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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国留学,一年没和室友说话

2023年12月27日 文/ 李清扬 编辑/ 卢枕

快速流动的社会里,异乡、异国打拼的年轻人们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和“真空”带来的孤独。而在重拾“附近”的过程中,在找寻生活支点的努力中,以线上链接为解法,直面找寻归属和认同感这一时代课题的他们,正建立着独特的自我坐标系,也碰撞出了精彩的奇遇。

文 |李清扬

编辑 |卢枕

运营 |圈圈

“真空”地带

在北京的第三年,樊妍下定决心裸辞了。

离职那天的情景,想起来还带着一丝荒谬:樊妍直系老板的财务出现了状况,门口蜂拥围着记者,场面哄乱,他手下的人被关在公司整整一天。

这是樊妍毕业后的第三份工作。前一家公司的高层领导跳槽来了这儿,樊妍跟随着一起过来,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来北京的时候,樊妍其实已经28岁。因为在长沙分公司表现出色,她被提拔到北京总部。原本,她是带着期待来的。在她的想象中,北漂不易,比起极其舒适的长沙,这里不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城市;但相应的,这里光怪陆离,也充满着机遇。她的计划是在北京好好干一场,不枉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

但现实的残酷扑面而来,让她来不及反应。在北京这几年,樊妍的工作状态极度饱和,常常是赶着最后一班地铁下班,通勤两个小时到家后,已经没了出去社交娱乐的任何欲望,周末也只想休息。

等被迫离职后,她回望日常生活,才发现自己早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和同在北京的妹妹合租,社交范围窄到,除了公司同事,就剩妹妹的一些朋友,“和长沙的朋友几乎都断联了”。

这七年在北京的经历,谈不上后悔,只是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悬浮在空中的气球,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

离开北京之后,有一次,樊妍在秦皇岛出差,开车去北京只要三个小时,妹妹一直怂恿她,想跟她一起回去故地重游,她还是拒绝了。即使在北京生活了七年,她也对北京“毫无归属感”。于她而言,北京只是她奋斗过的一个地方,这里没有她爱的人,也没有她值得留念的事。

樊妍的经历,是无数个都市异乡人的缩影。

“他们进行高强度的劳动,暂停常规生活,以便迅速获益,然后逃离。他们的生活没有在群体里、在社会场域、甚至在物理空间里面沉淀下来、嵌入进去,就像蜂鸟,必须高频度地振荡翅膀,把自己浮在空中。”社会学家项飙这样形容都市生活的异乡人。

▲ 图 / 《我的解放日志》

过去的二三十年,他们怀揣梦想,也渴望获得更好的薪酬和工作环境,在不同的城市辗转。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日益模糊,他们承受着频繁的流动带来的碎片化的关系,化作一个个原子般的个体,蜷缩在由快节奏的生活、竞争和焦虑交织而成的茧房之中。

在不断的搬家、换工作的日常中,他们始终过着一种“悬浮生活”,彷徨地继续转动,既希望自己在时代里不要摔到地上,又希望能找到一种被牵挂着的感觉。

这种悬浮感,在异国他乡的年轻人身上,更为强烈。

曹鑫霖刚刚23岁,出生于北京,但在广州长大,从读书时的曼城到如今生活的悉尼,他总在不停地辗转。如果有人问他是哪里人,他可能要思索很久。这个问题,好像没有答案,很难给他的身份一个定义。

如今早已接受或者习惯这种流动的他,仍然记得自己在英国曼城留学时那种充斥着孤独的日子。入读的第一年,他住进学校分配的公寓,舍友都是外国同学,他的口语表达并不利落,这让他怯于开口,“每天上完课回到屋子里,我都觉得好尴尬”。他性子慢热,哪怕加了中国同学的联系方式,“刚认识,比陌生人稍微熟一点,也不好意思聊天,基本上等于没有朋友”。

