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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预制菜是我们粗糙生活的隐喻?

2024年4月10日 文/ 罗兰 编辑/ 楚明

那样的生活曾经存在过。虽然它已经消逝,但王小伟并不想唱一首无奈的挽歌,而是希望能把它作为一种象征,一个参照,为当下和未来提供一种想象,想象每天刷手机、吃外卖之外的可能性。

文|罗兰

编辑|楚明

在哲学随笔《日常的深处》里,科技哲学专业的大学教师王小伟讨论着「天天叫外卖的两口子为什么容易散伙」、微信为什么并没有让人们「在一起」、「为什么会如此怀念过去的物件」这些十分日常的问题,讨论自行车、电视、手机等日用之物,和背后的哲学事理。许多素材来自他自己的经验,充满生活细节。没有诘屈聱牙的专业术语,也和汪曾祺、梁实秋写日常时的文人雅趣不同。这是一个受过科学训练,同时又保留了敏锐感受力和生活趣味的80后对当下的体察思索。

王小伟高中读的是理科,大学读的是中国农大的科技管理与工程专业,学了不少数学、物理、化学,还种过地。那时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至今记得中国农大校园里的朴实、单调的氛围。高中同学也都进入各类理工专业,其中最出色的后来专事研究大飞机起落架。

北大哲学教授杨立华曾说:「如果一个人一生能免于哲学的打扰,那我真是祝贺你,其实挺幸福的,一辈子不用想哲学问题,生活在最饱满的直接性当中,把炉火生得通红,挥汗如雨,做你生活的铁匠,多好。」如果王小伟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路走下去,也会过上饱满通红的人生。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进入大学后,他逐渐感到,生活中很多事和科技没关系。

在读书期间,他也能够更清晰地剖析自己「隐隐约约感到的不对劲」。那是很多人在十八九岁会萌发的对生命本质的追问,继而引发对过去教育里占统治地位的工具理性的怀疑。尤其是对把自己当做工具,把自己的智力、体力当做工具的状态。他坦言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飞机起落架,尽管那样的人生或许也挺好。

年轻的他开始试图理解自己为什么是今天的样子。大学期间,他经常拍摄感兴趣的事物,「寻找自己」。求索人生、自我的愿望强烈了,几乎一定会通往人文社科领域。大学毕业,短暂工作后,王小伟考取了科技哲学专业研究生,后来又远赴荷兰攻读哲学博士。

选择科技哲学,是因为王小伟想知道,有没有能够帮助细致理解并审查科技活动的视角。借此能够跳脱并回看科技。他认为:「可以有科技,但不能只有科技。当一个人生活的维度那么窄的时候,她/他的心灵很容易变得贫乏。」

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做研究,结婚生子。王小伟开始感到某种落差。观察着孩子的成长,他想到自己的童年;再看看父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传承链条上的位置:「我已经逐渐老去了,生命其实是一件挺遗憾的事。」

《日常的深处》里的文字,是王小伟对抗这种遗憾的结果。「希望能够在这个阶段有一些记录。」关于生活中发生过什么,自己有过什么感受,父母和孩子在自己眼中是什么样子。王小伟一开始就决定写日常,跟科技哲学结合,「试图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标点」。

从自己的生活和记忆荡开去,王小伟书写了人和物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流变。物的丰富曾经带给为匮乏所苦的人极大满足,但随着科技的愈加发展,便利带来的幸福感反而削弱了。物变成即插即用的纯粹的商品,不再承载关系和岁月。自行车载起一家人为什么有温情的意味,自己劈柴生的炉子为什么比暖气更温暖,背后都是人和物关系的呈现。

王小伟并不认为这些问题太微不足道。「哲学要不就去找世界的根本结构,要不就去回应每个人生命中非常具体的真问题。」他选择在学院工作之余,去发现和回应那些具体的真问题。

