿站着,就算你是一个特别不出名的演员,我也得在你跟前站着,这样的话,他表演的时候的感受也是最好的。所以,其实我首先就营造了这么一个可以来认真演戏的场。

「简单地说司马懿能忍是能忍,他翻起脸来也是不要命的」

《人物》:听说作为制片人,你经常会去「刷脸」,就是觉得剧组有什么事要人出面,那就找秀波。

吴秀波:对,我确实是要去——你用的词啊,你把它记上啊,记者用的词叫「刷脸」。

但我以为无脸可刷,这种不要脸的状态,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也羞于向别人请求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直白地面对这件事,我感恩于所有同行业的朋友们认同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其实从这一件事让我更体味了相互之间的尊重产生的友情。脸没那么好刷,脸没那么好刷,不是说你有面儿你能怎么样,绝不是。

其实你去说的不是让人做什么,而是你要告诉你如果肯来,我会怎么做。

《人物》:制作这个事情,有让你觉得是有一些风险吗,还是说你觉得也是挺有安全感的事情?

吴秀波: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做制作。

那你没办法啊,你找不着那么一个你想要的剧本或者你想要的一个跟这个剧本所协调的、以至配套的一个东西,这样就无从去创作这个角色。所以我还是为演员去做这个制作和监制,如果有一天我不演戏了,我估计我不爱做这件事。

《人物》:听说你当时给投资人写了一条微信,很长很长,一万字左右。

吴秀波:有有。一万多字吧。

《人物》:真的就是用微信打了一万多字?

吴秀波:对。我是有点担心。因为我以前呢,也做过制片人和监制,我以前在公司做过这行,但是呢,(过去)我在做制片人和监制的时候呢,简单地说我演的不是主要角色,所以这两件工作我都能胜任。但是我知道像拍《大军师》这样,如果你男主人公演塌了的话,那就完了这戏。

就算我现在来演这个角色,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挺难的一个路子,对吧?我也不敢说我就能演好或者就能演得怎么着,我也需要亦步亦趋地特别艰难地往前走,所以塑造这么一个角色本身就挺难的了,然后你同时再让我做这件事(制作人),而且这两件事相关联得又那么紧密,我担心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压力或者角色的揣摩……

简单地说司马懿能忍是能忍,他翻起脸来也是不要命的。因为跟合作伙伴过于亲密,你所交流的全是针尖对麦芒的事,我怕哪天因为我脾气压不住,万一翻了脸,何必呢,就是做这么一个戏。所以我就提前把万一我在工作状态中有可能出现的情绪警示了一下自己,也疏通了一下朋友和合作伙伴,就是万一我有什么做得不地道或者不对的事别当真,就是因为可能当时所处的压力或者角色给我带来的感受,我可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出入。

我生活中不是一个爱急的人。我曾经有一次坐高铁——因为我特能忍,高铁里多少声我都能忍,我平常不怎么睡觉,但那次确实是睡着了。睡着了以后,哎呀,高铁里真的是就有一种人,真的是大声喧哗,所谓大声喧哗的程度基本是在练嗓子。

就是成年人。他是这样啊,我跟你学一下。他是,前面跟你说话,咱们俩在这儿,突然间接到(电话),喂(吴秀波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人物》:真的。

吴秀波:在你醒着的时候你会……但是你睡着的时候,你是不知道,「咣当」一嗓子嚷起来,出来的第一声话,「小点声!」这嗓子出去了,才想起,我是吴秀波哎,是一个出了名的吴秀波。我靠,然后在那儿忍着,然后满怀愧疚地看着这一个大声说话的人下车。本来人家错了,我还觉得我错了。

《人物》:那(拍军师)这一年里有发过脾气吗?

吴秀波:没有。

《人物》:那还蛮厉害的。

吴秀波:没有,没发脾气,没发脾气。

《人物》:有那种马上要爆发,让自己会压抑一下?

吴秀波:有有,1000多次吧。

《人物》:是能忍。有什么放松的方法呢?

吴秀波:1000多字的《金刚经》,119字的那个叫什么?《爱莲说》(笑)。

谈家庭

「永远跟着我的朋友就是一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人物》:小时候爸爸因为工作经常在国外吗?

