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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深 刀锋柔软

2024年6月5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楚明

周深 刀锋柔软

很长一段时间里,成长经历留下的烙印,让周深不自信、没有安全感,他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后来,他开始意识到,「不一样」反而是自己的特点与个性,于是开始珍视它们,甚至去追求它们。

而如今的周深,已经不在意「一样」或是「不一样」了,「不用刻意去做不一样的自己,人本来就有很多很立体的面,好好跟它相处就够了。」过去的烙印没有消失,但周深「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了」。用柔软捍卫刀锋,顺着一条更辛苦的路,最终抵达自己。

文|王双兴

编辑|楚明

摄影|吴明

化妆|陈金华

造型|THEXIStudio

「任性」

周深终于出了新专辑。

距离出道过去了十年,距离第一张专辑发布过去了七年。用好友、制作人钱雷的话说:「二专像刺一样卡在他嗓子里。」尤其近几年,几乎每次接受采访,周深都要回答同一个问题:新专辑进度如何了?

歌迷们也在等。起初是催促:快发新专辑,什么时候发新专辑?然后认清现实:知道了,催也没用。到后来则变成了哀怨的调侃:这只是你的二专,不是你的最后一张专辑……

但新专辑迟迟没有动静。其实,在这次发布的《反深代词》之前,有一张已经做好了大半,周深花了两三年时间,唱了上百首demo,定下了最终的十首歌,词也基本做完了,其中四首歌完成了录音,从流程上说,甚至已经可以上线了。

但他「录着录着就迷失了」。「不是说那些歌不好听,或者我不喜欢,如果不喜欢也不会把它选进来。」他说,「就会觉得少点什么,我也唱了六七年歌了,很多风格也尝试过了,那专辑里的歌和其他歌的区别是什么?做专辑的意义是什么?」

推翻一切从头再来的念头冒出来了,两个周深开始在心里打架——

的确该发一张专辑了。

但还是感觉差点什么吧?

完成度已经很高了,这些歌也是好听的,发出去也合理。

但这是我自己的专辑,总要让自己做得很激动吧?

推翻自己的工作不要紧,否定合作老师们的劳动成果,太不礼貌了。

但心里这一关还是过不去,不能为了做一件事而做一件事吧?

有三四个月时间,周深都在犹豫这件事。手上的工作也不能停,一边犹豫要不要推翻,一边还要继续推进;越推进沉没成本越高,想要推翻的决定就越难做出……有些时刻,周深恨不得把自己直接逼到悬崖上,发个微博,说:明天发专辑!这样就不必纠结推不推翻了,直接发。

但后来他意识到,即使那样,可能还是不会发,「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在朋友和合作伙伴眼中,周深性格温和、柔软,甚至有些过于体贴:配合度高,同理心强,永远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前面,「好的」「可以」「都行」这类词经常被他挂在嘴边。唯独到专辑这件事上,「不行」了。

「突然一个刹那,一咬牙一狠心一任性,就说不发了,我要重新开始。」

周深找到老朋友钱雷。「个人专辑最宝贵的地方,就是可以最大程度地自我表达,有你自己的思考和看世界的角度,而且要对乐坛有一些引领作用。要做就做大胆点,颠覆性的。」钱雷说。

和周深想到一起了。两个人越聊越兴奋,最后一拍即合,做一张全新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专辑。

经纪人在旁边脸都黑了——一张专辑的钱都已经花了,就这么被聊没了。

新专辑里的周深,在很多地方向前了一步。

比如,钱雷「逼着」他写了首歌。钱雷觉得,新专辑对周深意义非凡,怎么也要写一首自己的歌,何况外界曾有声音指摘,说他不作曲。但钱雷知道他能写,而且写得不错,「感受强烈、内心细腻的人,不可能写不出好的旋律来,不可能的」。

平时,周深会把自己哼出来的旋律记录在手机的语音备忘录里,录音师徐威听到过,觉得旋律线条很好,整理一下完全可以当原创作品。但周深总觉得不够好,还说,在雷哥这么会写歌的人面前写歌,就像小学生硬要拿着自己的作文去博士面前朗诵,简直造次。

朋友们都了解他的性格,对这位「国家一级自我否定选手」而言,妄自菲薄是常有的事。

相识十余年的老朋友、词作者沃特艾文儿说:「别说作曲了,我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唱歌都难听,我就很崩溃。现在好歹认可自己唱歌了,已经很欣慰了。」

好友、音乐人尹约也总说:「你这个蚌壳打开看一下,你自己怀的是一颗夜明珠。」还有朋友想要拉着他立规矩,「你要是再觉得自己不行、不好,说一次就罚500。」

其实钱雷也听过周深写的曲子。听完,钱雷说,这不挺好的吗?周深说,你可别逗我。钱雷说,真没逗你,写得挺好。周深就说,拜拜。钱雷说,拜拜你大爷。于是,等到做新专辑时,就软硬兼施地逼着他写。一会儿「在后面拿大锤子抡他,让他快写」,一会儿又递一颗定心丸,「不用想太多,慢慢会越写越顺的。我在这儿呢,你就放心」。

