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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对我影响最大的女性

2024年3月9日 文/ 《人物》编辑部 编辑/

这期「一封信」的主题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女性」,一共收到217封来信。

或许并不意外,大多数人给出的答案,还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母亲、奶奶、女儿、小姨……就像读者咏乐所说,「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日子,在一粥一饭一步一言里」,她们构筑了我们生命的底座。我们对爱的感知,对生活最原始的洞察,人格里最稳健的那部分内核,更多受自她们的影响。她们所给予的无条件的爱、包容和支撑,无疑是人生最大的礼物。而看见她们的部分处境,也看见了命运里的狭窄——那是很多人试图撑开和延展的地方。

还有些影响是超拔性的。她们打开一个切口,让更多阳光、空气透进来,充实了很多人的精神领地。读者Frances提到,是作家埃莱娜∙费兰特,让她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被主宰历史的男人创造,也可以被挣扎着过活的女人书写。」一名叫阿贤的男生,在学者戴锦华的影响下,读拉美文学、读女性主义理论,以及产生了「人在顾着自己活的时候也可以去看看别人」的精神自觉。还有一名读者说,画家曲家瑞「打破了我习以为常的认知,让我重新思考爱和婚姻」……

当然,还有很多读者提到,在某个阶段,有幸遇到的特别的老师,照亮自己的爱人、朋友,让自己的内心甚至灵魂被激活。总之,那些美好的、智慧的、可爱的,或许普通但又珍贵的女性们,如此细微、绵长、有力地影响了我们,也影响了这个世界。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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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看到这个题目时我脑海中没有别的任何人,对我影响最大的女性只有我的妈妈。

今年我已经20岁了,但不管是在家还是发语音给她还是叫她妈妈,我很难讲清这个对我影响最大的人究竟影响了我的什么,性格、做事方式、三观,对待这个世界始终秉持着温柔而坚定的信心,太多了。前不久我还在本子上写「李桂云,如果没有人讲述你的故事,你会是我笔下永远的主角」。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忘记是因为考试还是作业没有写好的原因,被数学老师揪着头发和耳朵,那时正是冬天,耳朵后面直接被该老师撕开一道口子,我摸了一把发现有血,但根本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告诉同学,因为觉得丢人。李桂云同志知道这件事后硬要拉着我去找他,我不敢,当时只觉得我妈真的很虎,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也说不清或许主要是胆小,我一点都不像她的孩子。

后来上初中,我妈妈学了摩托车,没错就是男人才会骑的那种大摩托,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根本没有几个女的能骑这种摩托,当时我爸需要外出打工挣钱,李桂云学这种大摩托是为了能接我和妹妹上下学,那时候也没钱买小电驴,也不划算。周五放学我都会磨蹭到最后几个离开学校,排到队伍的最后面,因为不好意思,甚至妈妈骑这种摩托车还会让我觉得自卑和羞耻——她是首当其冲的「孤勇者」。但是李桂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从前的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容易害羞、自卑、软弱嘴硬好面子,总觉得李桂云应该生不出我这样的孩子。心理承压能力差因此高中实在有不少失眠的日子,高一差不多每天都要给我妈打电话,一打电话就哭,李桂云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每天要忙家里的农活儿、给家人做一日三餐之外,还要招呼她这个不顺心的大女儿。

现在回头去想,我真不知道当时她听着在外地求学的女儿每次拉着哭腔对她哭诉的时候在想什么。真抱歉,让你那么担心啦。而后我考上了大学,高出我们省一本线40分的成绩,也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大学生,李桂云当时问了我一句特别可笑的话,她说那这成绩能不能上他们说的清华北大?妈妈,我还差得远呢。