偶尔感到烦闷的时候,曹鑫霖会点进国内朋友的聊天框,字都打了几个,但想了又想,又删去 。他总觉得,为了一些小愁绪去倾诉,“显得怪矫情的”。

身在异国,时差也是个绕不开的问题。21岁的雪希在剑桥大学攻读物理学硕士。四年前,她一个人去到美国,入读一所全寄宿制高中。晚上寝室熄灯之前,手机和电脑要锁进柜子里,躺在床上,白天被忙碌学习屏蔽的思念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却没办法联络朋友和爸妈,“那一段时间特别难熬”,后来,雪希甚至因此一度陷入情绪问题。

社交平台Soul App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地域流动性的增强,以及生活节奏加快等因素影响下,原子化的个体无暇发展友谊、打理亲密关系,人们拥有的朋友数量在减少,当代年轻人人均只有2.5个知心朋友。人际关系疏离、社会纽带松弛,结果就是群体性孤独的涌现,生活归属感的缺位。

“有人可以说说话吗?”

无处安放的心灵,总需要找到一个妥帖的地方。

雪希四年前的留学之旅,以不堪精神压力、中途转学回国告终。回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初中就把物理作为理想的她发现,原先就读的学校更多培养的是商科人才。

那段时间,为帮助雪希对抗抑郁,父母放下工作,带她从江苏出发,一路北上。

改变发生在他们抵达内蒙古后。那里茫茫沙漠,风沙漫天,雪希像一根芦苇,被风吹倒,俯下身子,风沙过了,又复归原位,“吹一下,倒一下,又站起来”。在不断站起来的途中,雪希突然感到,面对生活、面对学业的自己,也是可以这样“站起来”,可以继续下去的。

再次踏上异国的旅途求学,面对茫然,雪希不再任由情绪发酵,而是积极想办法化解。在那些孤独漂泊的日子里,兴趣成了她排解情绪的出口。

雪希的“兴趣原点”是物理,她渴望结识同样热爱物理的人。然而,现实中,喜欢物理终究小众,她不可能在路上随机叫住一个同学跟人家聊聊物理。

在国外,她身边的留学生圈子里都流行用Soul。有人是刚到国外,总有各种的不适应和隔阂,希望在社交平台上找国内的人说说话,有人想在平台上找到同样是当地留学圈的朋友。

而雪希想要一个可以碎碎念的地方。“我其实特别有分享欲,但朋友们都很忙,经常发一些随便的感想,总感觉是一种打扰。”

所以,她在Soul上倾泻着自己的分享欲,“看到的云拍下来,上学路上的花拍下来,今天遇到难解的专业题也发出来... ...”

有认出了那朵花和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特色建筑的留学生,完成了“解码”,主动和她打起了招呼。也有同样在海外,被她创建的,总是大大突出“物理”或者“量子物理”的群聊派对房间名吸引,这些来自斯坦福的、南洋理工的或是剑桥等不同背景的人,经常聚在一起讨论。

▲ 图 / 受访者提供

时间久了,许多个早晨,刚起床的雪希甚至会习惯性开起群聊派对,边刷牙边听大家聊什么,唤醒大脑。隔着时差,零时区的这边,大脑还在开机,不同时区那边,话题已经延展到了量子物理。

有一次,雪希和人聊到半导体相关的话题,“目前半导体行业的前景差不多做到2纳米,但会遇到一些技术屏障”。这时,有一位高校教师背景、投资行业出身的人加入群聊,开始聊哪些公司可以做到一些技术的突破,哪些公司发展前景不错,雪希感到新奇而开心,“打开了我在理论外另一个维度的视野,原来还能从商业应用的角度去看科技”。

曹鑫霖也是如此。他爱摄影,透过在国外住的公寓窗口看到的天空,傍晚放学路上望见的反射着金色夕阳的大厦,他随手用镜头记录生活。这些照片大多不会分享在朋友圈里,而是上传到Soul的瞬间。

▲ 曹鑫霖傍晚放学路上用手机拍摄下的反射着金色夕阳的大厦。图 / 受访者供图

不用担心被评判审视,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图片很快会被推荐给同样对摄影感兴趣的人面前。

“那里有许多比我厉害得多的摄影高手。”有一个女性摄影师,大他几岁,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当曹鑫霖发现自己被对方关注的时候,感受到一种被肯定的喜悦,“我的天,这个大神竟然能跟我互关”。

