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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万宁的年轻人

2023年12月27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槐杨

对于一个需要稳定感的人来说,不上班如何找到生活的秩序?

摄影师严佳林今年三十一岁,两年前,她抱着这个困惑,从福州一家互联网公司裸辞。离职后,她带着相机去了万宁日月湾。在那里,有一群和她同龄的年轻人,过着一种远离城市、闲适、自由、候鸟般的生活。她计划用相机记录在日月湾的观察,并解答自己关于人生的疑惑,「人可以不上班但依旧维持稳健的生活吗?」「人是否可以不选择主流的生活方式?」

起初,这像是一个关于旷野和轨道的故事,关于人如何选择才能抵达自己想要的生活。但随着严佳林的讲述,对未来事业的迷茫、和父母关系的修复、在亲密关系中感受到的挫败,细密的人生课题一个个浮现,你会发现,两极选择的背后,有着更复杂的人生网络。

这几乎和她在万宁的观察形成互文。遁入自然的生活很松弛,像一个美梦,但美梦之下,严佳林看到,在万宁的这些年轻人们依然经历着迷茫,经历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还有现实生活的不断挤压。一拨拨年轻人来到万宁,又渐次离开。

她把在万宁拍的这些照片做成一个系列,取名「美梦的缝隙」,「不是裂痕,而是从内而外滋生的缝隙」。她逐渐意识到,起初的那些困惑,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她最终找到的,是一种路径,如何面对困惑,如何活着,以及在试图解决所有问题之前,先尊重自己的体验。

以下是严佳林的讲述。

文|吕蓓卡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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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年初,我辞职了,有个在北京做编剧的朋友和她当时的男友一起回到了海南老家,打算在海南的老屋休息一年。我听她讲,这两年有很多年轻人从城市里辞职去万宁,就很好奇,大家为什么喜欢呆在那里?如果都不上班,要怎么养活自己?我想去看一看,拍点东西,顺便也休息一下。

我是2022年大年三十晚上手机收到年终奖到账的消息之后,立刻向领导提的离职。那时我已经工作五年了。我学的金融,2017年研究生毕业回国后,先去了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干了一年,特别疲惫,就离职了,去了互联网公司,做产品设计,本来觉得能帮别人解决问题,也能实现自我价值,很快发现不是这样的。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对很多表格,和开不完的会,跟不同的人沟通,你只是所有生产链路中的一个小螺丝钉,活得就像坐牢。

互联网公司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职场习惯,比如上班的时候,人会被要求尽量不要有情绪,公司给一些额外的工作,也不能抱怨。我想不明白,一个不合理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些合理的情绪?但大家就会说这是不专业。尤其到了后两年,互联网在行业周期中逐渐衰退,压力越来越大,有一次看到一位比我年长的同事悄无声息在哭,就觉得挺心疼的,这种崩溃还不被允许。

2017到2020的三年,我总在反思我只是在「上班」,并非在做一件属于自己的「事业」。除此之外,我跟父母因为个人选择也有一些冲突,亲密关系也不顺利。就觉得我的人生课题都没做好,会有困惑,不知道我到底要追求一个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消解焦虑与虚无感,我开始大量饮酒,经常9点下班立刻就去喝酒,情绪最不好的一年,我基本上一周7天要喝4天,从晚上9点喝到早上3、4点,有时喝到早上6点,再去上班。

但消费和喝酒并不能真正消解焦虑,只是在补偿精神痛苦,却不能解决问题,对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消耗。喝完酒还是很难受。我开始尝试用拍照释放我的情绪。每一次对准现实世界,就好比一次射击,按下快门给我带来一种掌控感,我可以决定拍或者不拍,没有任何压力。拍照的时候,也会忘记别的事情,沉浸在拍照里面。

我是一个非常喜欢和习惯有计划的人,在去万宁之前,我就想好了大概要拍什么命题,看了很多关于万宁的文章,还找朋友认识了一个在万宁呆了一年的女孩。她带着我认识了很多人。

失恋去海南的朋友阿野

第一次去,我在那边呆了一个月。刚开始,一天什么也不干,我还是会有点焦虑,总觉得我应该干点什么,应该创造点什么,但在万宁,你会发现,大家就是什么也不想干,每天可能就骑车,去海边,跟朋友玩,一天就过了。

