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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博士,卷入缅甸诈骗风暴后

2023年9月27日 文/ 李雨凝 编辑/ 金匝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缅甸都将成为无法避开的幽灵,不断把他拉回那个湿热的雨季。「他总归是要生活。」好友赵友平有些无奈。但问题是,生活如何才能继续?

文|李雨凝

编辑|金匝

归来

2023年9月初,张原辗转回国。这场从8月底就刮起的「中科院博士陷于缅北诈骗园区」的风暴,迎来阶段性的结局。

杨青在时隔两年后见到男友,第一感觉是他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看上去「像经历了一场大灾难」。张原原本就瘦,肤色偏黑,缅甸归来,热带生活又在他身上留下新的印记,除了愈合的伤口,还有从雨林带回来的一片红疹。

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在8月的视频电话里。杨青在国内,张原在缅甸东部妙瓦底的诈骗园区(不是网传的缅北)。救他出来这件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起因是今年4月,张原被发现对外泄露「公司」信息,要被开除。在园区,泄密是和吸毒、盗窃「公司」财产并列的三大罪状之一,要经历最严重的惩罚。他先后经历了挨打、禁闭在园区兵站,最后因为国内迟迟没打来钱,又被带回「公司」,单独关押在原本可以住8人的宿舍,等待最后一笔交易款到账。

「公司」为了拿到钱,已经不再限制杨青与他联系,甚至每天都要给国内拨去视频。视频的那端,张原精神憔悴。「受惩罚就不会多舒服。」在催促中,「公司」里负责张原的人事代理警告杨青。杨青着急,让对方好歹稍微给男友拿点吃的,钱正在想办法。但后来,张原回国后才告诉她,人事代理挂了电话后,就再没管过他。

距离张原来到缅甸已经近一年。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两个——钱到账,回国,或者被转手卖给园区里同一个集团的另一家「公司」。前东家给他开了一张10万泰铢的罚单,理由是之前被关兵站时罚得不够多。这笔罚单被划转到新公司账上,按这里的规定,最终是由他来偿还。

最终,张原还是被转卖了。但救人的窗口也没有关闭,家人们把凑齐的钱打给杨青,她直接跟人事代理索要账户,被告知「没有这么操作的」。后来,她又按照指示,把钱存去外国的第三方平台,但支付宝因「诈骗风险」锁定了她的账号,钱款也被冻结,无法转移。

「公司」不相信这样的说法。他们坚持认为,是杨青私吞了这笔钱,要两头吃。救援陷入僵局,连张原自己都觉得,「可能再也走不出园区」。

转机发生在阿龙介入后。阿龙是中间人介绍,背景复杂,自称于2021年年底开始在缅甸组织营救,从诈骗公司手中救出过200余人。在此之前,杨青和张原的同学们想了很多种方法求救,但大多没有下文。

8月17日,阿龙得知张原的消息后,「谈了足足6天」,将张原的赔款谈到了8000美金。加上手续费,家人把总计59000元人民币转给了阿龙,最后用比特币交易的形式交付了这笔款项。

一个星期后,阿龙的人从园区门口接到了张原。与一些被蛇头带着偷渡来到缅甸的「猪仔」不同,张原办理的是泰国旅游签,之后又被「公司」带去了一河之隔的缅东。如果直接从缅甸出境,张原会留下偷渡的记录。「这么一个博士,不合适。」阿龙考虑了一下,旅游签逾期总比偷渡好,最终,还是将张原送回了隔岸的泰国。

泰国移民局接手了张原,将他带到当地的拘留所。10天后,张原以合法身份从上海入境,回到中国。回国的第一周,他先后来到曾经学习、生活过的西安、南京、合肥,拜访参与转发与求救的老师与同学,其中多数人,都是很长时间来第一次与他重新联系上。

但风波并未停止。离开园区后,张原便看到了网上的各种说法。高中同学赵友平,是他认识20年的老友,时隔一年,在南京,他们一起吃了饭,又喝了点酒。饭局进入谈心阶段,赵友平发现这位老同学明显话变多了,想要沟通和倾诉。「他有点委屈,自己明明被骗,但网上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主动过去的。」

那些声音里,大多是质疑张原去园区的动机:欠下贷款,想捞偏门。另一种嘲笑是,如果博士还能够被骗,是否也就证明了「读书无用」?还有人解读:只有博士的求救才能被人看见,普通人根本救不出来。

赵友平劝他静一静,不要这么快出面回应。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劝说他的人,但张原仍想要解释。9月11日,张原开通了微博,之后又通过抖音,接连发了几条内容讲述自己的经历。信息越多,质疑也越多:怎么拿到的签证?为什么离开庐山植物园?在园区挣多少钱?