钱雷是吉林人,电话那头一股东北腔,说起话来直来直去,而性格实在、社恐。网上偶尔能看见他参加活动的照片,垂着手出现在一些音乐庆典的红毯上,为了让表情显得没那么格格不入,他总是努力眯起眼睛,但越努力看上去越像在苦笑。

那首歌是在钱雷家里写的,创作的第一步一旦迈出去,后面就顺畅了。周深对音乐有自己的想法,几个小时后,主旋律基本确定。

作词环节周深也参与了很多,他很喜欢其中的那句「我可以/抓住风中飘散的花/不介意/坠入水星或是泥巴」,但「怎么唱都有点奇怪,好像差了点什么」,哼着哼着,他突然加了句轻轻的、低低的、甚至「贱贱」的「嘿,少管我」,「突然就注入灵魂了」。

之前,周深一直想写一首《少管我》。这是他早些年和粉丝互动时无意间回复的话,也曾在采访时说起,镜头里的周深讲起自己怎么换头像粉丝都不满意的事,最后他眯着眼睛咧着嘴,佯装愤怒地大喊「少管我」,一度成为「名场面」被四处传播。那之后,周深就想,自己作为歌手,要是有一天能把「少管我」写成一首歌,多有趣啊。

这几年,他找很多人作过曲,但总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张被推翻的专辑里也有一首《少管我》,依然觉得不太对。直到这一次,「礼物」从天而降了。

这三个字给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多少带着些硬朗和锋芒,是凶的、倔的、任性的。但在周深心里,做出抗争的姿态是容易的,但认识自己,则要走很长的路。「不是非要叛逆整个世界去成为自己,而是清晰地认识到你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才能成为自己。」

采访当天,在北京通州的艺术园区里,天一点点暗下去。周深掏出手机,播放了尚未混音的《少管我》。旋律很轻快,「像旅行,非常自由」。他摇着头,把这首听过无数遍的歌又听了一遍。

「写这个曲这个词都不是冲着《少管我》去的,最后反而成为一个我最想要的《少管我》。」这样的时刻,才觉得「对了」,火花迸射,是做专辑最大的快乐。

现在,这张专辑正在陆续和所有人见面。

3月31日凌晨,专辑的先行曲《蜃楼》上线。前一天晚上,周深正在南宁录《奔跑吧》。那天,「好人」阵营只剩周深一个了,其他人都回到原点,一边等游戏结束,一边嘻嘻哈哈地聊一会儿他回来后怎么逗他。但时间过去很久,一直没见到人影。

突然,总导演姚译添从通话包里听到现场导演说:「周深哭了。」姚译添吓了一跳,以为游戏进入绝境,周深压力太大,崩溃了。想想这也确实符合他的性格,永远担心给别人带来困扰。于是姚译添赶紧和现场导演说:「你快安慰安慰他,没事的,录节目就是玩,什么结果都是最好的结果。」

后来才知道,故事还有另一个侧面,跟拍周深的镜头记录下了一些画面——

找线索的时候,周深突然听到门口有歌迷在放《蜃楼》,他才意识到,已经12点了,新专辑的第一首歌正式上线。紧接着,外面的人群开始唱《大鱼》,是他第一张专辑里的歌,距离《蜃楼》整整七年。

起初,周深还边捂着嘴笑边调侃:「这是干嘛?我还没准备退休呢!」但没过多久,他就在一排木栏杆前蹲了下来,仰着头,满脸泪。

事后他说,这一期节目就像他出道后一路走来的隐喻,经历过被质疑,也经历过一个人在夜里跑,歌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压力、期待、感动,「所有都在那个时刻碰撞在一起了」。

「小周深」

4月中旬,周深出现在《人物》拍摄现场。他个头不高,身量瘦小,走起路来甩着胳膊迈开腿,像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冲向夏天的游泳池。中途还会扭头提醒身旁的人注意台阶、别忘记拿包。

做专辑时的任性,在平时的周深身上很少见。因为成长中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使得日常生活里的他不仅不任性,甚至是任性的反面。

专辑里有一首歌关于童年,灵感来自周深在网上看到的一段视频。视频里,女孩在饭桌上被父亲打压、规训。关于家庭和成长的种种,让很多人都有共鸣,但很少有歌曲真正触及这件事,周深决定写这样一首歌。

在这首歌中,他设计了一个200年后可以缝补的机器人,负责缝合和修复每个人的伤口。

在周深自己的童年里,也有很多想要缝合的东西。

他出生于1990年代初的湖南邵阳。那时的家,就是「刻板印象里的农村的家」的样子,一座山,一块半山腰的平地,一间木头房子。推开门,家的一切展露在眼前,一张木床,一个米缸。

周深回忆,家里没有柜子,因为没什么值得装进柜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电视,想看电视要到邻居那里。

童年记忆里的夜晚永远是漆黑的。看完电视,周深从邻居家出来,一个人往自己家的方向走。村子里没有灯,前面是黑乎乎的路,再前面是黑乎乎的大山。抬头,还有黑乎乎的星空罩在上面,但星星密密麻麻。一瞬间,周深整个人被恐惧擒住了。