我其实不知道她影响了我什么,潜移默化吧,我只觉得当有人夸赞我身上的美好品质时,我知道那是李桂云教给我的。听说一个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或许可以改变三代女性的命运,我不知道,只是我小学的时候闹过一次,死活不愿意念书就想出去打工,李桂云一边做饭一边抹眼泪说:「你要不念书人家还以为是我们供不起你。」到现在我都说不上这句话怎么就这么有杀伤力,让我坚持读下来了,还有幸来感受大学,可能是骨子里的自尊和好面子。她也真的快把我供出来了。

她说等我读完大学就不喂猪了,我也觉得,等我读完她就算想我也不让!她拍视频签到一毛一块攒起来的钱,一般到一二百就会转到我的支付宝;时节到了就会漫山遍野挖类似草药的东西换钱,会很高兴地说,今天换了多少钱,给我妹妹买了什么零食。我心疼她,不想让她这么辛苦,想说我们可以不要,又想起《请回答1988》里的台词: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只让自己觉得心安,她只是在尽力给你最好的东西。

李桂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识不了几个大字,我始终觉得她只是文化水平不高而已,她具备太多优秀的品质——坚韧、坚强、乐观、积极、勤劳、善良、温柔、富有同情心,年轻时的漂亮是她排在最末尾的长处之一。这些年来,我看着李桂云变得越来越厉害,逐渐掌握多种技能,逐渐打破所谓这是男人才能做的事情而选择自己独当一面,喜欢跳舞,喜欢拍视频、刷视频,喜欢过年时换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也喜欢凑到人群中去闲聊八卦,忙得飞起,想办法赚钱。她也会因为一些事情流泪,让我目睹她无比脆弱的一面。她为我奔波,为我们奔波,看着她越来越老。上次在家给她化妆,我仔细观察了她的脸,她闭着眼睛乖乖由我摆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的脸跟二十岁的人的全然不同。是的,她的青春早就移交到了我手里,我替她风华正好。我一定会挣很多钱,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

亲爱的李桂云,我永远都爱你。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编辑部回信

亲爱的李桂云女儿:

你好啊。

看完你的来信,像是收到了一封写给妈妈的情书,我们因此认识李桂云女士——一个很虎、会骑大摩托、会漫山遍野挖草药的女性,同时也是最温柔、最无私,无条件相信孩子、保护孩子,尽力给孩子最好东西的妈妈。

看你描述的这些关于妈妈的细节,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的妈妈,或许妈妈都有某种相似性吧,高浓度的爱的能量,将我们这些女儿包围、托举,送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的妈妈建梅也来自农村,也没什么文化,她甚至也不够虎,我都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那些做妈妈的天分。从小我对建梅就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她觉得,妈妈和孩子,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就好了。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能理解我的懒惰和逃避,会在我偶尔不想上学时,帮我打电话给老师请病假。考得不好时,她反而对我更好,因为她认为,我考得不好肯定很难过,她希望我快乐。高中时,我和后桌男生玩得很好,对方妈妈以为我们在谈恋爱,想找建梅「谈一谈」,她只问了我一句,了解了一下事实,就和对方妈妈讲,「我女儿说只是朋友。我很相信我女儿,你为什么不相信你儿子呢。」

很感谢她的包容,我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未成年时期。很多事情我小时候根本没意识到,长大后才觉察那有多珍贵。也是建梅让我知道,或许当妈妈这件事,根本和学历无关,它需要的是足够结实的爱。

看到你在信的末尾讲,「妈妈的青春早就移交到了我手里,我替她风华正好,我一定会挣很多钱,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这也是我的心声。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女儿们能走出来,是妈妈的青春铺就了我们的现在。妈妈是被时代和家庭耽误了的人,她们值得也应当拥有美好的人生。