原本,他以为都能解释清楚,但舆论风暴再次席卷了他。有人说他要趁热直播带货,也有人几乎在每条评论下都留言质疑。朋友提醒张原拉黑那个ID,但他总觉得,如果拉黑,好像就是心虚,真的做过什么。

张原的最后一条动态更新于9月15日,自此,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现实世界里,他离开缅甸,回到因求学阔别多年的老家,想过要做些什么,但无从下手。

因水土不服而产生的红疹已然消退,但张原陷入了更深一层的精神焦虑——他担心网暴影响到现实,担心亲友受到指摘,也担心自己的前路。除此之外,他更多是有强烈的愧意:本来说的是要去工作、赚钱,但结果是,不仅没有赚到钱,还给家里增添了负担。

赵友平也感觉到他在扛着压力,但一个人又能扛多久?这种压力甚至成为了具象的梦境,夜晚,张原又「回」到了缅甸,「感觉还是被困在那里,出不去」。

他今年已经34岁,大部分研究机构对应聘者年龄都有设限。以他应聘的2021年为例,庐山植物园研究院的助理岗位,要求应聘人员年龄一般不超过35周岁,其中「特别优秀者」可酌情放宽条件。

如果还在正常的人生轨道,现在的他,可能已经入职庐山植物园整一年。作为中科院博士后,这一岗位并不算高就,但至少能给予他一片立足之地。

但没有如果。科研断档,最近的研究发表于一年前,几乎没什么工作经验,他重新归零,进入社会,甚至,这段缅甸经历还会让他被倒扣分数。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缅甸都将成为无法避开的幽灵,不断将他拉回那个湿热的雨季。「他总归是要生活。」好友赵友平有些无奈。但问题是,生活如何才能继续?

张原在微博讲述事情经过。图源微博@Dubitabam

脱轨

人生脱轨,也许从卷入缅甸之前就开始了,始于一场经济危机。

2021年9月,应聘来到庐山植物园后,张原感受到一种幻灭。庐山植物园距离九江市直线有50公里,因为建在山中,每每采购生活用品,都要先下山,再转大巴车到市里,路上便要花费一个多小时——这与他和杨青之前预想的舒适二线小城生活有很大差距。

但这份工作也来之不易。他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是孢粉学,一个地质学、生物学和植物学三科交叉的学科,也是冷门学科。通俗来说,是通过花粉,研究自古以来气候的演变。这个学科毕业的人,就业的方向也多为大学研究所,或是博物馆。

2021年,张原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结束了博士后工作,作为即将进入学界的新人,他手握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会二等资助,是这个专业唯一入选的人员。根据此前媒体报道,他在博士后期间发表了两篇SCI论文,申请了3个基金项目,还建立起了1个实验室。周绍是张原博士阶段的同门师弟,对这位师兄的印象是「论文写得好」,导师几乎不会怎么修改。

这可能是一份不算突出,但也远不至于拿不出手的履历。张原在中科院系统中求学了近十年,首先考虑的也是留在本校,继续做科研,但未能如愿。女友杨青回忆,最开始,他们还会挑选城市,庐山后来进入他们的视野,也是因为气候温和、宜居。

再后来,张原发现,多数对口的科研岗位都要求3篇SCI收录,还要有国家级的基金项目加成。先后投了近20份简历后,他面临的都是石沉大海。少有的回复里,有人告诉他,「你的专业不合适」「研究方向不合适」。

「冷门学科」,也是大多数业内学者和我们交谈时会提起的关键词。根据中国古生物学会孢粉学分会统计,全国的从业人员,也只有大概500人。这门学科本来在学界的位置就少,成熟的研究机构更加稀缺,工作也自然难找。