很多年后,他听到别人说,星空真美。第一反应不是认同,而是惊诧。回想起小时候漆黑的夜晚,他没有任何关于「美」的记忆,只觉得,「太可怕了」。

那时,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爸爸几乎不怎么回来,妈妈每年回来一次,那也是一年一度买肉的日子,腌上,可以吃很久。有一年暑假,妈妈回家,和周深一起弄水泥,搭了厕所。家就是这样逐步建造、完善起来的。自来水也是后来和邻居一起修的,那之前,周深需要每周去挑水。

父母不在身边,祖辈也不在,全部生活只能靠自己。采访当天,周深坐在沙发上,倾着身子,掰着手指,像投币摇摇车播放的儿歌一样,开始捋起了称谓:「外婆是奶奶?不对,妈妈的妈妈叫外婆,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对不对?」捋着捋着自己就笑了,「虽然很好笑,但我真的分不清。因为从来没喊过,从小没有被老人照顾的经历。」

如今回过头看会觉得很辛苦,但当时的周深没有概念,「那个小周深他不敏感,很笨拙,或者说钝感力很强,哈哈哈,他感受不到那些东西,他觉得他的童年跟大家一样。」长大后的周深说。

开始感受到世界的参差和人与人的差异时,「敏感」才真正地滋生出来。

小学三年级,父母到贵阳打工、落脚,把孩子接了过去。新家是皮革味的,租门店之前,父母在街上挑着扁担卖包,存货就都放在家里。小小的一间屋子,堆着山一样的皮包、书包。他们在上面铺上一层纸板,床就有了,一家四口每天睡在皮革味的小山上。

但有一天,周深第一次去同学家做客,站在门口,眼睛都瞪大了。「哇,他家好大」,「哇,他家有客厅」。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大家是不一样的」。

年龄增长,另一个差异很快也展现出来了:「变声期」绕开了周深。

后来的故事像很多人知道的那样,他被同学歧视、排挤。那之后,声音从礼物变成惩罚,曾经被选进校合唱队当领唱、四处拿奖的男孩再也没在公开场合唱过歌。

但对唱歌的喜爱还在。

初中时的一天,周深走在放学路上,看见路边的小店写着:两元钱设计签名。那时他的零花钱不多,也就几毛钱,「顶天了一两块」,但那天,他还是拿着攒了很久的两块钱,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签名——就是因为喜欢唱歌,觉得人家都有签名,就给自己也设计了一个。

回忆起这段经历,他大笑起来,几乎要离开沙发蹲到地上。如今的周深打趣十三四岁的周深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周深配给自己买一个签名,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一个戏很多的初中生。」说完又像猫一样仰在单人沙发上笑起来。但直到现在,周深用的签名依然是十几年前花两块钱「巨资」设计的那个。

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开始以「卡布叻」为名在网上唱歌,不露脸,所以不必担心别人攻击他的声音和性别。

后来,音乐被学业中断了一段时间。高考失利后,周深不想复读,到乌克兰学医。那段痛苦经历如今他几乎能用脱口秀的方式讲述出来——

天天就在背细胞长什么样子,背得我都快忘记我自己长什么样了。

最可怕是背就算了,天天考试,天天挂科。

每天睡两三个小时,上课录老师的课,回去翻译老师的课,翻译完发现有的词又听不懂,想不通自己在干什么。

总之睡也没睡好,学也没学好。

学医真的太辛苦了,请爱惜每一个医学生!

医学院不仅有背不完的书、考不过的试,还有更恐怖的干尸。

上解剖课时,明明班里有身材高大的男生,但老师总是叫周深去取干尸。周深只好去。到了跟前才发现,躯体被放在那里,比他想象的重多了,周深只能转过身,把它放在背上,一路背着这个比自己高的干尸回到教室。

这些时刻,回忆起来可以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但真的身处其中时,周深每天都在怀疑:「我都在干什么?」两年后,他承受着来自家人的压力,转学到了乌克兰利沃夫国立立谢科音乐科学院。音乐这才作为退路,重新出现在生命中。

专辑里还有一首歌,叫《重启》。后来,当《人物》问起「你是否会按下重启按钮」时,周深立刻回答说「不」,然后大笑:「这首歌的设置里,重启是带着所有的记忆的。我带着所有的记忆,怎么去熬过我的那些日子?」

成人世界

在乌克兰学音乐期间,周深遇到了维多辛斯基。此前20多年都是靠自己一路往前走,老师的出现,给他补上了少年时缺失的爱。

当时的乌克兰时局动荡,老师们的收入并不高,但维多辛斯基会因为周深身材瘦小,给他买很贵的水果;年轻人追求时髦,爱穿松松垮垮的破洞裤,70多岁的老师不理解,以为裤子坏了,一定要带他去买衣服。后来,周深因为回国参加比赛耽误课程,老师会把他叫到家里补课。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周深全记得。