至于如何从建立在科技之上的现代系统中夺回日常,构筑起人与世界之间的有机连接,王小伟无意充当导师。他只是分享了自己觉得有效的一些做法,比如走路,放下在朋友圈争夺运动步数榜首的「量化自我」的雄心,观察花鸟鱼虫,季节更替,观察城市在消费之外的部分;比如适当让身体操劳,种花养鱼,自己动手做做饭;比如设定锚点。总之,是找到一种「身体性的、关系性的、沉浸其中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曾经存在过。虽然它已经消逝,但王小伟并不想唱一首无奈的挽歌,而是希望能把它作为一种象征,一个参照,为当下和未来提供一种想象,想象每天刷手机、吃外卖之外的可能性。他沿用作家刘醒龙的说法,「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指出通往更切身、充实乃至诗性的生活的路,注定不会是康庄大道。

以下是《人物》与王小伟的对话——

王小伟

现代社会像一场焰火

《人物》:你在书中写了很多过去时代的生活细节,包括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验,它们基本都散发着一种醇厚、悠长的气息。在你看来,「昨日的世界」一定更好吗?

王小伟:那倒不是。我们肯定从科技发展中获益了,但怀旧还是有价值的。当下人类已经进入一个怀旧社会,鲍曼、博伊姆等人都讨论过怀旧主题。怀旧社会反映出一个症候,就是人对田园诗还是有渴望的。

《人物》:旧时的田园并不是我们想象的牧歌般优美的样子,我们用带着某种滤镜的眼光回头去看,有价值吗?

王小伟:我觉得还是有价值的。过去是不是田园诗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需要回头才能看到田园诗。为什么不是朝前看?以前我们是朝前看到幸福生活,现在我们得回头才能看见幸福生活。这种感受是真实的,我们可以用它来参照当下的生活,建造一个否定性的维度。

《人物》:可以参照着思考为什么会觉得以前是好的,当下的生活里缺少什么。

王小伟:对。是的,怀旧的真正价值,在于提醒我们现代化的承诺还不够让我们获得持久的幸福。今天的生活是有所缺失的,而且缺的那块挺大的。

《人物》:意识到这种缺失本身可能就不容易。你谈到过预制菜,在预制菜的语境下,食物只是卡路里,只是填饱肚子让自己投入再生产的营养物质。它是当下生活的贫乏、粗糙的一个典型代表和隐喻。结果很快有读者评论说,预制菜很多是大公司集中采购的菜,里面的员工的食品安全意识比非专业的强得多,自己去超市菜市买不到那么好的菜。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观点?

王小伟:这位读者是懂行的,从纯粹食品安全的角度讲,预制菜不见得不健康,不安全。但如果只从科学专业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可能会忽视更根本的东西。我不是在谈论预制菜的食品安全问题,而是在谈论它乏味,单调的工业逻辑。

一次在一个工程师群里,一位群友发了条信息说「我们应该毫不怀疑地发展科学技术」,还加了个感叹号。其他人纷纷附和。我平时很少在群里说话,但那天没忍住,回复了一句:「请怀疑您的毫不怀疑。」 为什么觉得科学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呢?很显然不是那样。它的功效是有限的,对于复杂的心灵需要,科学技术一般而言毫无办法。

《人物》:为什么现在的状况,和当初现代化的承诺差别那么大?

王小伟:当初我们也不知道现代化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我们主要是缺吃少喝,认为现代化意味着大量的商品涌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觉得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家里添置一件物品,电视、冰箱,一家人会快乐很久。但现在不会了。而且所有东西都变成私享的,买回来自个儿用,像是个电子鸦片。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人物》:社会发展到什么样的阶段,人从技术里感到的更多不是便利,而是会对技术带来的异化感到不适?

王小伟:当技术完全成为日常生活以后,科技作用就不是那么明朗了。现在我们配备手机、电脑,一出门各种摄像头,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各方面都要受到技术调节,就连最为基础性的沟通都要通过各种软件。在整个技术的宏大系统中,人就会逐渐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个螺丝钉,越来越没有自我价值,没有存在感。

《人物》:螺丝钉式的状态是不是现代社会的必然?

王小伟:它或许是必然,但是仍然是异化的,不符合人的生命的状态。像我在一席演讲中说到的,早上挤地铁,中午叫外卖,晚上刷手机,这是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心思敏感点的人都得崩溃。整个社会按现代的技术逻辑建立,本身就是反人性的。

《人物》:我们今天到现在这样的阶段了吗?