当时是 2022 年 3 月份,疫情还比较严重,各地都在封锁,在万宁还算活动自由。每天一上网能看到很多负面的新闻,心情非常压抑。为了缓解压抑,我希望身边有人能够一起讨论,但在万宁的朋友,似乎不太关心这些事情。我会感到沮丧,也感到割裂与孤独。当城市里的人在被各种状况限制,我感到自己是个从城市逃出的「背叛者」。

但到后面,我理解了他们。不是不想去了解,可能是没有心情去了解。每天都过得太舒服了,晒太阳能晒一个下午,啥也不想,没办法想。那个环境下,人会变得懒懒散散。我到后面就告诉自己,要放下在城市中习得的生活习惯,我也逐渐不刷手机、看新闻了,到后面连书都不看了,我觉得我不需要再接受太多信息,自然能给我的很多,我没有太多注意力去关心其他事情了。

我开始体验万宁的生活,跟他们学会放松,学会放下在城市生活中的焦虑。防晒霜也不涂了,每天就穿个运动背心和短裤,回家以后我妈说你黑得太多了,随便吧。

人的确容易在自然里舒展。有一晚,我在好友苏苏的带领下,和另一位好友阿翔三人一同去往海边的礁石,想要看一次血红的月升。苏苏带着我和阿翔在海边的礁石群攀爬了半小时,最终爬上一处不太光滑的大石头顶端,我们仨就地坐下,我和阿翔拿着啤酒,苏苏坐在中间,看着月亮,看着群星,听到很嘈杂的海浪声,我在一旁哭出声。苏苏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突然想到家里人,如果天上的星星是逝者的邻居,我希望现在它们能够替我转达给我的外公外婆还有舅舅,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不要担心。然后我继续哇哇哭了一会儿,而阿翔在旁边觉得我们仨的场景很搞笑,忍不住笑出声,最后我哭着哭着也跟着笑起来。当时感觉,情绪的流露能不被人随意批判真好啊!

那是一个非常松弛的状态,我一下子被释放了。你感觉到你是可以被彻底接纳的。看完月升,苏苏提议不然再看个日出吧?看完日出,阿翔骑摩托把我顺回我住的民宿,苏苏往另一个方向骑回家。结果路上偶遇大雨,可能是因为通宵,我们的情绪失调,被大雨淋到时,毫无缘由地,我和阿翔居然在畅快大笑。到民宿门口,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我们都很开心。对面是一个稻田,稻田背后是远山,远山那边是彩虹。

除了星空,在万宁最常看到的还有流星,夏天的时候天气很好,一会儿就看到一个流星「唰」飘过去,我这辈子都没看过那么多流星。以前在城市看天气预报,今晚狮子座流星雨,打开窗一看,什么都没有,开车40 分钟去山上等流星雨,等半天等不来。你就觉得原来很宝贵的东西,在那个时候触手可得。

苏苏在我们常去的小溪旁边剪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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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宁的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感受到一种冲击,面临一个崭新的、鲜活的人群。

印象比较深的一个短发女孩叫粹粹,一开始我只知道她唱歌很好听,后来才知道她在美国学音乐制作,回国之后一直就在音乐行业工作,唱歌,写歌,也帮别人做音乐。来万宁,最初是跟当时的男朋友一起来玩,来了之后,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就考虑常住几年。他们俩租了几年的地,自己建房子、拉电线、几乎是DIY建立理想家园。但是,后来她的男友选择回到城市,她继续留在万宁生活。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典型的浪人,过得很散漫,你跟她约几点见面,她基本不会按时出现。她曾在咖啡馆还是酒吧工作过一段时间,但觉得不是特别舒适,又找了别的事做。

粹粹和她男朋友建的房子

有一个女生叫陈岑,是我在万宁认识的。在我拍摄时她还没毕业,还在考虑要不要在北京工作,但毕业后,我们再聊起,她已经明确自己想要在海南生活。她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有秩序的人,每天早起,有浪就冲浪,没浪就看书自习,非常规律地吃饭、睡觉、写作业。她毕业之后,就找了一份远程办公的工作,继续呆在万宁。她的秩序感非常强,我非常欣赏这一点。