吴秀波:对。

《人物》:他大概一年什么时段会在国内呢?

吴秀波:他应该是,我记得大多数的时候是年尾吧,年尾左右。有时候,他差不多两三年能回来一次。

《人物》:是不是母亲工作比较忙,所以有段时间是在姨妈家生活的?

吴秀波:对对对,你说得还挺清楚,在我姨家生活。

好像是从我记事起,上了一段幼儿园以后到上学以前都在。

《人物》:那小时候在姨妈家待着,放学之后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待着吗?

吴秀波:跟若干种动物。

《人物》:什么动物?

吴秀波:猫啊,鸡啊,马啊,蛐蛐儿啊,蝈蝈儿。

《人物》:那你小时候对爸爸、妈妈的印象是什么?他们俩的性格什么样?

吴秀波:对爸爸的印象就是常年在国外,很少见到,沉默寡言,我对妈妈的印象就是天天上班。

我唯一的,就是永远跟着我的朋友就是一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有时候那钥匙一丢了,好,顺着河边一找,找得天都快黑了。当发现了钥匙的时候,(就好比)在我30岁刚入行的时候说是张艺谋要找我拍戏(笑),我终于找到钥匙,我×。

《人物》:像父亲比较少说话,有影响到你后来的性格吗?

吴秀波:没有,我觉得其实作为我的父亲,我特别感激他说话特别少,因为他可能没有给我任何的指导,不存在给我任何的误导,相反,他特沉静地面对生活,面对一切生活给他的,他不产生自己像别人一样滔滔不绝的态度和反应,他给了我某种行为意识上的教育。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人物》:那个时候跟自己哥哥玩得多吗?

吴秀波:跟我哥哥是在我上学以后。我哥哥是一个学习非常好的人,而且他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博闻善记的,算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个榜样吧。他有特别好的求知欲,他有特别博闻善记的本领,他有特别好的理解、学习、思辨能力,同时因为他的学识有很好的修养,所以我小的时候总去仰视我哥哥。

《人物》:那你会有压力吗,就这么优秀的一个哥哥。

吴秀波:没有,只是有温暖而已。并且,我甚至于不用去挑选我的书了,所有都是他看完的书我再看。我记得他每天早晨起来,醒来以后,在上学之前会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他在背英语,第二个阶段他为了休息就会背唐诗。我(现在)就后悔,我当时要能早醒点就好了,我每回醒都醒在他背完英语、开始背唐诗的时候。所以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唐诗我不是背下来的,是我在迷迷瞪瞪,听他背记下来的,我曾经一度能背出像《琵琶行》那么长的诗,我从来一次没背过,就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听的)。但是英语我真的是没醒来,所以英语不行。

《人物》:除了学习之外,他带着你出去野吗?

吴秀波:不。他比较安静,我就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上大学了,他在北大物理系,那时候很难考北大物理系。我就会去他的学校住,住在他的宿舍里,就觉得有依靠嘛。

《人物》:你说过他在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能近似扮演了一个父亲的角色,这个怎么理解?

吴秀波:那个《北国之春》有一句歌词,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觉得用在我们家特别准确,「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其实我也不爱说话,被这行业逼的。就是不善说话,就是不好(此处「好」为四声)说话,但是好(此处为三声)说话,就是说那你逼着他说话,他肯定得跟你说。

「我老觉得是他们带着我出去,只不过是我花钱而已」

《人物》:两个孩子你觉得性格上谁更像你一些?

吴秀波:我觉得他们的童年都要比我更加的优秀。首先来说,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孩子,至少不是在大人的议论的层面上优秀的孩子,他们都要比我优秀。但是他们未必有我那种承受孤单和独处的能力,这个是我童年一直不缺的。

《人物》:这个暑假带着孩子去哪儿玩儿了?

吴秀波:去了澳洲,去了澳洲的好多个动物园。

《人物》:是跟那个公益活动(倡导濒危野生动物保护的纪录片《明星探索之旅》)一起的?

吴秀波:对对对对,其实是因为,我先说去澳洲行程,然后那个公益活动说那我能不能跟着一块拍拍你?我说行,我说你拍我的唯一要求,你得让我进动物园比别人进得更通顺一些。果不其然,我们在所有的动物园畅通无阻,而且所有动物我都能亲密接触。

特别不得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当所谓的名人还是有某些好处的。

《人物》:都摸了什么动物?