王小伟:我觉得可能还差几块板,这座大厦就在世界范围内建成了。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坚硬、快速、强势。城市的高楼,大玻璃,线条感特别强,像一个肌肉分明的男性。城市的建筑体脂率都很低。

《人物》:但它们的力量不是内生的,是靠大量人力物力维护的。

王小伟:所以我老觉得现代生活有点色厉内荏。表面看起来肌肉线条清晰,有力,其实内在特别单调。只要停电,或是停网,生活就中断了。在传统的生活里不会这样。

《人物》: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内在呢?

王小伟:人可能也是。很多人已经意识不到当下生活的荒诞,反而认为这种荒诞是正常的。你去看她/他的生活,其实很多人过得不幸,但不愿意承认。他/她要让自己变得坚硬,有勇气,变得毫不迟疑。但变得有勇气的方法是阉割掉自己所有迟疑的、感性的东西。

《人物》:工具理性在当下是完全占据主流的吗?

王小伟:我认为是的。因为我们要做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建立在现代的科层制管理模式上,试图把世界变成一架巨型机器。机器遵循科学管理的方式,强调效率。对这架机器来说,大部分人的个性和生命冲动是冗余的,会被当作多余的治理成本。这是现代性的一面,全世界通用。尤其是当后发国家和发达国家竞争的时候,这种机器化冲动只会更突出,它把个体智力体力的发挥推到极致。我老觉得现代社会就像一场焰火,要把大家都给点了。

《人物》:工具理性,以及异化带来的疲惫、焦虑,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什么影响?

王小伟: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觉得大家都能感受到。现在社会温度能有10度吗?肯定比人的体温低得多。不少人在社会上感到巨大的孤独,同时又拒绝连接,觉得所有关系都是负担。不过我认为不可能长期维持这种异化的状态。

《人物》:你判断不可能长时间这样?

王小伟:对,因为痛苦。大家现在不痛苦吗?当然有很多人幸福,但我也觉得不少人挺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挺难表达的,挺羞耻的。

图源视觉中国

人生可能不需要意义,人生需要刻画

《人物》:你觉得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王小伟:我觉得当人的心灵忍受到一定地步,很多人感觉到生活节奏和自己根本的生命需要之间有明显的脱节,人们感到不仅累,而且没有意义,可能就会发生变化。

《人物》:你在书中写到「要建立妥当的人-物关系,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对物的理解和熟悉,有赖于发生一场内在精神的大变革。」这里的「大」指的是变革的范围,还是指它在个体身上的程度?

王小伟:我觉得是程度。我们有太多的规范性的是非对错,太少的诗性。像我父亲很有诗性,他喜欢养花、养鱼、写字,对很多细腻的东西有偏好。生活中有什么事,他写写字看看花就忘了,性情比较豁达,能够活在当下。

我也观察到有的小群体内部会出现一些对抗现代生活的行动。上次我去一席认识了陈菱怡,他们一群年轻人弄了个不花钱过周末的活动,去看免费的展览,徒步,相互换衣服穿,真的不花什么钱。如果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觉得不需要挣那么多钱,在职场里太憋屈可以不干,还可以打零工,情况可能就会变化。

图源电影《漫长的告别》

《人物》:这是否得建立在对某些传统价值观的抛弃上?

王小伟:那倒是。过那样的生活,不买房吗?不结婚吗?要生孩子吗?如果要买房结婚生子,那样的生活方式就行不通。当下生活中,成本最高,开销最大的就是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人物》:所以如果想要有所改变,是不是必须放弃一些东西?

王小伟:我想大概是的。但如果很多人都这么想,逐渐形成一场社会思潮的变迁的话,可能就不必有太多放弃。现在一定是需要放弃的。过另类的生活需要巨大的勇气,要把主流社会的期待和规矩放在一边。我甚至不太敢劝大家鼓起勇气这么干。没有勇气,就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也行。如果觉得这种生活对自己造成了巨大的压榨,还是可以去寻找呼吸的缝隙。

《人物》:如果有人在当下的体系里确实感到很疲惫,暂时也没有勇气或条件脱离,你会给他什么建议,让他尽量生活得好一点?