张原最后选择的庐山植物园是中科院的共建单位,目前在孢粉学研究方面没有积累,一切都要重新建立,但这已是他的最优选。

缅甸归来后,张原晒出过自己2021年底-2022年6月在庐山植物园的工资,每月到手所得几乎都在5000元左右,还有5个月仅仅月入四千多。对一个博士后来说,这个数字不算高。宁京也是中科院下属机构的一员,他向我们透露,往年庐山植物园的助理研究员,实习期工资可以达到8000元,「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但张原并未向外人多言,甚至女友杨青也不知情。他总是告诉她,「还可以,先这样,年底会更多」。「还可以」,几乎是张原面对关心时的万能回答。在杨青看来,男友内敛、独立,总是需要她推着问,才能回答几句。这层性格底色贯穿了他之前30年的人生,也与他并不富裕的家庭、瘫痪的母亲有关。

来到庐山后,杨青感受到胸部不适,做完穿刺,结果指向乳腺癌早期。在这之前,她经历过另一场纤维瘤手术。尽管还没有观察到病变,医生还是告知她要尽快手术。

张原在得知后,给女友转了5万块。杨青并没有选择让他在身边照顾,而是离开庐山,回了自己的老家。「他学习好,但生活上可能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你让他照顾人,不行的。他不是不做,是直接连怎么做都不知道。」杨青解释。

与此同时,张原位于山东临沂的老家也传来了消息:父亲常年患有慢性病,已经到了要动手术的地步。一直以来,张原的母亲都是瘫痪在床,父亲在家种地,勉强可以照顾二人起居。

姐姐已经嫁人,大哥在早年也离家打工,如今结婚生子,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照顾父母的期望落在张原身上。但每月5000元的收入,显然难以抵抗两个家庭的变故。

这可能是张原头一次面对真正的成年人的责任。在此之前,他都遵从着自己的一套生活法则。求学的过程中,他大多泡在宿舍与实验室两点一线,长春、南京、西安和合肥,那些他陆续生活过的地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也不会主动外出。他花钱不多,杨青曾见到他连续几天穿同一件衣服,问他,他回答说洗过了,只是又穿上了。读书期间,周绍和他工位相邻,对他最大的印象也是比较节俭,「用的是比较老式的电脑」,好几年都是那一台。

实验室里,张原往往只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别人来问,他会「被动」说话,也愿意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但他永远不是主动发起对话的那个人。杨青曾去看望他,发现他几乎不与同门们交流,就算偶尔说一两句,也会让人怀疑,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清他的回答。

过长的学术生活,并没有给张原面对复杂现实的能力,用他自己的话说,「对社会的了解一直比较少」。等真的毕业,巨大的变动又降临在他头上,他急需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

2022年上半年,张原开始寻找新工作。最初,他在国内找,但简历投了10多份,都没有回音。后来,他在外网结识了一位中介,对方为他介绍一份位于「新加坡」的翻译客服工作:签一年合同,每月底薪是1.5万元人民币,好的情况下,加上提成可能有四五万,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时长10小时。但是,介绍是有偿的,需要1万元中介费。

这份翻译性质的海外工作,让杨青有些担心。她关注的重点在于,男友平时就不怎么社交,很有可能无法胜任客服的工作。张原则拿出了自己博士后期间在荷兰交换的经历回应,又进一步解释,只是去短短一年,就像之前一样,不是什么大的变动,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当然,如果杨青当时能知道,男友为了这份工作,已经向中介支付了一万块钱,她的疑惑可能不只这些。

张原后来的解释是,他没有对中介费生疑,是观察了中介之前的发帖记录,推断是个有多年招聘经验的「人事老手」。除此之外,他只有真正拿到了「offer」,才需要付中介费——也就等同于之后在「新加坡」不到一个月的工资。

后续种种有些魔幻的出国流程,在2022年的张原和杨青看来,似乎都可以归因为「疫情影响」。比如,新加坡的签证办不下来,或者机票被临时取消。到2022年6月,张原已经辞去了庐山植物园的工作,专心在南京等待「下签」。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的酒店都是实实在在的开销,但他一直收不到确切的入境消息。