一开始,社交不是曹鑫霖的目的,他只是把Soul当成分享的树洞,但这种意外相遇的惊喜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像那个远在珠海的摄影师,无论接下来是否真正成为朋友,都帮助他再次确认了自己对摄影的热情。

根据Soul报告的洞察,当代年轻人正在通过“兴趣”重新构建自己工作和社交生活,注重兴趣相投,追求实现情绪价值最大化,让自己重新成为生活的创造者和掌控者,而非承受者。

听起来很理想, 但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生活日常的实际行动中,在每一次的交流和互动中,完成了新关系的建立,以及更多可能的创造。

重建“附近”

雪希目前还在英国求学。今年她刚刚从帝国理工学院来到剑桥,正在努力申请后者的物理学博士,每天瞬间里的内容都记录了她身为“肝帝”的日常。

但和四年前不同,现在,在陀螺般快速旋转的生活里,朋友——不管是现实还是赛博世界的朋友,成为了拉住雪希的绳索。就像是那年在内蒙古沙漠的大风中,那个支撑着她不断“站起来”力量。

她有两个联系紧密的群聊,一个是现实中的关系网络,是在海外上大学认识的5个中国女生好友组成,大家都在物理专业,却在毕业之后选择了不同的去向。另一个是在线上认识的伙伴群,基本都是在Soul群聊派对交流物理时结识的,虽然背景不同,研究学科也有所差别,可贵的是,大家都一样热爱物理。

这两个群聊所代表的关系网络,基本覆盖了她每天的社交活动。现实生活里遇到不如意,譬如有什么困惑,她分享给闺蜜,“陪我吐槽或者大家一起帮我解决”。学物理的时候,读到了一篇观点有趣的paper,她发到“兄弟群”里,与他们讨论,“我们有时候会直接说,走,去开个群聊展开聊聊”。

曾在韩国留学,因为担心自己有些内向而“交不到朋友”的阳阳,也通过赛博空间重构“附近”,并有了奇妙的人生经历。那是大三的一门实践课,组里一位韩国男生全程划水,“什么也没做,却在作品汇报之后,在老师面前颠倒黑白”,污蔑同组的几个中国女生游手好闲,都仰赖他完成作业。

气不过的她,当时悄悄在自己的Soul主页吐槽了这件事,意料之外的是,一个因为阳阳穿搭分享而关注她的朋友欣欣立刻发来私信,第一句话就让她印象颇深,“我们中国女孩不能被欺负!”欣欣给她出谋划策:“写一封长信,把事实一五一十说清楚,在最后一节课上当众念出来。”在她的支持下,阳阳收集好了平日小组活动见面、开会的照片,再写了满满一页A4纸陈述。

最后一堂课上,当教授问“谁还有问题吗”,阳阳举起手。她在忐忑之中走向讲台,面对全班同学,开始朗读那封信。阳阳的举动让认识的同学都吃了一惊,“其实平常生活中,我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股劲,看到欣欣的鼓励,说没问题,我就觉得肯定没问题”。

还有一位热爱美食的朋友,是阳阳在Soul关注的第一位博主,每天坚持分享自己所做的健康早餐,还会开早起打卡群和健身打卡群,“每天生活都很规律,心态也特别好”。她关注之后,对方马上回关。这位朋友,就是樊妍,两个人由兴趣为原点牵起的线,终于绕过时空交织在一起。

▲ 樊妍分享手作的早餐。图 / 受访者供图

2018年,阳阳刚从韩国毕业回国,一个人来到北京。彼时樊妍开了一家服装工作室创业,当她得知和阳阳同在一个城市,便邀请喜爱穿搭的她去店里小聚。樊妍给她塞来手作的蛋糕和茶点,又把她的朋友一一介绍给阳阳认识,与她讨论穿搭。

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这个线上认识的朋友“像一个姐姐”一样,构建起了阳阳和这片土地最初的链接,和打开“附近”的开始。