陈岑

阿翔是个经常一起玩的朋友,第一次见他以为他是一个很凶狠的大哥,长发、蓄着胡子,五大三粗,但和他交流之后发现他其实有非常柔软的一面,很替他人着想。他在万宁跟人合伙做过一些广式茶点生意,我当时老找他买包子吃。他也做过冲浪教练,尝试过很多事情。

阿翔骑在他的摩托车上

还有一个当时正在修建新民宿的朋友叫洛桑,跟女朋友离开成都和北京,来万宁,徒手建立自己的生活。

我逐渐跟他们认识,体验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情感的流动,是一种大家在一块活着的感觉。在上班那些年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没有人管我,没有人教育我,谁我也不认识,我想干嘛就干嘛。今天我想去一个瀑布,我就去瀑布,我不用管我要不要拍照。没有意义也没关系,我突然觉得活着就是活着本身。

过去在城市里,我们习惯了碎片信息,看短视频,五分钟、一分钟就可以了解一个人一辈子是怎么过的,一个具体的人能被5分钟就概括了吗?这对人不公平。

当你跟一个人面对面接触的时候,那种鲜活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你能很直观地去体验到别人的情绪、偏好、价值取向。

这里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节奏。以前在互联网工作,人就像个螺丝钉,当这个螺丝钉松动,整个链路会出现问题,所以整个人就很紧张、焦虑,要随时候命,时不时有个新的需求进来,就要处理。领导要求晚上 2 点之前钉钉是不能关的,如果没看,就会接到电话让看下钉钉。

我记得在万宁的第一个星期,我和一群朋友骑摩托车去兴隆吃饭,回来的路上摩托车抛锚了,我当时特别自责害怕会拖累大家。我想起原来上班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看病,发烧了,领导打电话,说有个需求要赶紧处理一下,我说我生病了,他说你要不处理的话,开发小哥要被扣绩效了。我又想到我是链路上的一环,我如果做得不好,别人会受我影响,我心里过意不去。

所以当摩托车抛锚,我就感到非常压抑,心想完了,怎么办?结果发现那群朋友都非常chill,大家开始拿蓝牙音箱放歌,坐在那儿拍照,或者在附近散步。我跟另外一个朋友开始联系修车行的老板,那老板开着一个大板车翻山越岭来公路上接我们。他的微信名字就叫「人生总有许多难关要过」。他把摩托车拖上去,我们就坐在板车上回去。翻山越岭,看着山脉,弯弯曲曲的公路,棕榈树特别漂亮,伴随着夕阳还有微风,我突然觉得没问题,犯错也没关系。

原来对于「优绩主义」的焦虑,工作当中遇到的很多让我很恐惧的东西,就在那样的时刻被消解了。本来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只是个体在高压的工作环境、在这样一个时代下被异化了。我们习惯了一些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和不正常的自我对待。换了一个环境,才发现很多事情都可以被理解,很多焦虑都是不必要的。而且我意识到,工作和生活是不同语境,没有必要平移焦虑。

在万宁,迟到或者是不回信息是很正常的事。这也是我一开始不太适应的地方。经常跟一个朋友约好吃饭,他不见了,也联系不到。之后才发现,他去干别的事了,他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在这里有了新的语境。关于迟到,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在干一件很快乐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有时间的要求?有时候我就觉得,完了,我也变成了一个前老板那样的人。我开始反思「正常」这件事。相比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我想先学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在万宁的体验,对我这样一个紧绷的人来说,是一种有效的释放,这段经历校正了很多我之前对人生理解的偏差,这对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都挺重要的。

我在海边捡的一只长满藤壶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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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万宁的朋友拍的这组照片,好几张都是跟照片中的人认识很久很久之后才拍的。相处一年多,我才完成了这个系列的拍摄。我不会上来就问你为什么要过来这里,不想搞得像在做调查。慢慢出去玩,可能才会有契机聊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拼凑出对一个人的认知。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有些视角的偏差,也需要修正,这些会在照片里被放大,我不想图片里的人物被误读,这也是对被拍摄者的尊重。

拍照通常发生在对话的间隙,聊一下最近的事情,或者想法上的改变,然后暂停谈话,让他们直视镜头,完成拍摄,直视的眼神很容易看到对方的情绪。还有一部分是在我对他们产生足够了解之后,如果对方也很愿意袒露自己,我就直接拍了。