但妈妈总是那个希望你过得比她更好的人。我至今记得,编辑部有一次征集送给妈妈最满意的礼物,我就随口采访了一下建梅,视频那头,她说了一个我根本没想过的答案,我送过她那么多礼物,她最满意的,不是我攒钱给她买的金项链,不是带她去看海,不是玻璃茶几默默贴上的那几个护角,不是零点的生日红包,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告诉我,「我这辈子收到的最满意最珍贵的礼物,就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我草草挂了视频,哭了一场。这个世上或许只有妈妈才会这样,觉得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世俗意义中女儿的光明前程和灿烂人生入场券。尽管我考上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学,尽管我都毕业8年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那么开心和骄傲。

最后,用你我都喜欢的《请回答1988》结尾吧,「因为神无法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希望我们都挣更多的钱,带妈妈去更多的地方。我也想和建梅说,下辈子,换我来做妈妈吧,让你做女儿,但我觉得,我一定做得没有你好,希望你不要嫌弃。

BY:建梅的女儿罗芊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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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对我影响最大的女性,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我们叫她西西亚。

作为一个班主任,她很抗拒学校的一些形式主义活动,会提醒我们不要去浪费时间。我们是次重点班,普通班在文娱活动上卷生卷死,重点班成绩文体两面开花没有空闲,我们班却显得十分舒坦,有足够的喘息空间。

然而她做这些并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而是希望我们把时间放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所以,她会在初三用班会加自习的时间,给我们放《青春变形记》。我们把窗帘拉起来,藏得严严实实宛如地下活动。她会在午休刚开始的十分钟讲「小总结」哄我们入睡。小总结是我们学校的传统,即在作业登记本上写一天的感悟、发现,或者单纯进行文学创作以及分享趣闻,第二天上交给老师批改。西西亚挑选有趣又不涉及个人隐私的小总结念出来,在她平淡而温柔的声音里,我们睡意渐浓。当她说「好了,睡觉吧」,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除了念小总结,她还会跟我们分享时事,并且表达自己的观点。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受到多大的影响,更不知道西西亚已经成为了我的女性主义思想启蒙。她说的观点,现在的我已经觉得是理所当然,但那时却还十分新颖,给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比如,她在三八妇女节跟我们说不要祝她女神节快乐,也不要夸她是女神,因为这个节日是歌颂所有普通女性的,不是只有美女才配接受祝福。再如,她教我们防范性骚扰,而就在她提醒我们的前几天,我还在地铁上被陌生男子骚扰了。她还跟我们科普HPV,这个名字几年后才在互联网上激起水花,受到广泛重视。她教我们恋爱观,跟我们说如果一个男人恋爱的时候隐瞒自己的家产,后来告知真相的时候说是为了考验你,那一定不要理他;她说人们追求你的时候对你好是应该的,因为他要拿出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她还主动跟我们透露自己学生时代读过的言情小说,戏谑地剖析里面的无脑和偏见。

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初三的一次数学课前,作为英语课代的我去抱作业,闲聊之余她问起我现在还有没有因为人际交往中的受冒犯而苦恼。我才想起来我初一的时候跟她提到过自己讨好同学的不愉快经历,没想到她一直记得。我们一路聊,聊到家庭和女性地位,甚至耽误了几分钟的课。她说:「没关系,你也不想听数学。」我们会心一笑。我后来又想起初二的时候因为原生家庭的问题跟她聊了,她专门拿了一本绝版的相关书籍,把重点内容翻给我看,细心跟我讲解。现在想起来,她带给我的精神鼓舞,是直达内心的,关乎自信和突破,不仅仅是心灵鸡汤和校园励志,更是自我塑造和成长。

家长们其实并不喜欢西西亚,因为她比较强势,也不喜欢跟家长沟通。30+不结婚也是她在部分男家长口里的严重的槽点。她希望学生有话就直接跟她说,不希望家长过度焦虑。因此,学生对她的评价与家长截然相反,大家都很喜欢她。前段时间,我因为长辈催我减肥发朋友圈吐槽,一个初中同学评论说自己也深受其害,但想到西西亚曾说过对这种攻击要「左耳进右耳出」,渐渐学会不放在心上。我这才发现西西亚对我们的影响是那么深,那么远。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走上这条路其实是受到了西西亚的影响。临近三八妇女节,如果我写下的话能被看到,我想说,西西亚,妇女节快乐!