有一回,老师和周深聊天,聊到未来的出路时,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你的声音很好,但在唱歌剧的时候很可能被舞台吞掉,怎么办呢?」周深听完,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自己的前程,而是感动:居然有人在为我的以后做考虑。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还有一回,老师和他聊起流行音乐。在唱了一辈子歌剧的老师眼中,歌剧才是真正的艺术,他不理解周深为什么选择唱流行。但紧接着又说,如果这是你喜欢的,让你开心的,那就好好唱,创造你的艺术。又一次,周深听完,第一反应不是思考自己的人生选择,而是感动:居然有人为我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这些细节都会让我觉得,天啊,有必要吗?我的人生和他毫无关系,为什么要对一个学生投入这么多?」周深说,老师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在长大成人之后,被补上了一段爷孙情,「像时间给我的礼物」。

几年前,周深正在新加坡演出,上台前,在同学打来的电话里得知了老师去世的消息。没能在老师生前带他到中国看看,成了周深最大的遗憾。

又过了几年,周深进棚录《花开忘忧》,那是一首关于时光、遗憾和永恒的歌。起初唱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为了能尽快进入情绪,制作人一般会和歌手聊聊。那天,钱雷和周深聊起过去的遗憾,话头从当下飞到过去,又从贵阳飞到乌克兰。后来,周深给钱雷看了老师的照片。

这是创作者不得不面对的残酷,像演员一样,需要调动起自己的生命体验,来诠释作品中的情感,只有自己被打动了,情绪传达出去,听众才能被打动。

录音师徐威坐在外面,从耳机里听见了周深的哽咽声,也听见了一首变得完全不同的歌。歌手的声音就像演员的表情,作为观众被感动的一刻,徐威知道这首歌有了。

尹约常说,「意」字由「音」和「心」构成,「音乐要从心里过去,才会有意义。」在她看来,周深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歌声和他的心是联通起来的,「他心里保留了很多童话一样的部分,特别真挚,特别清澈,特别纯净,这些东西可以在他的歌声里表现出来。」

但在最早的时候,周深完全没有后来的自如。「音」与「心」的联通始终都在,但「他跟外界的联通不是很好」,于是,音乐上的才能经常被遮蔽着。

很长时间里,过去经历和来自外界的评价和反馈,慢慢内化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周深永远觉得「我不够好」「我不配」。

2014年,周深通过《中国好声音》出道。刚入行的时候,合作伙伴看到的周深,永远躲在角落里,手足无措,像一片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不是一个形容,就是字面意思,他真的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真的在发抖」。

那时的他完全没做好成为一名歌手的准备,对行业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争取机会,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连进棚录歌前要练声这种基本常识也不知道。

就连后来让周深声名鹊起的《大鱼》,最初录制时也走了不少弯路。这首歌的制作人尹约回忆,当时录了三天,一条能用的都没有,不管怎么讲内容,怎么改旋律,录出来的声音都是白的,没有任何色彩。每次都折腾到后半夜,然后放弃。录音师是个美国人,那些天学会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中文,就是「今天不录了」。

第四天,尹约实在想不通,直接冲进录音室,自己戴上耳机听了一下。她发现,耳机里几乎听不到声音。「可能是他那时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可能是录制过程中碰到了上面的按钮。」尹约说,「他没有和我们做任何沟通,在里面硬唱了三天。」

周深的歌手生涯不算平顺。起步那两年,有工作找来,就去被安排的各种场合唱歌。没什么工作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练歌,以及看着房顶琢磨:我能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如果爸妈问起我在做什么时该如何回答。在朋友印象里,周深曾有一个季度没有任何收入。那年父亲做手术,手术费是周深和公司借的。

没有太多机会,身边人决意离开上海的不在少数,有人回到故乡的酒吧驻唱,也有人到网上唱歌赚取生活费。有一天,又一个朋友要走了,打算回南京。那顿告别的饭吃得很沉重,饭桌上,朋友痛哭,说,真的撑不下去了,感觉留在上海没什么用,看不到希望。

那个瞬间一下砸在周深头上,他也说不清是触动还是冲击,后劲很大。难免会在「战友」的选择中重新审视自己的境遇,但周深发现,对方至少还可以回南京,还可以继续做音乐,有更好的创作环境和学习氛围,还有志趣相投的朋友,而自己,可以去哪儿呢?回贵阳?除了自己唱歌、混音、发到网上,并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往后看,是一个房子还在漏水的家;往前看,是一条看不见出口的路。周深最终决定留在上海,或者说,也只能留在上海,「说不定还有演出的机会,继续唱,继续让自己被更多人认识。」

「任人摆布的小歌手」,「永远做好不被珍惜、随时走掉的准备」。朋友记得,那时的周深形容自己,是一个可以自生自灭的人。

「不被珍惜」的窘境在2020年彻底结束了。

这一年,周深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通过一首《达拉崩吧》真正「出圈」了;同一年,他和前公司约满到期,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曾经发愁没工作的「小歌手」一下被数十上百场演出找上门来,紧接着上了春晚。他不是那种「一夜爆红」的歌手,此时距离出道已经过去了6年。

近几年,周深的国民度越来越高,「上到80岁下到8岁都知道周深」。他的身影出现在各种综艺和舞台上,今年跨年夜,他在6家晚会上演唱14首歌,朋友开玩笑说,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他,换个台还是他。

同时,他的声音也在通过无数OST抵达更多人。OST一般指影视作品的主题曲,有媒体统计,周深曾在8个月时间演唱17首OST,还曾创下过19分钟内连唱40首自己OST作品的纪录,观众甚至发现了规律,只要周深的声音响起,剧情就要开始「虐」了。