吴秀波:啥动物都能摸,我连狗熊都摸了,(双手比划着)这么大的熊,我跟老虎、狮子、袋鼠——考拉就别提了。因为澳洲的那些动物就是萌得不得了啊,就是蠢萌蠢萌的,所有的东西你看着它就好笑。

《人物》:怎么个好笑法呢?

吴秀波:就是蠢,就是蠢萌蠢萌的,又呆又蠢。

狗熊和老虎是外边运过去的动物,只在动物园里有。本土动物,我看到的只有一种稍微强悍一点的食肉型动物,就是澳洲野犬,但澳洲野犬至今它的来源仍被别人怀疑,因为它是澳洲极少见的无袋类动物,就是没有肚子上那个哺育后代的育儿袋。

澳洲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有袋类动物,袋鼠、袋獾、袋熊,等等等等。澳洲灭绝了一种动物叫做袋狼。袋狼的体型巨大,非常凶悍,在发现澳洲大陆以后,被去打猎的人把它灭绝掉了,所以澳洲后来成了有袋类食草动物泛滥的一个地方,所以现在澳洲在每年也捕杀一定量的袋鼠,因为否则袋鼠太多了,就影响到澳洲植被的发展了。

所以澳洲几乎所有愚蠢的动物都可以存活了,就是你可以想象,有任何食肉动物它就活不了,它根本走不动,它非常缓慢,它嗜睡。见过那个啥吧?树袋熊。

《人物》:你刚才说你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你对孩子来说,你是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

吴秀波:我毫无教育之道,甚至于我不以为我可以教育孩子,因为我没有权力去教育这孩子。我不拥有真正的真理,我也不善于讲道理,甚至于我不拥有真正理解人性的知识,无法跟他解读人性究竟是好是坏,因为这件事很难说。所以我不希望通过我的讲解给他们的生命造成误读,我更愿意让他们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们以为我知道,不再惶恐。

我以为我能做的是尽我所能工作,给他们提供生活以及健康的保障,也许我还能给他们提供好的教育的机会。其次是不仅仅是我在生活中跟他们做必要的陪伴,同时我也追随着他们成长的脚步去弥补一些我儿童时期没有感受过的时光。

我不以为是我带着他们出去,也许是,我老觉得是他们带着我出去,只不过是我花钱而已。

谈成名之前,谈饥饿感

「饿时间长了,就是无趣,没有生趣」

《人物》:你有说过孩子的出生给你带来了很多的变化。当时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吴秀波:一定有,但是你说是不是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不认同。

《人物》:那时候会不会紧迫感更强烈?

吴秀波:那有,就是在你马上快有孩子的时候,你会对你的工作和经济来源有特别强大的需求,而且是一种从未有的需求,因为你要自己一个人,真的没这种需求。快有孩子时候和有了孩子以后,几乎是那种头也不抬地在工作的路上狂奔,狂奔不止。

《人物》:有孩子之前你是在做各种生意,就是1998年大概到2002年,你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真的不太适合做一个商人?

吴秀波:一来是确实是你没做好,二来真的是不喜欢,越来越不喜欢了。

《人物》:那时候开始发胖了吗?

吴秀波:胖,对对对,170多斤,吃胖了。

《人物》:你会嫌弃自己身上的肥肉吗?

吴秀波:其实如果我不拍戏的话,我会迅速让自己胖起来,我很喜欢自己胖的这种感觉。

我曾经,因为我从业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嘛,大概在三十四五岁才从业,人到中年,又是男性,到三十四五岁势必身体会发福,所以我要减肥。我那个时候最高体重达到170多斤,那我要减到一个可以拍摄的程度。在初期拍戏的时候我减到130到127、128之间,那已经降低了接近40多斤。但我最初拍戏的时候,由于我拍一部戏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接到下一个活儿,所以最初拍戏的时间也短,一部戏拍两到三个月,所以那样刻意地控制体重还是能够承受的。