图源电影《蒙娜丽莎的微笑》

编辑部回信

这位读者:

谢谢你的来信,让人看到了可爱的、有活力也有主见的西西亚。十几岁时遇见这样的老师,真是生命的幸运。我也因此想起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女性,她也是一位老师,是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

原本她不该是我们的老师,据说她那时马上就要调到省会去,但为了带分配给我们的一位年轻教师,又留了半年。她的脸上总有一种温煦的笑容,带着很多了然与关切。县中的考试很密,每次月考完,1000多人的名次表在墙上打出来,这种节奏下,课本上的「参考阅读」部分从来没有人讲过,但有一天,她让我去她办公室,把录音机拿过来——小提琴的声音,是《梁祝》,在那样的音乐里,她让我们翻到《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

教室里一开始有点躁动,夹杂着窸窸窣窣的笑,那时,「爱情」于我们而言是完全没有办法说出口的词。但她如此严肃又深挚地讲述着它,使得你不得不跟她一起,严肃又深挚地面对它。

她带我们去春游——那所以封闭军事化管理著称的县城高中完全没有这样的传统,如今想来,她能带着这一百多人出校,大概率是因为一个背景:她的丈夫是本县教育局局长——这真是这段叙述中世俗化的毛边,但当时的我们只顾雀跃,奔向田野。县城的春天无非是地里的麦子,路边的野花,回程时,终于遇见一片果园,梨花正开着,她带着我走过去,轻轻弯下来一支给我看。从梨花丛中离开,我掏出纸巾擦鼻子,突然远远的传来责骂声,看树的人以为我们偷摘了花。她带着我跑,跑到路上,又一起笑。

在春天的下午,回想起十几岁的日子,回想起那种情绪细腻、澎湃又无从说起的处境,回想起她点亮的某些时刻,几乎是一种幸福。再回想——没有更多的细节了,这居然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只留下梨花的清甜,她的深玫瑰色裙子在教室门口阳光里轻微抖动的波纹。与之呼应的还有另一个画面,是高考临近时,和一位朋友一起在晚自习后走回家,马路两边的小摊都散了,留下一地灰尘、垃圾和北风吹来的纸张,她问,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犹豫,「智慧」这个词蹦到脑子里,我想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而在当时,那位老师就是这个名词的样子。

而后,我来到北京,认识了另一位对我影响很深的女性——仍然是老师,高大,有着温煦与了然的笑。所谓「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是这些智慧的、年长的女性,引领我一步步往前。

接近智慧了吗?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但因为她们,总觉得前方有所召唤。不止一位朋友说过,我说话的方式、节奏甚至声音,和第二位老师有点像,也许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所钦慕的,也一点一滴地,变成了自己的。

就像你和西西亚一样。西西亚的想法,西西亚的做法,以及「西西亚」所代表的那条道路,也在你身上延伸。很开心,我们,作为女性,也作为足以自立的「人」,都走在这条有目标、有依傍、也有同伴的路上。祝你和西西亚妇女节快乐!

槐杨

图源电影《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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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我对美的感知,有很大一部分是受我小姨的启蒙。

七八岁以前,和我朝夕相处的女人里除了我妈就是我外婆,她们成天为家庭里的大事小事操碎了心,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貌与生活。然而我的小姨却与她们不同。

八零后的小姨大专毕业,在那时她是我妈妈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我妈妈出生于农村,和我的舅舅一样没有念完高中就辍学进城打工。因此小姨考上大专念酒店管理,是家族里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印象中,每一次见到小姨,她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常常让我有一种她是从电视屏幕上走下来的错觉。夏天,她穿素雅大方的仙女长裙,走起路来,像是身后带风;冬天,她披米白色的呢大衣,脚踩漆皮靴,大围巾像一只小兽趴在她的肩上。其实小姨的五官并不算标致,圆脸带着一点婴儿肥,近视很深,所以鼻梁上总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牙齿没有做过矫形,有几颗歪歪斜斜的。但我是如此迷恋她,甚至会偷偷学习她走路的样子。