拍着拍着,我感觉大家有一些相似的困惑,不知道人生要往哪去,什么时候要以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出现。比如我的朋友苏苏,她原来在上海工作,有一次来万宁冲浪,就住下了,在万宁冲浪店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到现在。她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一类人,真诚、温和,喜欢观鸟、冲浪,喜欢萤火虫。但她也会聊到自己的迷茫,是否应该找寻一些自我价值的东西。

我时不时会问起这些朋友之后的计划,他们总说「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往哪儿走,我只知道我要做摄影,但我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这好像也不是这个地方的这群人,而是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着巨大不确定性的年轻人,共同的困惑。在这个地方,大家都是先悬停了一下。

在万宁呆久了,一年间的几次往返里,我也会有新的困惑,比如这种「美梦」是可以持续的吗?

我逐渐发现不是,这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美好,也会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欺骗、伤害、生活的压力,亲密关系也并非那么理想化。我感受到了美梦中的裂缝。

比如有几个朋友在万宁找了一块安静的地方,准备自己建个房子住上几年,但因为是外地人,找村民来建房子的时候,村民会欺负他们,把建筑面积减少,本来是200平,最后变成100平,或者天天议价,工期给你延长,原定协议里的东西不被执行。小地方也不像大城市有那么明确的契约精神,他们原本只是想追求一些特别简单的幸福,没想到还是要承受很多代价。

万宁的生活压力也不小。一个单间一两千,但这个地方的农作物是槟榔,不是渔村,买菜买肉不算便宜,生活成本不低。咖啡的价格和城市里也没什么区别,我在村里喝过最贵的美式是38元,普通的也要28一杯。去咖啡馆打工,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块,相当于一个年轻人如果只做一份工作,三分之一都要付房租。

到后面我发现,人是脱离不了大环境所造成的局限的。尤其像万宁这种旅游业高速发展的城市,我遇到很多朋友抱怨,今天1000 块租了一个单间,明天就提价到1500,生活成本一下就上来了。做民宿的朋友,也会面临房子已经建好了,结果地皮要收回,一夜之间被拆掉。想要建构一个简单的幸福生活,其实有很多不可抗力。

本来是想穷游,逐渐就会觉得,这么贵的物价,年轻人能活得了吗?原来可以骑摩托车,一辆车800块,但2023年有一阵子日月湾抓摩托车比较严,许多朋友的摩托车被缴,要去赎车,罚款也在不断变化,从开始的几百块攀升到几千块。你的抵御风险能力就会变差。听到这些,就更觉得唏嘘难过。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开始意识到我或许不想搬到万宁长期生活。

我还是需要知道外部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不想失去跟这个世界的连接。我希望我生活的环境充满契约精神,根本上,我还是喜欢有计划、有目标的生活。

一个月后,我回到城市,挺恍惚的,一下子很嘈杂,很拥挤。在万宁你可以不看微信,不管别人,但回到城市,父母、工作的信息再次涌进来,需要花点时间去适应。但慢慢又回到轨道,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合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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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回来之后,我反复看那些照片,大概几百张。越看越不行,总觉得没有拍到我想要的画面,全部都是抓拍,大多停留在浅层的表象。我和拍摄对象的熟悉程度,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到达我能抓拍出理想画面的阶段,我也不愿意去干涉对方,但是作为一种表达自己观点的项目,我必须介入画面。过了一年,我重新去拍了几次,又去万宁呆了一段时间。

但每次去,都会发现万宁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一部分朋友离开了,他们觉得这里容纳不下他们的新鲜感,有的朋友去城市赚钱了,有的朋友去了更远的地方。粹粹去了印尼,她觉得印尼更适合她,也有朋友去了泰国。阿翔也跟一个朋友离开了万宁,两个人摩托车旅行,一个人从海南走,一个人从广州走,骑到了印尼。阿翔骑摩托车骑得比较猛,这次从印尼回来也是因为出了车祸,被撞了,一直在养伤,最近又回到了万宁。苏苏搬到了兴隆。

粹粹在夕阳下

可能因为来到万宁的年轻人,很大一部分就是喜欢迁徙,追求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体验完,自然而然就走了。就拍摄对象而言,里面一部分已经离开万宁,也有想离开却还在犹豫的,还有离开了又回去的。我问过他们在万宁是否有归属感,得到的回答更多是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或者是「暂时没有其他打算」。