但到后期开始,一部戏的拍摄周期已经达到4个月以上,并且我有可能同时接两个戏连着拍的时候,长期控制体重已经达到了一种极端的状态,因为靠减肥所降低的体重达到126斤左右的时候,对我的身高和状态来讲,已经是一个非正常和非健康的体重了。你维持4个月还可以熬得过去,当你两部戏维持到8个月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拍《黎明之前》,后来拍完《黎明之前》拍《追捕》——我连续6个月长期地控制饮食,几乎每两到三天才吃一顿饭,身体已经达到了极度虚弱的地步。得了一次感冒,高烧不止,怎么吃药都好不了。两个星期了,就高烧不退,然后到医院大夫说你如果再不吃饭的话,什么药都治不好了。但那个时候你想吃饭,也不是你能吃得下去的。

我记得晚上那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晕晕乎乎地到洗手间,我开开灯,进了洗手间,我看着那个洗手间的镜子,我看见我爸了,所以你知道我爸到老的时候有多瘦吗。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哎,我跟我爸长得还是有点像的(笑)。

《人物》:你还记得饥饿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吗?

吴秀波:饥饿的感觉准确地形容是抑郁,它有抑郁,极端节俭,就是无趣。在最初饥饿的时候,你可能是感觉到饥饿,或者食欲,或者是某种躁动,甚至于你的身体会变得极度的敏捷——因为人嘛,就是动物,就饿极了,他就机灵嘛。当你饿时间长了,就是无趣,就是没有什么生趣。因为人饿了以后你什么念头都没有,对吧,饿你三天,你说你还有什么念头,没什么念头,然后你又不能吃。

《人物》:稍微吃点不行吗?

吴秀波:你就是能够别饿倒了就行了。那你就觉得没有生趣嘛,就是你活着图啥。

其实呢——我不是鼓励大家饥饿——就是在最初饥饿的十几二十天,那确实是一次生命的洗礼。

我刚才所跟你形容的饥饿那是饿了三四个月以后了,或者饿了半年以后了,那对人没有任何好处,那基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整。

《人物》:那你饿的时候拍戏会很痛苦吗?你还需要构思。

吴秀波:在那个阶段,拍戏和在戏里面的所有感受与交流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生趣,就是唯一我可以寄托的东西,也是唯一还可以去纠结对错,去行走下去的方向、目标,对。所以,我所说的这个并不是看,不是说经历了多少痛苦,千万别这么写。

《人物》:你那两三个月,做梦会梦到吃的吗?

吴秀波:梦,梦,梦到,我会梦到无数个吃的,最多梦到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人物》:什么?

吴秀波:鱼。什么鱼都梦过,那就是蛋白质极度匮乏,而鱼里边含蛋白质是最丰富的。

《人物》:本能的。

吴秀波:本能。

谈黄金时代

「那个享受啊,那个受罪啊,就别提了」

《人物》: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唱歌?

吴秀波:80年代板砖录音机给的。我其实,我以为我不拥有唱歌的天赋,但我有通过唱歌表达感情的欲望,我是一个想唱歌的人,但并不是准确意义上的是一个真正天生就适合唱歌的人。我听那音乐比赛,你都听傻了,怎么能一个人唱成这样呢,你说对吧?

所以当时就是凭着——确实我们那个时候也没有别的吸引,也没有好的衣服啊,什么电子乐器啊这那的——就是因为那个时候唯一表达情感的方式或者说吸引女孩的方式,从曾经的诗歌变成了流行音乐的时候,太多人对这东西痴迷。然后当时还有一种初步的工具引导你,就叫卡拉OK,你现在都觉得不新鲜,生下来就有,我生下来的时候都没有。

当时的卡拉OK特别逗,就是这么大一间屋子,里面摆上很多的桌子、椅子,看着就像一个茶话会的现场,边上布置点花啊什么的,弄几个有颜色的灯,然后一个小电视摆在前面,两边一边一个话筒,一个小舞台。边上有两个电视对着整个的全场,所有人就到那儿去消费,买饮料,买果盘,比外边贵好多倍。每个人桌上有一堆歌单,一本歌单,写上,因为有一个歌本。查到了歌本以后,写上哪哪台,什么先生、什么小姐让唱哪首歌,那边收到歌单以后就排队,一摞,挨着个地念。

基本上这一桌人呢,一晚上至少能轮上唱两次,至少。然后就开始,一个一个地上台就唱,哎呀,那个享受啊,那个受罪啊,就别提了。享受的是你从来没有感受过唱歌有那么多人听,受罪是你从来没听过那么多唱得难听的人(笑),有的人唱得太难听了!