那个每天待在家里找找伴奏唱唱歌的周深变成了通告满天飞的周深,朋友有时候会在微信上问候一声:去哪了?周深回复:今天飞这儿,参加完某某活动然后飞那儿,结束之后再坐高铁去哪哪儿。他偶尔也会故意不告诉朋友。朋友就说,我自己上网搜去。发现他又在满世界地飞,朋友就感慨说:「你这种行程给我,我就死半道儿上了。」然后督促他喝点中药吃点红参,「不然身子骨不行」。

有一次,尹约和周深说,现在的强度和烈度,换做以前,你可能很难承受。

那次,一向嘻嘻哈哈的周深很认真地说:「我特别感恩机会,之前那么多年一直蛰伏,一直在扎根,只是在期待破土的这一刻,所以破土而出的时候,不管刮风下雨,雷电下雪,怎么样都可以,我特别珍惜,觉得每一天都赚到了。」

尹约发现,周深已经从玻璃变成了钢化玻璃,依然剔透,但更坚硬了。

好友、作家刘同说,周深是那种「跑起来就没有再泄过劲」的人,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提醒一句:「你要不要歇会儿?」周深只说:「怕再回到没工作的日子。」

忙里偷闲,还是会和朋友闲聊、耍宝。而立之年和不惑之年的两个人,有时会发一秒钟语音,看谁说的话的字数更多。还有时,刘同有时想起他,就发去一个莫名其妙的「嘿」。周深就会回复一个,嘿嘿。刘同回,嘿嘿嘿。周深,嘿嘿嘿嘿。打字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谁的一串「嘿」里出了错别字,对方就喊一声「你输了」然后结束这个游戏。

「只要他还在这样回我,就觉得,蛮好的,还是很幼稚,说明他还没有变,没有被打垮。」刘同在电话那边笑起来,这种幼稚游戏成了朋友间的精神状态检测试纸。

一条更辛苦的路

刘同和周深的相识,还是2014年的事,一天夜里,一向不怎么看电视的刘同偶然看到了《中国好声音》的重播。舞台上,贵阳来的男孩周深穿了一条牛仔裤,一件白T恤,没有任何妆造,抱着话筒唱了一首《欢颜》。听完已经凌晨2点多,刘同发微博,说:被周深唱哭了,真干净。后来,周深礼貌留言:谢谢您。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当时刘同已经有五六百万微博粉丝,很多年之后提起那段经历,周深半开玩笑地说:「他是第一个转我唱歌视频的大V。」后来,刘同做电影,周深承包一部电影里的所有人声,四首歌。这在行业内几乎没有过,也被视为某种程度上的「冒险」。周深在采访中说:「感谢同哥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让我被更多人听到。」

认识久了,两个人越来越熟,刘同感觉到,周深永远都是如此,他就是「一个只要认定了谁对他好,就会拼劲全力去帮助你的人」。

有一年,刘同在郑州开签售会,上场前10分钟,突然收到周深发来的消息,说,同哥救我。后面是一张黑压压的、布满后脑勺的照片。

那天现场来了一两千人,个头小小的周深挤在人群里,进不去也出不来。刘同赶紧让工作人员去「解救」他。见面后,刘同挺意外,问他怎么来了。周深说,自己晚上在郑州有个活动,知道刘同在这签售,来给个惊喜。那天,他用书店里连混响都没有的干巴巴的音响唱了首《大鱼》。

懂事,体贴,周到,圆融,永远为别人着想。朋友们说,这是周深性格里很好的东西,但同时也是他最辛苦的地方。

朋友回忆,周深不是个擅长拒绝的人,吃过很多哑巴亏,但他明知道被人利用还是会秉承着契约精神把事情做完。他也犯过傻,早期参加节目时收到来自别人的友善,就把自己的一颗真心全都递过去,结果镜头一关对方就「爱谁谁」了,周深难过很久,但下次还是如此。

骨子里的过分体贴也一直都在。他不强势,没有锋芒,永远照顾别人的情绪和感受。朋友说,周深是个很好的乙方。周深自己也说,给我什么样的工作,让我做任何事情,我一定会把我的部分完成到最好,会好好对待,也会很享受。大家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也可以做自己的甲方啊,不必太如履薄冰,不必替别人着想而牺牲自己,也不必对外界总有一种亏欠感。周深说,我努力。

4月中旬,周深出现在《人物》封面的拍摄现场。其中一个场景,周深需要跪立在一把蛋壳造型的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面朝摄影师。因为重心不稳,椅子颤颤巍巍的,他要用腰腹的力量把自己支撑住。

十几分钟过去,现场统筹注意到,周深看上去越来越僵硬,可能快要没力气,于是和摄影师沟通,换下一个姿势和场景。

周深松了口气,从椅子上下来,双手在胸前拍了一下,然后弹开,勾起四指,悄悄朝现场统筹比了两个赞,以示感谢。

现场统筹后来说,她接触过很多艺人,以往遇到不舒适的拍摄姿势,他们会告诉助理,让助理去沟通,中止或者取消这一部分。「但周深不会,我如果不说,他能一直撑到最后。」

他在综艺里也一样。在《奔跑吧》,周深会关照到在场所有人的情绪。有时新来的嘉宾容易紧张或是尴尬,他永远是第一个觉察到的那个人,并主动地上前调动氛围。姚译添说,他身上天然地带有一种「能把所有人融合在一起」以及「和他玩没有负担」的特质。