我并不意外这些变化,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在现实里做的梦总有一天要醒来的。但有一些变化还是让我感到很唏嘘。原来的店铺拆掉了,建了很多崭新的楼房、餐馆、民宿,有很多新的面孔,多了很多现代社会的痕迹。其实万宁本身自然景观很漂亮,不需要额外的东西去吸引别人。同时听到的,是房租又涨了,房东又赶人了。

你会觉得,大家都在徒手建立自己的梦想家园,但是梦想「啪」就破灭了,裂缝滋长出来。一些朋友要去做新的民宿,要继续下去,但你会觉察到那种疲惫,就像西西弗斯。但你本不需要成为西西弗斯,你以为逃到了一个地方,其实你逃不了。

离职之前,我已经靠摄影和撰稿赚了一些钱。离职之后,靠着摄影、撰稿、商业策展,收入越来越多。

今年我做了一场展览,试着复盘整个经历,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一直在从别人的故事里找答案,但不应该是这样的。此时此刻我就在这里,我的体验也同样重要。我应该在观察他人之前先尊重自己的体验。

万宁的朋友们,今天不想要在海南待了,就去别的地方,一样能够活下去。这就让我感觉,我不用太过于焦虑去完成一个关于人生的题。而且,日子不就像小马过河吗?为什么我总是去抄别人的答案?我好像很需要做好一道题,也许是做题做入迷了,魔怔了。但实际上,解题不止有一种路径。不是说我今天一定要上个班儿,才能养活自己。其实人生就是容易出现意外,容易失败的。

苏苏写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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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南回来之后,我对于自然的偏好增加了很多,物欲也减少了。自从不上班,我就没有太多过度饮酒的问题。当然也会喝,但现在更多是快乐。压力大的时候,跟男朋友聊一聊,出去散散步,有时候打打麻将,挺开心的。

在万宁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人生的假期,一场美梦,让我奢侈地在三十岁体验不同的生活。在体验美梦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了它从内而外滋生的缝隙,不是裂痕,而是从内往外寻找的缝隙。这些事让我对自己、对外界产生了很多困惑、质疑,但又有这样一段完整的时间,我可以一边提出质疑,一边探索,最后还能拍出很多我喜欢的照片。

最大的收获,大概是我想明白了自己身上的一点,年纪越大,我的勇气是逐渐衰退的。尤其到了 30 岁,我开始眷恋稳定感,对风险的厌恶越来越重。这是很可怕的事。我会想起尝试冲浪时,在大海里面,将自己放在一个完全未知的环境里,是需要勇气去应对海浪、应对一些我没有办法抵抗的风险的。

我更确定我想要做什么了。我想要全情投入艺术创作或者摄影创作这件事情,创作能作为一种方法去探索、解决人生的问题,让我更好地回归生活。

大家现在喜欢讨论旷野和轨道,但我感觉不用太过二元对立。在万宁遇到的这些朋友,我不觉得他们在旷野上,他们的轨道和旷野相互交错,他们也有自己的秩序、自己的课题。或许旷野上也存在轨道,就像人走多野路,就会走出一条痕迹。

拍完万宁这个系列,我也要准备出国留学,打算专注在摄影上。我今年31岁,已经没有什么年龄焦虑了。年龄焦虑最重的一年可能早在25岁就已经完结了,那时候工作一年,发现不喜欢工作,也没有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家庭关系紧绷,亲密关系破碎,要梦想也没梦想,几乎算是一事无成。

但现在都感觉过去了。我逐渐和家庭和解,把摄影作为自己的事业,作为自由职业也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我也确定了自己是一个需要计划的人,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太能够承受作为自由职业者的压力,现在感觉,有计划,我能做好一个自由职业者,能够自如一些。

我依旧时不时会想起,在万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特别难过,我去沙滩上躺着,突然看到一只萤火虫飞过我眼前。现在想起来都挺奢侈。萤火虫要在干净的水源附近才会有,而且发光是在它生命的末尾,而那只萤火虫以一种俯冲的姿势飞到大海里面。

那个画面特别震撼,一只萤火虫,它快死了,还要冲向一个广袤无垠的海面,那个瞬间,它的勇气被定格在我的体验和回忆里。我不断地和朋友聊起这个画面,也在不断提醒自己,无论何时,都要保存好勇气。

(封面图为苏苏躺在海边的一根枯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