王小伟:第一就是你必须得接受你的不幸。不要总是否认自己的痛苦——我怎么能痛苦呢?我应该积极,我怎么能无所事事呢?就像韩炳哲说的,我们需要无所事事。意识到自己可以不用老去追逐,不用总是咬紧牙关是非常重要的。痛就先承认痛,去面对自己的真实感受,之后大概才能真正去观察自己处于什么状态。

还有我自己觉得有效的方式,就是在小的日常上把感受性调动起来。比如读读诗歌,走入艺术,干点糙活儿,和朋友聊天,都能让自己保持敏感。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些东西会慢慢生长、涌现出来。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社会缺少过超越性生活的基础,所有生活都在世俗里。你去看雍和宫香火很旺,求的全是此岸的事。

《人物》:把感受性调动起来就可以了吗?

王小伟:我觉得这是第一步,后面的步骤我不知道,哈哈。而且我觉得后面可能没什么步骤,要允许生活自由地发生,不能事事计划。比如制订计划去感受一首诗,第一步归纳大意,第二步分析词句,第三步总结思想,这首诗就算完了。

《人物》:有的观点主张大家去寻找自己的生命意义,以抵御系统性的侵蚀。但你说「人生可能不需要意义,人生需要刻画」,为什么这么说?

王小伟:我之前有个同事,当时40多岁,肩宽背阔,非常强壮。他特别爱跟人掰手腕,几乎总是赢。我也跟他掰过,他的手真是特别有力。后来他生了病,很快就去世了,还不到50岁。临走时他跟自己很亲近的几个学生说,你们要去问人生的意义,要去做有意义的事。

生病后,这位同事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大榕树,好多的枝,根深叶茂。他去世后,有一天半夜我看他的朋友圈,发现他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盛开的昙花。昙花是白色的,晚上开,开一瞬就谢了。想到他说的要问人生有什么意义,一种巨大的感伤突然攫住了我,就觉得人生真是忽生忽死。之后又碰上疫情,挺多魔幻的事,有段时间封在家里,每天都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后来我就觉得不要问这个问题,问就是给自己添堵(笑)。

《人物》:你说的「刻画」指什么?

王小伟:刻画就是提高感受性。不要去判断对错,成功失败,而是关注发生了什么,我跟孩子在聊什么,我跟伴侣在吃什么,我跟朋友在做什么,那就是刻画。不带任何偏见地,不去考虑有没有价值,有没有用,能不能帮助我获得什么,就去体会当下的东西。刻画就是搁置判断,纯体验,纯感受,纯傻呆着。

《日常的深处》书封

《人物》:这种刻画跟所谓的岁月静好党有什么区别?

王小伟:岁月静好党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话,可能就是比较幸运。或许他/她碰巧有一个很有力量的家庭,保证了一个稳定的工作,也不用做太多事,可以过半寄生的生活,这就让人觉得岁月静好。他/她自己认为岁月静好是合理的,但非要觉得整个世界都岁月静好,我就觉得你干嘛替我岁月静好啊。

《人物》:你说的这些会不会让大家觉得又是老一套?要停下来,慢一点,去看看花。

王小伟:其实要说的主题,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主题是永恒的,但各有各的进路。我讲的都是自己经历的,自己体会到的。我坚信诗性是人的生命的一个必要部分。其实大家的这一面都挺充沛的,那是旺盛生命力的一部分。一个人一定是先会喊疼,然后才学会分对错。喊疼就是诗性的一面,感受性的一面。

我自己每天会花点时间坐着放空,它可以帮我获得停顿,然后就是沉浸在日常的深处,去做无所谓的小事情。知性可能是少数人的特权,但是诗性人人都可以有。

《人物》:可能有人会说我每天忙死了,哪有时间去放空,感受。

王小伟:这是一种抱怨,说得挺有道理的。但要是问得深一点儿,我们是不是真的连一分钟、十分钟空闲都没有?我觉得现代生活其实能给人很多碎片时间,比如等人的时候就感受一下周围的环境,或者在通勤的时候把目光投向窗外,再或者吃外卖的时候多注意一下餐盒包装。这都挺有意义的。当然,建议像条裤子,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尺码。如果有人觉得合适,去操作就可以。一个有建设性的读者可以把建议当成是布料,自己去裁切适合自己的衣服。

图源电影《凪的新生活》

把他者作为锚点

《人物》:你说自己原来不明白土地对于一个人生命的基础性的作用,现在呢?你觉得土地的重要性在哪里?