节目做了十几年,见过的艺人也数不清,但最打动他的特质永远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善良,好玩。姚译添眼里的周深就是这样,心里干净,没什么弯弯绕,第一反应永远在考虑别人。

渐渐地,最初劝他「任性一些」、「自我一些」的朋友开始意识到,周深不是没有棱角,他最坚硬的棱角,恰恰在于他的柔软——用温暖回应痛苦,用天真回应复杂,不管有过怎样的境遇,依然成为一个明亮的人。

更让朋友们觉得珍贵的是,过去,他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个看上去「不那么任性」的人,而如今,他拥有了更多话语权和选择权,身上的柔软和妥帖却并没有改变,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辛苦的路,撑起更多压力,给「值得任性」的事腾出空间。

周深说,如果有个小人儿钻进「周深」的心理世界去看看,一定能在很多个角落发现周深在说服周深,并且很多时候的说服都会成功:可以的,还行,都可以,没有必要。

但某一个时刻,发现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了,才是真正该任性的时刻,比如推翻一张快要做完的专辑。「可能越这样越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过去,尹约说,生活无穷无尽,我们有90%的时间在做其他事情,比如学着做一个成年人、社会人、正常人,就是为了能够咬牙撑起10%的空间,让下面的种子生长出来。

在周深身上,这个比例显得更极致,「他的成长经历了很长的过程、很多的事情;如今站在台前,承受的压力也是不可想象的。他需要撑起的或许是99%,只为了那1%的空间,让种子呼吸。」

「职场发小」

新专辑上线后,歌迷们在署名中看到熟悉的名字:制作人钱雷,录音师徐威,混音师周天澈,作词尹约、沃特艾文儿、唐恬……大多是第一张专辑时的合作伙伴。多年前,这群人识于微时,几乎在同一时期入行,像「职场发小」一样共同成长;多年后,各自成为了行业内的「大师」和中流砥柱,又在作品中重逢了。

沃特艾文儿和周深认识的时候,她还没全职作词,他也尚未出道,当时正是互联网草莽生长的阶段,一群年轻人「为爱发电」,在各种网站唱歌、写东西。商业尚未入侵,数据在那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东西,纯粹找乐子,有十个人看到就差不多,没人看到也觉得没关系,做得好不好都可以交到一些朋友」,他俩就是这么认识的,发私信,然后合作歌曲。

20来岁,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扎在音乐里,想得很少,做一堆歌。周深喜欢动漫,有时希望给自己喜欢的故事写一首歌,就找沃特艾文儿作词。艾文儿说,她收到过他发来的故事梗概,长长一大篇,「你能感觉到他对这个东西有冲动,真的很想做」。

那年夏天,周深通过《好声音》被看到,签了公司,走上职业歌手的路。漫长的蛰伏期里,被音乐牵着线,陆续认识了后来的这群朋友。

春天,尹约开始进棚,逐步成为一位音乐制作人。后来,她为一首名叫《玫瑰与小鹿》的歌寻找合适的声音,长途车在欧洲的雪地里穿行时,听到了周深在《好声音》上演唱的《贝加尔湖畔》,清澈,干净,像童话一样,于是,在长长的白朗峰隧道里,她加上了周深的微信。

结识钱雷,也是那段时间的事。2015年,那英为电影《何以笙箫默》录制插曲,那首叫《默》的歌由钱雷作曲、尹约作词,他们找到周深帮唱配乐里的人声。

进棚那天是钱雷和周深的第一次见面,俩人站在鼓楼那边的马路边上,有点尴尬。钱雷先打破僵局,说:「你就是周深啊,我看《好声音》了,你唱太好了。」周深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整个人弓着身子往后缩:「谢谢,谢谢。」然后就又没话了。钱雷又问:「你住哪个酒店啊?」「就旁边。」「我住里边那个。」再次陷入沉默。

后来钱雷问一会儿怎么唱,周深说,我也不知道。

钱雷说,我也不知道。那一刻的状态就像那段日子一样,站在路边,看着外面车来车往,「他也很迷茫,我也很迷茫。」

几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一起摸着石头过河。事业很动荡,吃过亏也挨过坑,有时作品被拿去用又不署名,也有时对方制作的效果不好只能屈辱地拿回来并承担全部成本,总之合作不顺利是常有的事。都是内向的人,最后从矬子里拔将军,派尹约出去吵架,「吵也吵不出个啥,但吵了总比没吵好。」尹约说,「大家都太青涩,太不知所措了。」

尹约回忆,当时,华语音乐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盛世的余晖里,内地音乐人正在崛起,一切都在野蛮生长,「万马奔腾,扬起非常大的沙尘,我们知道好朋友都在附近,但是看不到前路是什么样的。」