项飙曾谈及“附近”的重要性——“它不一定完全是一种空间意义上的附近,但是它给你创造这样一种生态,让你更有坚韧性,为你提供一种支撑、一个抓手,碰到问题之后,至少有人可以跟你谈、可以一起去分析。”如他所说,“有一个空间,有一个我们自己可以抓得住的、可以喘息的地方”,就是“附近”的价值。

生活可以“落地”

2020年,樊妍离开了北京。

没有太多的前因积累,也没有经过漫长的纠结拉扯,樊妍将它形容为,“一个决定性的瞬间”。

那时她回家过春节,一个早晨,她在客厅练字,爸妈和弟弟妹妹还在睡梦中,太阳越过山脊和房檐,落进屋里,纸面、墙壁皆被涂抹成金灿灿的颜色。樊妍忽然想:“我在北京那么多年,没有爱人,爸妈年纪也大了,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呢?”

这些年,与她一样返乡的人不在少数。都市剧题材也从拍摄在他乡的奋斗,转向从大城市回到家乡后与故乡的磨合,比如《我在他乡挺好的》和《故乡,别来无恙》,因为契合时代情绪,获得了不低的评分。

无论在他乡还是故乡,寻找、建立舒适的附近,都是年轻人共同的课题。

樊妍曾参加过一个线上交流会,参与者都是从超一线城市退居家乡的年轻人。不是每一个转身的人,都能流畅地在故乡重拾归属。许多大城市有的岗位,到了二三线城市便消失了,找工作变成一件难事。有的人怀念大城市的际遇和薪水,也想念在那里遇到的朋友。

幸运的是,对于樊妍而言,工作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她可以“随身携带”之物,虽然离开了北京,但是不妨碍她与Soul上距离遥远的朋友们保持联系。

生活里的附近,变成了可以携带的附近,随她而行,她走到哪里,附近就跟到哪里。有一位认识超过十年的朋友,居住在厦门,每每遇到感情上的烦心事,樊妍都习惯和她倾诉。她们素未谋面,却无话不谈。比起从前的“悬浮”,樊妍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自由的。

▲ 图 / 《重启人生》

如今已经在北京成家的阳阳,因为在Soul上分享穿搭,而不断拓展更大的世界。她还记得,有个在英国攻读航天航空的女孩,常与她分享自己看到的天空。她们的缘分起于一次“询问衣服链接”,后来有一天,对方突然发来消息,“你喜欢飞行吗?”阳阳得知,这位女孩选择航天专业,是因为父亲是飞行员。她常与阳阳分享天空的照片,讲天空千奇百怪的积云,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至于曹鑫霖,最初他只把Soul当作树洞,身在异乡,孤独一人,想抒发苦闷的时候他就会打开。但渐渐地,这里变成了一个他的日记本,不止是愁与哭,喜与乐,他也会分享。毕业回国参与工作,在职场里摔倒,决定读研深造,他感到自己的心态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变得成熟稳定,需要通过网络排解的情绪渐渐减少,但在平台上分享生活,已经变成了习惯。

雪希还是更喜欢宅在家里,打开Soul的群聊派对。她拟好主题,有时候是科技圈的最新见闻,比如风头正盛的ChatGPT和其他大模型,有时候是一篇新的物理学论文,或者一则经典的物理理论。

对她来说,当她建好群聊,打开麦克风,看到界面里熟悉的朋友上线,新的朋友加入,大家畅聊量子、光子、宇宙、太空,心里的那团火,一下就被点燃了。那些因物理相遇的伙伴们,虽然并没有和他们每个人都见过面,但对她而言,都是心理意义上的朋友。

快速流动的社会中,异乡异国的年轻人们通过Soul重拾附近,建立归属感。重拾“附近”的过程,也是建立独特评价坐标系、找寻归属和认同感的过程。到了今天,除了邻里寒暄、熟人式社会、物理意义上的附近,我们还有一个在赛博空间构建的“附近”,也是心理意义上的附近。

当社交网络可以支撑起一个天地,在这里,无论空间距离的远近,我们与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产生了连接,拥抱不同的可能;无论在异乡还是故乡,被“托”住的我们,终于可以摆脱生活的被动,再次成为了生活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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