王小伟:土地的重要性是它使人更贴近本性。我们现在这种人人想成焰火的状态,离人的本性很远,人要不断上升、爆炸、绚烂,然后陡然消失于无。在土地上可以看到完全不一样的节律,物候的节律。尤其在乡下,农村有护坟田,几棵树围住几个小鼓包,你知道老一辈的人葬在这里。每天做活的时候可以眺望祖先,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知道朝哪儿去。这种人生不是焰火,是一条小路。它基本上是纤细、迂缓而且持续地通向远方。

《人物》:这些不是我们现在极力在摆脱的事物吗?

王小伟:我们现在可能觉得这些很土。现代人的主题是「摆脱」,祖先是要摆脱的,家乡也要摆脱,都渴望飞得越来越高。但我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增进幸福。

《人物》:有没有可能,更年轻的人会进化到完全不需要乡土的视阈,进化到完全适应现代生活,没有不适感?

王小伟:有可能,但乡土不一定要是真实乡下生活,它更是一种生存论意义上的视阈。如果这个视阈丢失了,我会觉得遗憾。别人可能觉得我老土、古板、陈旧,甚至可悲,但这不妨碍我为他们感到遗憾。

《人物》:当下年轻人面对的断裂不只是和土地、自然的,可能还有和传统、和更久远的历史的。你怎么看待这样的处境?

王小伟:80后的成长,还是在连续的价值感受当中的,尽管我们的幼年阶段已经出现各种价值的变迁,但还有一定的连贯性。很多事情,像结婚,生子,对我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到今天的年轻一代,所有事物都变成选项,就增加了巨大的认知成本。选A还是选B?还是AB都对?我们那时候生活就是几个模式,现在世界成了一道选择题——还是多选题。

《人物》:通常不是认为选择多了是好事吗?

王小伟:那是个幻觉。

《人物》:这……

王小伟:人生或许不需要那么多选项,也不需要做那么多选择,那是自由带来的成本。人生需要一些选项,但不是越多越好。照顾家人干嘛要成为一个选择?找伴侣干嘛要成为一个选择?难道在这些事情上不选择不会更好吗?有几个不能选择的事物,人生就锚定了。人生总要围绕几个锚点来编织的。

《人物》:但每个人的锚点不一样,对吧?

王小伟:那当然。但我认为现在流行的「搞钱」绝对不是一个正确的锚点。

《人物》:你认为能够成为真正的人生锚点的事物有哪些?

王小伟:我认为一定要有爱欲。也就是说锚点不能在「这儿」(指了指自己),一定是在「那儿」(向外指了指)。

《人物》:他者?

王小伟:对,他者。因为锚点是你要扣住它的。如果一个船的锚点定在自己身上,那它不就飘走了吗?锚点一定是船之外的。把锚点定在自己之外,才能组织生活,不然就会陷入自恋。自我越来越大,会带来挫折、厌倦和虚无感。

我以前看过一个小说,讲一个人想自杀,正准备实施的时候,想到阳台上有一盆植物,自己死了就没人照料了。为了照顾植物,他/她就没去自杀。后来又有机缘去做别的事,最终这个人活了下来。她/他对「他者」,也就是那盆植物的爱欲就是锚点。锚点一定是比自己大的。如果觉得自己比植物大,是自己在照料植物,给它生命,那植物就救不了他/她。

《人物》:你的锚点系在哪里?