好在做音乐这件事是明确的,一首歌一首歌地做,慢慢积累作品。

混音师周天澈说,那时候接到一个工作,甚至不当成一个工作来搞,而是「科研成分居多,把每首歌都当做很重要的、拿来练手的东西」。那时录音棚在二环,但大家的住处都很远,几个不需要上班打卡的年轻人,很多时间都泡在棚里,经常几天不回家。困了就歪在沙发上睡一下,醒了继续「搞科研」。设备都在手边,想到什么马上做出来,脑袋里的旋律飘到耳朵里,效果好,能开心半天。

后来这些年,所有人都没闲着,「大家都在路上拓展自己,没有人想复制、想停下脚」。

周深说尹约「好可怕的」,已经是能力非常强的创作者,依然在阅读、表达和突破;尹约说钱雷,在音乐制作上做过很多新的尝试,他对那些设备、技术的新动向门儿清;钱雷说周深,一直在打开自己,接触新的事物和人,不局限于「炫技」的音乐,而是尝试更丰富、更有力量感的表达……这几年,不少被人喜欢的作品都出自这群人的手中。

后来大家都走起来了,也都忙起来了,睡棚里「搞科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几年,见面常常是录OST,恰巧片方找钱雷来做,找周深来唱,两个人在棚里见面。其余更多时间在各忙各的事。

直到两年前,周深的新专辑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绕回来了,换过一两位制作人,最终还是和钱雷合作。

老朋友们重新在作品中相逢,很多时候是在互相激发。

混音师周天澈,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个性,社恐,人狠话不多。」钱雷说,他平时一般不吱声,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发去一百字,能回过来两个字就算不错了。找不到人的时候,钱雷经常托他同事去棚里逮他。

这样的一位「神仙」,有天突然给钱雷发来了一大段长文字,写着他对新专辑的混音想法。

「就像一只平时根本不搭理你的猫有一天突然过来搭理你那种感觉,受宠若惊。」钱雷调侃。他心里清楚,周天澈的创作欲是分作品的,如果作品刺激到他,就会「大刀阔斧地弄」。这次显然如此。

如今早就不是唱片的时代,专辑也不再是最重要的事,影视、游戏成为让音乐和歌手更容易被听到的途径。钱雷说,做一首OST,时间和精力花得少多了。但他们还是像个手工作坊似的,一起吭哧吭哧做了件共同看重的事情。

歌曲产出越来越快,音乐市场也越来越混杂。他说,有人以量取胜,做一万首歌,总能有一首拿个好成绩,主打概率;也有人则是靠当「裁缝」,哪首歌火就去剪裁哪首歌,然后把好的旋律缝到一起。时间久了,整个行业看上去热闹、繁盛,实际上音乐风格越来越趋同,「大家做出来的菜都差不多,给这个项目倒一碗,给那个项目倒一碗」。

歌曲整体的音乐性和完成度也不再是最重要的事,尹约说,接项目的时候,有甲方会直白地提出,曲子只要有15秒可以用来配画面或者手势舞发短视频就可以,歌词只要有两句可以摘出来发朋友圈就可以,其他随便。

短视频的侵袭尚未停止,AI又来势汹汹。钱雷从不排斥技术,每天都在研究新的效果器,学习国外的融合手法,也相信形式的变化必然会让旋律产生变化,「但不管怎么走,音乐是有根的,是有感而发的,而不是计算出来的。本末倒置的话,等于喂了一个老虎,最后一定会被老虎吃掉。至少我不会去做喂老虎的事情。」

这也是这群人的共识,拒绝流水线,想看看在一个众声喧哗的年代,流行音乐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这次重新聚在一起做专辑,大家都挺高兴的。用钱雷的话说,这群人都太熟悉了,但还是会再一次被彼此身上的创造力和才华所吸引,「合作起来一点不费劲,做到最后有一种高手组队打BOSS的感觉,挺爽的」。

作家黑塞曾在小说里借主人公之口说过一句话:人永远回不了家。一路走来,周深对此感受很深。人回不了那个物理意义上的家,因为「一直在漂泊,一直在往外走」;而精神层面上的家也注定难归,「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一条黑漆漆的道路上走」。

黑塞继续写:可是,当志同道合的路交叉在一起时,那一刻,整个世界看起来就是家园。

章鱼的野心

如今回过头,看自己走来的这一路,周深发现,挺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追求和别人「一样」:一样上下学有父母接送,而不必每天做好饭给他们送到门店;一样有一个粗犷而成熟的嗓音,而不是细腻柔和的样子;一样轻松、快乐、合群,可以和所有人成为好朋友,而不是敏感、自卑、脆弱,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后来更成熟一些,「有了比较稳定的三观」,开始觉得,其实「不一样」也挺好的,反而成为自己的特点和个性。曾经被攻击的声音,反而让他能创造「空灵缥缈」的舞台;过去的经历给他留下划痕,但那份敏感和共情对歌手而言也是礼物。