《人物》:那你就是在那儿,然后发现自己……

吴秀波:嗯,越来越发现自己能唱歌。那时候我就记得我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下海嘛,我们话剧团的两三个大哥哥们,他们好像跟别人合伙做了一家歌厅,特简易的歌厅。然后呢,因为我是话剧团的,所以歌厅在唱歌之中还要有人报幕嘛,我就去报幕了。因为做主持人啊,真的是钱不多,没有唱歌人钱多,也赶上有的歌手发烧啊,或者没来了,我说我也能唱,唱完了还不错,我后来就唱了。

「过着诗人一样的生活,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人物》:那你那时候平均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啊?

吴秀波:好几千块钱。我唱得最好的时候,一个场100到150,我(一晚)能唱三场。它是一个极端吓人的数字,一万块钱一个月,还不算卖花的小费。哇噻,那个时候我在北京小圈里还挺有名的。

你们打听打听!你问问黄格选,你问问韩红,你问问韩磊,你问问满文军,敢说不认识我吗?我比他们看着都更偶像一些!我比他们都更鲜肉一些!我那个时候才叫京城阔少呢!而且是文艺阔少!

《人物》:那你当时唱完,打麻将挺累,你们吃什么啊,自己做饭吗,还是吃夜宵呢?

吴秀波:谁自己做饭啊。

《人物》:去哪儿吃啊?

吴秀波:全北京,吃遍北京。我跟你说,就是我们敢去全北京所有的餐厅吃饭,而且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中学,跟我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都成了我的朋友。最多的时候我身边能围着30多个人,恨不得以前一个班的都来了。我带着所有的朋友们吃饭,看电影,打台球,晚上带到歌厅里玩儿。

《人物》:很享受。

吴秀波:嗯,太享受了,我过了将近10年这样无忧无虑的。

《人物》:也没攒到钱。

吴秀波:挥霍了。最牛的是都花掉了。太享受了。那个时候你如果要把钱攒下来,得后悔死了。

我有一个朋友攒下钱来,他攒下钱,给他们家买房子,买车,真攒下了,现在后悔死(笑)。因为他现在在做房地产,也挣不少钱,你说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把那些钱都花了?那个时候的生活,我以为比现在好多了。

《人物》:如果可以的话,你还会继续在那儿待下去吗?

吴秀波:只是少了一样通行证,就是青春,你没有青春不行。

(那时)我们每天打完麻将开始睡觉,睡到中午起床健身,你想多健康的生活啊。健身完了吃顿晚饭,然后开始上班。太洋气了,太洋气了。那就是过着诗人一样的生活,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那时候我对电视这东西深恶痛绝,从此不想跟这东西发生关系,后来居然靠这谋生」

吴秀波:后来出现了阶级。我就讨厌了,就是电视阶级和歌厅阶级以后。因为后来出现了唱歌比赛,出现了晚会,很多的歌手就开始进行了录棚、走穴,然后歌厅产生了阶级,于是两个阶级开始了阶级斗争——不叫阶级斗争,叫阶级不耻。

《人物》:那你还是属于歌厅这个阶级?

吴秀波:我一直属于歌厅这个阶级(笑)。特有幸的是我后来演戏终于和升成电视阶级的人会合了。我后来终于见着戴军了,我说戴军我以为一辈子在这种地方见不着你了,我说我再晚点来你都下去了(笑)。

《人物》:那时候也有鄙视链吗,比如说电视的和这种歌厅的会是相互鄙视,还是说电视的会鄙视?