王小伟:对我来说,人生的锚点必须关于我的父母、爱人、孩子、朋友,绝不关于我自己。当然爱欲可以指向人,也可以指向自己热爱的事业,指向日常生活,指向自然。只要是超越性的,都可以吧。

图源电影《四个春天》

《人物》:在我们长期接受的启蒙话语里,人的解放、「自我」的确立和发扬,不是被视为现代文明的基础吗?

王小伟:我对这种观点保持审慎的态度。有一个很大的「自我」就叫文明进步吗?我们可以说传统社会在科学技术上落后,在生产力水平上落后,但其实很难说它在精神世界上落后。我不觉得孔子很落后,一些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也非常精彩、高贵。现代社会在精神领域有很多问题,比如个体的自恋,爱欲的消退,劳动的异化和消费的无孔不入,这也算是人的解放吗?齐泽克在一次采访中说,他特别不喜欢听人说要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内心你可能看到一堆「狗屎」。他大概指的是自我的深处盛着人性的卑劣吧。他建议多谈谈角色,角色里有亮光。这说法跟儒家的想法也挺契合的。

《人物》:我们当下可能同时面对着前现代和后现代的问题,例如前现代的压抑,后现代的虚无。如何自处呢?

王小伟:并不是所有的传统都好,也不是所有现代的都要对抗。现代性已经成为我们的传统的一部分。如果智力有优势,生活有闲暇,可以努力去寻找把传统和现代中的合理部分编织到一起的方式,去应对后现代挑战。如果碰巧理解能力一般,就提高感受性,活在传统里,活在当下的习惯里,挺好。

《人物》:你在书里提到「有一些东西不会让我开心,甚至是让自己痛苦的,但是我总觉得如果放弃掉它们,我会有巨大的不安」。那种坚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王小伟:我这么问你哈,科技哲学里面有个心理实验,就是说如果虚拟现实可以做得非常逼真,人戴上一个芯片或是把手放进一个机器就可以永远快乐,永远充实。你愿不愿意进入虚拟现实?

《人物》:不愿意。

王小伟:为什么不愿意?

《人物》:因为那不真实。

王小伟:但你在其中的感觉是完全真实啊。如果进入那个世界时再把你关于真实世界的记忆消除,你就不会知道那是虚拟的。这样保持你的肉身不腐,在线上世界中永葆愉快不好吗?

《人物》:你为什么不愿意?

王小伟:我可能也没完全想好,但我觉得人生不是完全关于快乐的。有时候痛苦的人生也是值得一过的。人生应该有超越快乐的维度。我们追求的是幸福生活,不是快乐生活。这是两回事。

《人物》:比如像古希腊哲学认为的那样,幸福生活是合乎伦理的生活,它是有道德维度的?

王小伟:我可能不觉得幸福生活必须要有道德维度,但我觉得它要有戏剧性。把手杵进机器里,以后就没戏剧性了,这辈子反正就是很嗨。快乐是重要的,但它没有那么重要,也不是唯一重要的。我觉得人生是超越快乐的,它有外在于人的,比所谓的个人快乐更高的价值,就是那些坚硬的东西。

《人物》:哲学总是提出这些问题,又不提供答案,所以你说哲学讨厌?

王小伟:对,哲学就是让人如鲠在喉。让人不舒服,又不提供标准答案。一提供答案人就舒服了,就像做数学题,后面有答案可以翻开看。

《人物》:但发现问题本身很重要,尤其是生命中的真问题。

王小伟:或许是的吧。如果每天都没有问题,像一个非常完美的螺丝钉,完全不纠结,非常适应当下……

《人物》:可能也挺好的。

王小伟:人家自己觉得挺好的,我也觉得挺好的。

《人物》: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问题提出来呢?

王小伟:因为我对那样的状态感到遗憾。不是说不好,而是遗憾。我希望可以丰富些,哪怕丰富里有痛。

《人物》: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生命中那个坚硬的东西,你觉得它最有可能是什么?

王小伟:我觉得最有可能是指向家庭的接续。

《人物》:这不太像我们期待中的哲学学者的回答。

王小伟:跟村头老大爷差不多是吧?但我花了快40年才琢磨明白。

图源电影《四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