最让我着迷的是小姨身上的气味。我一直怀疑,她的体内是不是住了什么神奇的小精灵,像童话故事里那些住在花房里的小精灵一样,能够调制香气。这个谜底,在我某次到她家玩时得到了解答。那时小姨已经订婚,和我未来的小姨夫住在小公寓里。我走进她的房间,发现了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我挑了其中最好看的一个瓶子跑去问小姨,这里头装着的是什么。她笑而不语,从我手里拿过瓶子,往我的身上轻轻一喷。

刹那间,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小姨平日里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气味包裹,我甚至能感受到它们在我的鼻腔里跳着优雅的舞步。脑海里的谜团,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原来,小姨身上令我魂牵梦绕的气味,就来自这瓶小小的金色的水。

小姨摸摸我的头,语气温柔:「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给自己买一瓶香水,用自己的钱。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瓶属于自己的香水。」

小姨给我讲香水的品类,讲她崇拜的女人可可·香奈儿的一生。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咒语唤醒,我忽然开始对「美」有了一点点模糊的想法。这个世间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物,原来人的一生也是可以活得如此美丽,与我妈我外婆完全不一样的活法。

三年级的暑假,我在外婆家小姨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在小姨曾经的书桌抽屉里,我发现了满满一抽屉的书信和本子。那个年纪还没有个人隐私的意识,我只知道我可以窥看小姨过去的人生。那些她经历过的悲喜、细微的哀愁、做过的梦、付出的感情,像是食物般被我狼吞虎咽地咀嚼吞下,在我的体内幻化成了一个更加美丽而丰盈的形象。那个形象超越了小姨本身,构成了我对生活与美最初的体察与感知。

抽屉里还有日记本,写日记的小姨,有着少女特质的细腻与哀愁。她用第三人称「夏妍」记录自己的心事,读起来就像小说一样。当时我只觉得奇妙,后来我才慢慢领悟,我们都渴望在自己的故事里做上帝。

我初一那年,小姨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我跟着母亲去看望小姨,刚刚分娩不久的她看起来有些憔悴,略显发福。她和我母亲还有外婆的对话,不再是我曾经无法理解的「未来」「打算」「爱情」「婚姻」,而开始围绕着「奶粉」「尿不湿」「上学」团团转。小姨也不再用香水了,老一辈人觉得香水对孩子的发育不好。我再也没有在小姨身上嗅见那股混合着花与水果清香的气味。

两年后小姨生了第二个孩子。那时二胎政策还没有开放,为了生第二个孩子,小姨家交了十几万的罚款。小姨说,她想要一个女孩子。但她的愿望落了空,她成了两个男孩子的母亲。因为夫家的要求,小姨辞去了工作,专职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我少有几次到访小姨家,瞧见的第一幕都是小姨跟在乱跑大叫的弟弟们身后,收拾乱七八糟的残局。

后来,我上了高中,由于住校加上学业忙碌,我很少再去小姨家玩。一次,从我妈的口中得知,小姨夫的生意破产了。小姨夫以个人名义出巨额高利贷,负债人却因无力还款携款逃跑。小姨家无力偿还,只得变卖房产。

小姨又开始工作了,在一家服装店上班。她变得有些暴躁,常常会在我也在场的情况下,与小姨夫歇斯底里地吵架。有一次,我和她谈起大学未来的专业,我随口说:「小姨你当年学的是酒店管理吧?」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就是因为我读了这个专业,我才遇到了你的小姨夫。我的一生都毁在了他的手。」