吴秀波:不是鄙视,毕竟是孩子的羡慕。特简单的是人家那个大庭广众之下,那家里所有的亲戚开开电视春晚能看去。

我记得有一回,北京台的春晚心血来潮,弄一帮歌厅歌手,每人唱一句,我还记得特清楚,我唱的是「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一转身唱了这么一句。从歌厅里挑了几个顺眼的。

结果,哇噻,恶梦的是他妈的,我春节时候通知了所有亲戚(笑),气死了,他妈的,所有亲戚,你知道要把联欢晚会从中央台调到北京台得费多大劲吗?那时候是同一天你知道吗?调过来了,从头看到尾没我,那个节目给拿下去了。

《人物》:剪了。

吴秀波:你说你拿下去你通知一下啊。我噩梦一样地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接亲戚家电话,「哎,我怎么没看着你?」我×,每回都是这句话跟恶梦一样。

所以那时候我对电视这东西深恶痛绝,从此不想跟这东西发生关系,后来居然靠这谋生(笑)。

谈名利

「那部戏拍完以后,我从一个可以安然走在这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人,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一个不自在的人」

《人物》:《黎明之前》这部戏,对于你来说是比较节点意义的一部戏,有两个节点意义,一是你说到这部戏之后,表演不再是一个只是谋生的工具,也是你的兴趣和事业。另外一个方面,这个戏呢,让非常多的人认识了你,让你从边缘的这个演员进入到大家关注的这个视线里面,这简单说就是从不红到很红,从边缘到中心。巨大的名利这样扑面而来。像这样一种巨大的变化,你在42岁的时候接受这个事情,你内心的起伏那个曲线很波动的吗?还是说你一直就处于一个跟它共同的很和平共处这样子?那段时间的心态你是怎么样一个状态?

吴秀波:我首先确定,你说的两个变化非常之精准,一个是给名利上带来的一个变化,二是在那部戏里对表演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就是我的表演不再为了这一部戏拍完以后会怎么样而表演,我的表演变成了跟生活一样,就是我要为了这个时间而活着。不管你喊不喊开机,任何一个风吹草动,我都会过我的生活,就像我天天在咳嗽是一样的。

有了这种状态以后,演戏变得更加平常,但也变得更加跟你的生命息息相关,因为你的生命状态会决定了你演戏的状态,这是其一。

其二是,确实那部戏拍完以后,我从一个可以安然走在这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人,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一个不自在的人,当然也变成了一个所谓名利的焦点。

可能一个生命吸引他同类的注意,本身它就是一种生命快感,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一定是一种生命快感,因为即使你不吸引众多人,你知道需要吸引你的伴侣吧。所以在那一刹那,你确实觉得有某种快感。

但是随之而来的,除了名利以外,确实有很多的不便。你比如说你出门,我并不是因为我出了名,我就一定是一个道德模范。不是。我也不以为最初出名的时候,我就一定得是个修行得好的人,我依旧喜欢自由散漫,依旧喜欢提笼架鸟,甚至于依旧冲动而愤怒。但是这些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就都不被允许了。不仅所有的报纸杂志说这些不允许,你的经纪人也不允许,然后你就开始做另外一个功课,开始慢慢适应这种生活。这种生活,直到今天还在适应。

「也许一生不能对所有人诚实,但你一定要对自己诚实」

《人物》:现在的状态会导致不舒服和焦虑吗?

吴秀波:就是,当然生活是相对的,得失是相对的,你得到了所谓的名利光环,你得到了财富,你就要付出更多的自由,这是一定的,这是一定的。然后就好像我现在就要花时间来采访,我不可以推掉。

《人物》:没有被大众这种巨量的关注之前,你是一个比较自在和松弛的人吗?

吴秀波:你比如说我们现在在采访,我有一个念头,我想抽烟,但可能又有一个念头说这是采访,你不应该抽烟。为什么不应该抽烟?你应该在意自己的形象,你有可能获得更好的角色。我不在乎我的形象能有更好的角色,不不不,你是一个很好的偶像,你不应该抽烟,你抽烟会影响到别人。这是我要做的吗?还是我,难道我要欺骗别人说我不抽烟吗?所以你会在这里产生巨大的矛盾感。

但像活到我今天(我可以说),也许一生不能对所有人诚实,但你一定要对自己诚实。来,给我拿根烟。

「志得意满的意义和一无所有的快乐比对起来。你究竟要什么?」

《人物》:你现在有没有一个人行动的时候?