张原有些焦急,但对方似乎更能揣度人心。「他们看起来一直很忙,总是要我去催着才回一两句,而且还会不断暗示我,他们不缺人,这份工作的机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日益累积的经济压力下,出国的箭已然上弦,不得不发,所以,在「公司」以他未打疫苗、不满足新加坡入境要求为由,让他先改道泰国「分公司」,并承诺入境后想办法将他的旅游签改为工作签时,张原也答应了下来,他想的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先出去。

2022年8月,张原持泰国旅游签证,从厦门转机香港,落地曼谷,又来到湄索,一座位于泰缅边境的小城,他不知道,城外湄河以东,便是缅甸妙瓦底。

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怀疑,没有准备。比如,他没有遵照「公司」统一安排,而是选择自行入住酒店,又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可以记录户外行动轨迹的软件,与女友报备行程和标记地点。

在另一边的湄索,招募张原的领导、后来的人事代理告诉他,可以先去看看公司,不满意随时可以离开。张原没有办理泰国的电话卡,也无法联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经过了一晚的思考,他被对方带着,与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一起,坐船驶向了「公司」。

直到进入妙瓦底的前一秒,他还相信「随时可以走」,但事实是,这一趟短途的参观「公司」,已经跨越了界河,非法入境缅甸。

在真正到达前,没有人知道会遭受非人待遇。图源电影《孤注一掷》

枪声

2022年8月的张原一定想不到,未来的一年里,自由成了比黄金还要奢侈的东西。

自由的消失也并非无迹可循。新员工一踏入园区,「公司」便将他们统一安排在宿舍,紧接着又组织他们参加为期三天的新人培训,培训的内容包括讲解员工纪律守则和军训,要求他们每天都得跑步和做俯卧撑,也就是后来常见的惩罚措施。但此时,「公司」仍然对诈骗只字未提。三天时间里,「公司」以「培训涉及公司商业机密为由」,收走了他们的手机和护照。

不过「公司」并没有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张原可以在「公司」所在的园区自由走动。他观察周围:这是一个和他熟悉的大学城有些类似的地方,可能有十几家公司,同时住着上千号人,里面饭店、超市、KTV、体育馆一应俱全,8人间宿舍,除了人数多这一点外,也几乎和国内研究生宿舍条件相同。

在刚来到公司的几天里,人事代理带着张原在内的一批新人好吃好喝。来之前,人事代理答应了他,可以提前预支2万元人民币的工资,用来给生病的女友动手术。来园区没多久,公司财务给他转了这笔钱。后来的9月15日,他收到了第一笔工资,折合人民币6000元。后来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直接获取他信任的开始。

另一边,人事代理主动加了杨青微信,告诉她张原正在培训,不方便联系,但不用担心他的安全,有事也可以找他。其实,杨青在他入境泰国后就开始反悔,她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中间她甚至有些着急,要联系男友本人,但人事代理承诺会去看望张原,晚些时间,张原果然回复了,是他的语气,「挺好的」。

后来张原回忆说,其实当时已经感觉到了异常。园区里,每隔几百米都有一个岗哨,24小时执勤,四周的围墙都有四五米高,上面又架设了高压电,大门附近甚至还有端着枪的安保人员。

进入园区后,张原也开始时不时听见鼓声。鼓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共同组成了他未来一年的背景音。后来他才明白,鼓声是庆祝开单,鼓点越多、鼓声越长,诈骗单子的金额就越大。至于枪声的来源,则是妙瓦底各个园区之间为抢地盘、夺资源产生的火并。那种声响并不算大,但和以往听过的放炮声完全不同,即使是第一次听,也完全能知道,「那就是枪声」。

真正让张原戳破幻想、看到真相,是上岗之后。人事代理将他带到公司,正式介绍给组长,也开始将「业务」和盘托出。与缅北做的中国盘不同,位于妙瓦底的大部分公司瞄向欧美「客户」,租下园区的办公区与宿舍,购买脸书、领英、Instagram等社交软件账号添加「客户」,再用翻译软件开展「业务」。组长的话术是:我们骗的都是国外的有钱人,跟他们又见不了面,不要有心理负担。其中,大部分诈骗公司实行小组抱团作战,一组大约十几人,人事代理会帮助安排每个新来的组员熟悉「业务」。