到现在,周深已经不在意这些「一样」或是「不一样」了,在他心里,「不用刻意去做不一样的自己,人本来就有很多很立体的面,好好跟它相处就够了。」

专辑的上半张里有一首歌名叫《警报》,创作过程让周深和合作伙伴们印象很深。当时,大家想到了一些身边的朋友,也想到了周深自己身上曾经有过的印记:经历过漂泊和困顿,承受痛苦但从不表达痛苦;永远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别人,快乐,温暖,被所有人喜欢。

一般来说,录歌时,歌手唱完,制作人或是录音师总要说点什么,但进棚录这首歌那天,整首录完,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气像冻住一样,凝固」。期间钱雷往录音室看了一眼,发现周深在里面哭了,他又把视线收回来。

徐威说,这首歌是整张专辑里录制次数最少的一首,在选择轨道时,尽管里面存在微小的瑕疵感,他还是选择了那个录完沉默的版本,「那是最打动我们的一遍,在那个时刻达到了情感共鸣,我希望这种同频的点也能被大家接收到」。

后来在采访中,周深说,他在这首歌里找到了自己想传递的东西,他想穿越时空,给所有有同样特质的人一个拥抱。

同时,拥抱的还有曾经的自己。

周深如今在用的签名,还是小时候斥两元「巨资」在马路边找人设计的;微博的「周深」前面,也始终写着曾经的「卡布叻」。周深一直带着「小周深」,带着「卡布叻」,带着过去的伤痕和希望,走到现在。

「过去的生长环境会陪伴你很久很久,不是说我可以独立了,可以工作了,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了,那些东西就一下子不在了,它会一直在。」直到现在,烙印也没有消失,但对周深来说,最大的变化不是消灭痛苦、解答困惑,而是「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了」。

朋友们也感受到了周深的变化。以前,每次感受到歌迷投注的情感,他第一反应是「不配」。尹约经常听他说,「我的歌迷倒了什么霉,要喜欢我这样的歌手,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什么都给不了他们。」

到如今,妄自菲薄的痕迹终于淡了。尹约看到他明亮了很多,也自信了很多,「对歌迷们的喜欢,能更坦然地接受了,不再纠结于自己不配,不够好,而是希望自己多唱一点,多给他们一些力量和慰藉。」

上学的时候,老师希望周深走一条艺术性更强的路,坚持唱歌剧;刚出道的时候,前辈形容他的声音「是不世出的歌手,适合歌唱生命,不适合歌唱生活」。但在周深自己心里,一直都期待着自己成为一位流行歌手,「流行歌手离人非常近,唱的都是大家身边的事,是每个人的心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它都会在」。

平时,在和歌迷的互动中,周深触及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在他们的评论和来信里,他看到过有人生病,有人失业,有人准备两年但考研还是失败了,有人深夜痛哭,有人在长大成人的路上陷入迷茫,也有一些永远消失的账号。

过去几年,世界发生着剧变,变化和无常成为常态。周深和朋友们有时会互相丢去一些新闻链接,有时也会感到沮丧和无力。

「这个时代,大家的情绪是共通的。这个时候,他就更想做一些有能量的作品。」尹约说。

于是当自己做专辑时,周深看向了重启人生、重新养育自己、成长和家庭等等。

钱雷说,周深的音乐治愈性很强,但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告诉对方「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可以渡过难关」,而是「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可以在他的歌里快乐、痛苦、温暖、沮丧,或是干脆痛哭一场。

先行曲上线后,周深不时会刷一刷评论,他看见有人说,你让我看到了某种「几率」。这很打动周深,也是他最希望带给别人的。「其实在现在,大家越来越发现,努力不一定有百分百的收获,很多时候努力了甚至没有收获。」 但是带着伤痕和希望,还是有「成为比较喜欢的自己的几率的」。

「螺丝一直拧就会滑丝,从此变成一个再也拧不动的接口。」对周深来说,与其一直往刺上磕,不如把刺收到一旁,去其他地方建立新的支柱,触发更多可能性,这样,过去的痛苦虽然依然存在,但不会构成伤害了,「把它们变成拧成我们的螺丝,而不是一个错误的接口」。

以前刘同看过一个纪录片,叫《我的章鱼老师》。他觉得,周深的存在就像这只章鱼,敏感,柔软,又珍贵。

片中的主人公福斯特曾有一段时间坠入了人生低谷,于是他回到家乡南非开普敦,每天潜入水下世界。

在那里,福斯特遇到了一只章鱼,他开始每天和它见面。最初,章鱼警惕地躲开了,但慢慢地,他们开始建立情感和互动,第26天,男人朝它伸出手,它把触手伸了过来。

此后的无数个日夜,福斯特都会去见这位海底的朋友,就像大家看着周深从孤茫茫的大海里一路走来,见过它的美丽和智慧,也见过它的脆弱和恐惧。

有一天,章鱼被捕食的鲨鱼咬掉了一条触手,它变得缓慢、虚弱,敞着白花花的伤口回到了洞穴。福斯特开始担心它,「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或者这件事会不会让它变得脆弱和不堪一击,还是鲨鱼们会在当晚把它消灭」。

但周深还是找到了他的锚,章鱼也有自己的野心。一周之后,福斯特松了口气,他发现,在伤口的位置,章鱼新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触手,淡粉色,正柔软地、小心翼翼地,重新触碰海底世界。

(王媛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