吴秀波:没有。很少,夜里里屋到外屋我一个人在行动(笑)。

《人物》:在北京你会跑步吗?

吴秀波:就是在北京跑,我曾经一度,我住在亚运村的时候,每天晚上从亚运村,你会见到一个演员的身影,从亚运村跑到天安门,挺远,挺远。

《人物》:还跑回去吗?

吴秀波:打车回去(笑)。因为我不愿意往回跑。

《人物》:那你要戴口罩吗?

吴秀波:我那会儿没那么出名。

《人物》:现在不跑了吧?

吴秀波:现在我也喜欢跑步,现在我非常喜欢跑步,我会在健身房跑步。如果出国去,我们每天跟,像我的团队伙伴约着一块出去跑步。我挺喜欢跑步的,尤其喜欢在室外跑步。

我就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拍《西雅图2》,进入了一个疯狂跑步的一个阶段。就是每天我们那戏拍了七八个月,我们在澳洲跑步,在香港跑步,在加拿大跑步,在拉斯维加斯跑步,在伦敦跑步,就天天跑步。印象最深的是在澳门跑步,澳门那个时候特别特别热,跑到最后衣服全湿透了,就是根本是被水冲过一样,但是特痛快。

《人物》:那时候突然间红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你是怎么样知道自己很红?

吴秀波:到那部戏播出的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去做一个节目,(为了)这个戏,上台表演唱歌,就听到侧幕嗷嗷一声,嗓子嚷嚷,「啊啊」就嚷嚷。后来安排去《鲁豫有约》,鲁豫说你知道那天谁嚷嚷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嚷嚷的。

就是开始被业内人认同或者说被传媒平台认同,我认为是喜天(吴秀波所在经纪公司)的功劳,然后开始有了所谓的一系列的,生命中对于我来说是新鲜的和让我羞涩和紧张的,以及确实给你带来某些,稍有些青涩的志得意满的东西,一些经历,但我更多地专注,除了那些,还是如何再去演戏。因为我知道这宣传不挣钱,因为我可能看得没他们(看了一下经纪人)远,他们知道宣传完了,钱就到了,但我知道的是宣传不挣钱啊,我得演戏啊,我的下一个合同在哪儿。

《人物》:你是一个生存危机感很重的人。

吴秀波:对对,我的生存问题太重了。因为我在拍《黎明之前》,《黎明之前》没赚钱。我那时候确实生活,天还没亮。

《人物》:黎明之前的黑暗。

吴秀波:对。《黎明之前》以后呢,你还是要为了选择好戏去牺牲利益。这好像特别逗——不好的戏一定是给你钱多的戏,好的戏一定会给你钱少的戏,尤其你刚出道的时候,好的戏就不给你钱,你爱拍不拍,我找其他演员演,那你就只能咬牙不接戏。我以为我在公司稍有成就的是接戏的准确性的概率,就是我真会咬牙不接戏,我是真能咬着牙不接戏的,我曾经一度八九个月不接戏。那时候还轮不上我挑最好的剧本,但是我至少要挑一个我能有突破的角色,要看不到我就不签。

这个演艺圈就是你演完,一个一个给你的准保是一样的角色,而且后面的剧本准保不如前一个剧本,因为它是跟风写的嘛。所以那段时间就是埋着头去做我以为的学问,就是演戏,就是演戏这门学问,然后慢慢地开始在业内有了认知度,但确实从那时候起也就不担心了,反正就是这一路走来,别走歪了就行。

《人物》:你在那个时候(《黎明之前》红以前),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现在可能就是回想起来是大器晚成,但那个时候其实前面不一定能见到真正的前途是什么样子。

吴秀波:我真实地告诉你,我现在丝毫没有成就感,所谓得到成功的愉悦感,我甚至于觉得未必有我曾经的哪一天快乐。我只是觉得人生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我的生命就是靠这一天一天堆砌起来的。

至今我也没有跟你讲起我获奖那天以后如何如何志得意满,没有,我记忆犹新的仍旧是生了病那一天以后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那一眼,所以我不以为生命中痛苦的经历和幸福的经历,和志得意满的经历有什么差异,甚至于志得意满的意义和一无所有的快乐比对起来。你究竟要什么?可能我会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