最后那句话,像一双带着尖锐指甲的女人的手,恶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上班的小姨又化妆了,只是她现在的妆容,不再是当年那种清纯。为了掩饰岁月在脸上刻下的痕迹,她会在脸上施厚厚的粉黛。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像两座大山摆在她的人生里。我发现她和我妈妈变得越来越像。

红尘滚滚,然而丽姝易枯。我遗憾那个风情万种的小姨,最终也走向了这样的人生。

直到有一年暑假,我又到小姨家玩,我们俩说要一起出门逛街。出门前,我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非常认真地给自己戴上一双金色耳环。她对着镜子说,也不知是不是说给我听:「不论什么时候,我们女孩子都要美美的,不为别人,就为我们自己。」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我的小姨仍然是那个会自己攒钱买香水、知道可可香奈儿故事的小姨。一个女人,她会枯萎,会凋零,可决不会干瘪。她永远拥有美丽的权利。

椿楸

图源电影《时尚先锋香奈儿》

编辑部回信

椿楸:

你好。读完你的信,我有些涩然。不是为故事的特别,而是为它的常见。谁说得清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小姨呢。

灵秀少女变成凡俗的人妻、人母,这样的故事已经绵延了不知多少年。贾宝玉就说过,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就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红楼梦里的中年女性们也的确像他说的那样。只是,贵公子只看到她们失去了审美价值,却很少有人想去探究,是什么让她们不得不剥离昔日天真美丽的自己,变成粗粝、庸俗的样子。

北师大中文系的张莉老师讲过一件事。一次课上,张莉老师和同学们讨论鲁迅的《伤逝》,一个男生说,涓生婚后就陷入「川流不息的吃饭」中,自己理解他的厌倦。男生发言时,教室里有几个女生面部反应很激烈。他话音刚落,一个女生说,自己读到 「川流不息的吃饭」时,仿佛看到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地做饭」,她为这位沉默的女孩感到窒息。做饭的是涓生的妻子,一个同样思想进步的青年子君。

教室里沉默下来。张莉老师觉得,大家都被女孩的「看见」触动了。她看见了此前被忽视的女性处境。

你的信里,最打动我的也是你对小姨的「看见」。她曾经的美、向往、细腻的情绪,可能只有你替她收藏了起来。虽然现在有观点反对女性「服美役」,但我能想象,在小姨当时的环境里,在女性缺少更广阔、深刻的发展途径时,打扮自己应该是一种可贵的自我「看见」。就像小姨现在如果难以改变比较艰难的生活境况,出门逛街前戴上一副金色耳环,也有片刻的透气。祝她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时刻。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在小姨影响下长大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也是别人的「小姨」吗?希望下一次,能听你讲讲自己的故事。

罗兰

图源电影《82年的金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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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如果说对自己人生影响最大的一位女性,于我而言,那肯定是戴锦华老师。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位UP主上传了戴老师的课程,是关于六十年代的。那几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就一直扑在那些视频上。好几次因为戴老师的讲述,或心潮澎湃,或抹眼泪。也是从那门课开始,我疯狂搜索戴老师在公共平台上留下的资源,从文章、课程、采访到一些视频,我都着了魔地去看。像《人物》关于戴老师的采访,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回头再看一遍。然后,我开始回看戴老师曾经出版过的书籍,虽然时至今日,还有许多读不懂的。但因为戴老师,我开始去了解第三世界,读拉美文学,读女性主义理论(我是男生),读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读勒奎恩,读波拉尼奥,开始了解切·格瓦拉、阿连德那些第三世界的英雄。

在遇到戴老师的课程、话语、文字之前,我不知道人文社科可以这么有魅力,又如此浪漫;也完全没意识到某种程度已经在今天显得空洞的人文精神是那么有力,那么宽广;更不知道人可以这么博学,曾经这个世界的人的道德水位可以达到那么高的水准。