老员工们发给了张原《培训手册》,让他对着学习,争取每天都能加上一个有资质的「客户」,先聊够总计一百句。这是团体作战的基石:由尚缺经验的新人广撒网,前期培养感情,后期关键性的「杀猪」,则会由老员工指导,或者直接接手,提成也会按贡献比例二次分割。对面的「客户」会以为,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跟同一个账号聊天,很难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至少转了两手。

和「公司」里其他人一样,张原被分配了几部工作用的手机,每天上班时发放,下班时再收回。在园区,除了每月一两次与家人联系的固定时间,他们全程处于严格监控之下,再没有机会和外面对话。

人事代理、团长,甚至是业务督导等一众“领导”都对张原抱有很大期待。「公司」里有本科生,但主力军们是最高学历停留在初中、高中的南方年轻人,来自福建、广东、广西、云南等,大多二十来岁,很少见到他这样超过三十岁的。但是,作为博士,他成了潜力组员,有希望带领大家「开大单,赚大钱」。

张原难以接受诈骗,逃走又需要额外的计划——园区里偶尔会发生逃跑事件,但几乎一半以上的人,会因为速度不够快被抓回来,接受惩罚。张原见识过那个场面,那人全程都在大叫,最后被打到无法站立,再被抬到其他地方关上十天、二十天的禁闭。

张原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开始拿起手机,遵照话术与「客户」聊天。在小组合作的模式下,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最后「杀猪」的时间。一月过去了,他还是没能贡献出一个有资质、可以成熟「杀猪」的「客户」。

好在,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开不了单的人,大部分新加入的组员都无法走到开单那一步。人事代理会认为那个人运气不好,或者还未得到要领。在这里,满是一年不开单,突然开一单赚上几百万、上千万的那种人,非常常见。他所在的园区,也是妙瓦底的少数派,完不成工作的人多是接受体罚,中午午休时间,园区里都是做俯卧撑或者跑步的。

但开不了单,就没有收入。后来,公司又将他在业务与后勤岗位之间来回调换。没有了开单压力,张原便在工作时间寻找机会,与外界取得联系。

一次和家人的月度联系中,杨青收到了张原的暗示:想办法登入Telegram,一个国际即时通信软件,特点是用户可以自主交换加密与自毁消息。同时,Telegram开放应用程序接口,不需要使用软件,用软件模拟器也能聊天。

杨青并不懂这些,跟着教程摸索了很久才弄明白。几天后,她收到了来自男友的消息,是英文写的。这是张原摸索出的方法,他自学了如何安装软件模拟器,发去的消息夹杂在发给「客户」的英文话术中,如果不仔细看,也难以觉察出异常。

张原发出的邮件。受访者供图

即使这样,张原也不敢频繁联系女友。很多时候是,杨青给他发一条消息,一天后才能收到回信,内容也多是简单的报平安,两人从未直接提及诈骗,但张原还是给出了很多有关园区运作模式的加密信息。他们也讨论过报警的可能性,但张原告诉女友,这里不是中国,更重要的是,一旦逃跑失败,就会挨打。

在园区,「公司」鼓励相互举报,一旦指控被核实,举报人便会得到一笔奖金。杨青想把男友的经历发布在网上,争取更大的曝光和救援,但张原害怕同事在上班时间刷到帖子,最后也作罢。

两人之间的聊天不多,但杨青还是能感觉到,张原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他可能也有很多想说的,但是感觉说了也没什么用,又不想让我们这边担心」。最后,张原说服女友,也许等一年合同期满,他就能回国。

这种联系一直持续到2023年的4月份,直到杨青的爸爸被查出肝癌晚期。为了照顾家人,杨青与男友之间的联系减少了很多。

出于对女友的担心,张原在一次下班后将平板带回宿舍私藏,之后被「公司」发现,与杨青的聊天记录也没来得及删除,往上翻去,便能看到他们在讨论「公司」。很快,张原因泄密被开除,转交到了园区的兵站处置。

在医院照顾父亲时,杨青的网络总是不稳定,再次登入软件,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后。这次,她没有收到男友新的消息。她又在微信上找到之前联系她的人事代理,向他询问张原的近况。不像去年那样热心和积极,人事代理隔了一段时间,才告诉杨青实情。

与此同时,张原的博士同学们也得知了他人被困在缅甸。2022年年底,黄定彦便收到了张原一位师妹的消息,说她最近都联系不上这位师兄,也请黄定彦留意一下。黄定彦在当晚给张原拨去了语音,却一直无法接通。半年后的6月,师妹再次联系了黄定彦,她从张原的哥哥那里得知,师兄目前人在缅甸,困于诈骗园区。

知道了老友的消息,黄定彦的第一反应是,「太糊涂了」。但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黄定彦把师妹和张原的另一位硕士阶段的老师拉了群,开始商量怎么能帮到他。两天后,张原的大哥入群,告知大家他在青岛报了警。

但这次报警并没有什么后续。后来「公司」的做法也再次验证了这点:在和人事代理的对话中,杨青希望用自己早已得知,但一直没报警的表现争取时间,对方毫不在意,甚至直接说:「报警如果有用,我会怕吗?」人事代理只说张原如今在兵站,「公司」已经在他身上投了一大笔钱,要么汇款,要么就只能把他转手卖给其他公司,直接榨取他的剩余价值。

张原的女友杨青和诈骗公司人事代理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在缅甸解救人的阿龙,用「物业」形容兵站在园区里的角色,或者说,一个有处置权的强大版物业。如果说园区是商圈,诈骗公司便是里面的租户,花钱租用园区的设施,也享受园区里兵站等的配套服务。

在此前的报道中,张原曾讲述了在兵站挨打的经历。那是一个面积只有四五十平米的「私人监狱」,里面关押的,都是园区里各家「坏了规矩」的人。兵站不透风,甚至没有电,在里面的人只能通过一扇小窗判断时间,如果是阴雨天,连最基础的时间和天数都会变得模糊。

直到那些报道发出,杨青才知道张原曾经真的挨过打。从前,张原只是提起过,说自己不过被轻轻打了两下。「从头到尾,他都不告诉我。」杨青问他,「你真的有被打得这么重?」张原则回答她,这没啥好说的。

关于最后那笔「公司」要求的8000美元赔付金,阿龙给出了另一种说法:员工最开始来到泰国的路费是「公司」出的,刚进「公司」没几天,张原又以家人要看病为由,向「公司」借钱。一年的合同服务期里,张原也并未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收益,所以最后的8000美金,还是「公司」亏了,「代理自己也亏了六七万」,张原所在的「公司」要钱,仅仅是想「平账而已」。

但最后阶段的谈判,已经和张原无关了。在园区里,他从小组脱离,再次回归了学生时代独自一人的常态。为了打发时间,他最常做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默写古诗词,另一个是做数学题。

榜样

8000美金总额不小,杨青思来想去,还是告知了张原的家人和朋友们。

在最后几次视频通话里,张原用暗号告诉了杨青园区的具体位置,又将园区的经纬度加密发给了营救群里的两位导师,暗示她让姐姐再次去老家报警。与此同时,黄定彦和群里的同学、老师开始在社交网站上发布救援信息,也和媒体求援,半个月过去后,终于等到了第一家联系他们的媒体。

亲友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直面缅甸和诈骗。周绍进了救援群,也在抖音上转发了一些信息,但是都没有多少人回应。一位同学则直接向张原发来信息,用中文问「需不需要报警?」张原有点生气,说怎么会直接发来消息。当时,他时刻处于监视之下,任何有关救援的消息都可能惹怒「公司」。

随着国内媒体的报道,张原过往人生各个阶段中的参与者,也慢慢开始了解这段深陷缅甸经历的内情。大部分高中同学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但仔细比对了经历和照片,大家都认出了张原。

在当年的高中班级里,张原是唯一一个考上985院校的同学,是所有人的榜样。那是2007年,高考后,张原被山东大学的软件工程专业录取。

在赵友平的回忆里,张原近乎完美地符合了「小镇做题家」的定义:即使是在学习压力不紧张的低年级,张原也和大多数打篮球、看小说的同学不一样,永远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时的张原更加矮小,在班级里并不显眼,也不会主动与大家交谈。