但是我想,戴老师与别的老师不同,不仅仅因为她如此博学,更因为她的讲述大多是饱含情感的,虽然此处有制造刻板印象之嫌,但我觉得这可能恰恰因为跟戴老师的女性身份相关。因此戴老师的讲述永远包含一种身体性的情感力度。大概也正因如此,她讲述的那些故事,不像某些男教授讲述同样的故事时或是一种挥斥方遒的权力感,或是一种置身之外的傲慢感。

上大学时,我对自己的人生想象不过是尽可能地实习,然后削尖脑袋进到大厂。这种人生理想在我保研后,变得特别虚无。我那时在自己的随笔里写下「我已经对任何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之路产生了生理性厌恶」,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戴锦华老师。虽然到现在我都没在现实里见过戴老师,但在心里,我把戴老师当作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很感谢有戴老师这样的女性,给我打开一扇通向不同于今天世界主流逻辑的门,告诉我很多时候,人生有很多种活法,而且人在顾着自己活的时候也可以去看看别人。

阿贤

图源电影《蒙娜丽莎的微笑》

编辑部回信

阿贤:

见信好。

最近做的一些事情,离理想预期相去甚远,加上北京尚冷,春天也迟迟没有到来,心情有些低沉。但读到你的来信,还是让我短暂地得到解脱。

作为编辑部的少数派(唯一一个男性),我的工作常态,就是被一群女性同事包围着,一起共事,为共同的信念和目标努力。所以若是让我写这封信,我大抵是写不出来的,因为不存在「影响最大的一位女性」,说成是「影响最大的一群女性」,可能更准确。

像你一样,同事槐杨老师的那篇《戴锦华:在场》,也让我印象深刻。至今仍能回想起的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是文中戴锦华老师身上的那种关于「不」的气质——不愿、不服、不变。

她不愿——「我不耐烦,不耐烦维系一个圈子所必须做的那些事情,我甚至就不耐烦养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她不服——「支撑我走到今天的是三个字,叫『我不服』,就是不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心里那个不服我是不放弃的。」

她不变——「我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儿,我很骄傲这一点。其实每个老妇心里都有一个小女孩儿,只不过她们是闷着她们,压着她们。」

就像你信中所说,在现实世界,要想维持心中的那份「自我的在场」,恰恰需要这些关于「不」的特质。你提到了遇到戴老师之前你的处境:「上大学时,我对自己的人生想象不过是尽可能地实习,然后削尖脑袋进到大厂。这种人生理想在我保研后,变得特别虚无。」

更准确来说,这不像是一种人生理想,它更像是社会规训下的一种常见的人生路径。理想之物,应该明确无误地与自我强相关,一旦所预期的路径与自我之间出现了巨大分歧,那么虚无和无意义必然随之而至。

正如你所做的,是否定了「任何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之路」,但这也不免让我有些担心,因为某种意义上,倘若在专注与热爱的驱动之下,一条道走到黑有时候也并不是坏事。正如戴锦华老师所说:「所有的反抗必须是建构性的,否则,当敌手的不义稍有削弱的时候,你的正义性就崩解了,丧失了。你必须首先建构性地确认你自己的正义性,也就是说你必须跟人们分享的是你要什么,而不是你不要什么。」

也就是说,在明确了不想要什么之后,更重要的是找到想要什么——不过,你似乎已经开始着朝着这个方向迈进了。

从信中看出来,你是个温柔的男生,也是个希望够理解女性处境的男生,而身处社会上那些有着「挥斥方遒的权力感,或是置身之外的傲慢感」的男性所包围的环境中,你还能反思内心,在虚无之后,重建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热爱,我为你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是,「绝望是人生的起点」。那天,也正巧看到戴锦华老师常说的一句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我想,同样走过至暗时刻的你,一定会心有戚戚焉。

最后,学习之路还很漫长,希望我们继续进步。

祝好!

临安

图源电影《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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