他的勤奋大于聪明。班级还是有一些上课睡觉、下课捣蛋但成绩依然不错的同学,但张原并不属于这一类,他总是在学习,一个人默默刷着卷子。考上山东大学,不是他超常或失常发挥,而是高考公平地给予了他努力的结果,这是他三年用功能到达的地方。

但进入大学半年后,张原突然告诉赵友平,他想要退学重考。

赵友平很惊讶,专门从外地来济南劝他重新考虑。「再退学再考,就能考到更好的学校吗?」但最后,张原还是做了自己的选择,2008年,他如愿进入吉林大学,这一次,是尊重了自己的兴趣,选择学习植物学。

在和我们的对话中,张原难掩对植物学的喜爱。他觉得科研最大的乐趣是,「发现新的东西」,即使是后来去缅甸,他的想法也是,「只是想赚点钱,解决家里的困难,然后继续搞科研」。

但对他而言,那些现实的困难又更瞩目一些。无论是在山大还是吉大,张原都尝试申请过助学贷款。在吉大学习植物学期间,张原接连拿到了三年的奖学金,大一的综测和学习成绩均是专业第一。2012年,张原的大四专业排名是第3,获得了本校保研的资格。

和高考时一样,他也想试一把,选择了考研。结果是他再一次跳跃成功,顺利成为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的硕士研究生,期间每月补贴有2000元。研究生毕业后,他收到了一家石油国企的工作邀请,但导师欣赏他的科研能力,张原也拒绝了,选择了继续读博深造。

2015年起,张原在位于西安的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攻读博士,这个项目是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的联培项目,中间要去荷兰交换一年。黄定彦就是在这个阶段认识的张原,他依旧话不多,但此时他受中国科学院资助来荷兰交换,每个月有1200欧的工资,不再像之前一般拮据,在交换期间,他也自己一个人背包去了包括意大利在内的几个欧洲国家游玩。

3年后,张原从荷兰回到国内,博士顺利毕业,也是在这一年,他开始接触比特币。他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放了进去,最多的时候,能达到100%的收益。但到了当年的11月底,比特币同比暴跌76%,张原后来也一直没能回本。

他的亲友们不解,炒币这件事,很难和一个博士挂钩。对此,张原解释说,本金是有几万块,但最后他也没有负债,这不是后期他重回拮据的原因。杨青则认可了这个说法:「如果他真的像网上说的一样(炒币),我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可以确定的是,张原的经济状况确实受到了影响。2019年初,他来到合肥,开始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做博士后。此时,工作7年的赵友平已经在上海定居,让他意外的是,一次,张原主动向他开口借钱,数额可能是一两万块,用来支付在南京租房的房租。

后来他才了解到,张原再也没有问其他人借过钱。读书时的差距,如今似乎出现了微妙的位移,赵友平有点儿为朋友感到难过。再后来,张原找工作碰壁,以及最后滑落缅甸,都再次加深了赵友平的唏嘘。

张原曾经告诉他,自己有点后悔,也想不明白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在他本科毕业、硕士毕业的年份,工作机会都还算可以,但博士和博士后读完,明明经验和能力更加丰富了,可以选择的工作反而更少了。

但经历相似的宁京能充分理解他:「尤其我们这种冷门专业,一开始可能都是怀抱着科研的热情,往往做选择时并不了解自己是否适合科研,读博过程中的随机性又很大,备受打击后很难脱身。不做科研转行很困难,大龄、缺少其他谋生能力、社会经验匮乏,都是很大的问题。」

归来之后,张原说过很多话,也重新和很多人联系上。他希望争取身边人的理解,也确实有人为他介绍了工作。在此前的媒体报道中,张原透露有一些老师在帮助他,他个人则是希望做学术期刊的编辑,或者是做一些科普宣传的工作。

他还是会想到缅甸。

8月24号那一天,他被关押在泰国移民局等待出境时,对面还扣了几个年轻人,是想要继续偷渡到对岸的。有人一脸天真,跟他说去缅甸搬运翡翠和宝石,可以赚到钱——就像一年前的他一样。但也有人目光闪躲,大概率明确地知道,过去的目的,就是要搞诈骗。

图源电影《孤注一掷》

(应受访者要求,涉及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陈奕宁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