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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块的车,还只是入门,自行车怎么就成奢侈品了?

2023年5月5日 文/ 饶桐语 曹婷婷 编辑/ 易方兴

“自行车贵得快买不起了。”

伴随着骑行潮的兴起,自行车也卷了起来,动辄上万的价格,在很多骑行者眼里却还只是入门款。

如今,花高价买下自行车的年轻人正越来越多。但一个悖论是,明明是为了追寻骑行自由而买的车,却因高昂的价格、越来越卷的装备,让人们反而陷入到价格和装备升级的泥潭里。有的高端自行车甚至供不应求,买了之后还会涨价,成了一种“理财产品”。

这些越来越像奢侈品的自行车品牌,背后或许代表了更好的品牌形象、更有经济实力的社会身份,亦或是对自由出行更深的渴望,但当交通工具成为外显的身份象征,一些事情也悄然改变。

而在这种对价格的追逐中,当初的骑行初衷或许已经悄然消失。

文 |饶桐语 曹婷婷

编辑 |易方兴

运营 |刘璇

自行车变贵了

时隔多年,沪漂男孩胡响打算再买一辆自行车,他把预算控制在1000元左右,觉得怎么也够了。

很快,他发现自己太天真。他先是在网上做攻略,看了不少测评,测评博主们都宣称:“一千元以下没有能骑的自行车。”而在1000元到2000元区间的车,能纳入考虑范围的只有三四款,没什么选择的空间。后来,胡响去了一趟实体店,店老板彻底打消了他买千元以下自行车的念头,因为店里最低端的一款车也要1600元。

他记忆里便宜好骑的二八大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炫酷、价格也更昂贵的自行车们。

而胡响所看到的价格,远没有够到自行车的天花板。一款闪电碳纤维竞速公路自行车,裸车价达到98990元,直抵10万元大关,足够入手一辆小轿车;均价一万五的Brompton(小布折叠自行车)旗舰店,会让人感觉误入了奢侈品店,看见了只敢绕道而行;有人去了在大众眼里算得上物美价廉的美利达、捷安特,店员开口就是“最低5000元”,最低的2000元款全线断货。

然而,城市里的年轻人,正在心甘情愿地为这类自行车买单。一份来自嘉世咨询的行业报告指出,有27.9%的受访者愿意花8000元~15000元买下一辆自行车,还有26.9%的受访者愿意将这项预算提升至30000元。

▲一辆接近一万元的自行车。图 / 受访者提供

三十岁的国企员工周数星,就是花高价买自行车的人之一。今年年初,他买下了一辆一万五的捷安特tcr系列adv2d,为了买它,周数星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年终奖。

原本,周数星有一辆120元买来的二手自行车、一辆2000元的自行车。但他不满足,想换一辆具有雨天刹车功能的自行车,预算更提到一万元左右。但做完攻略才知道,能满足他碟刹需求的车,一万元拿不下来。走进店里,店主直接把价格抬到了一万五。

如果不买,多的是人买。店主告诉周数星,如今自行车货源紧张,“如果不买就脱销了”,那就又得等上一个月。下完单之后,店主火速发了朋友圈:“最后一辆已经出了。”

还有的车,更是具有了“理财产品”的属性。

27岁的许然,也花了约一万三千块,从英国买入一辆小布。一开始,听说一辆“小布”要花一万多,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太夸张了。”转而浏览起“国产小布”,他发现,同样折叠款式的国内品牌,价格只有原版的不到三分之一。

但随着自行车的身价水涨船高,进口自行车小布“一车难求”。小布车主于月说,想要一款小布,起码要等一个月到三个月左右。而去年市场最火热时,标价14700元的车,转手随手就能加价两三千,依旧也有人买,相当于15%的涨幅,于月肯定小布的理财价值:“还有什么理财产品,能有这么高的收益?”

不少人从中看到了商机。去年6月,于月转而就做起了中间商的生意,找国外的朋友帮他代购,送回国内,卖一辆就能赚上五六千元。后来,有人开始囤车,一买就是十几辆。在青岛,小布的旗舰店刚开,300辆车瞬间一抢而空。

裹挟

事实上,对于周数星、许然这样的上班族来说,动辄一万五的开支,并不是一笔小数目,都是需要往上够一够的价格。

许然在北京互联网公司上班,一辆小布的价格,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为此,他甚至取出了医保卡里的钱。在他眼里,这是一笔“中了彩票”般,意外得到的一笔钱。

这相当于他用看病的钱,买了自行车。

但买车,远不是付钱拿车这么简单,高价车的规矩很多,比如还分不同的尺码,想骑车的年轻人们不得不做出取舍。

▲许然带“小布”折叠自行车进地铁。图 / 受访者提供

原本,周数星还看上了一款SPECIALIZED自行车(简称“闪电”),要价也在一万多。闪电的车型尺码分得很细,按照每个人的身高、腿长等参数来搭配,需要做到“一人一车”,买了之后,就只能他一个人骑。

但这辆车,他媳妇也想骑,于是,周数星只好选了尺码更宽泛的捷安特。因为捷安特只有简单的S、M、L号。其中,S码适合的身高是160cm到173cm,M码适合的身高是170cm到183cm,所以他们将就了一下,最后买了一辆S码的车。

而即便是买到了高价车,有些人也会感觉到束手束脚。

比如,花一万五买车的周数星,最直接的感觉是“不舍得”,这让他没有获得想象中的骑行自由。这个春天,北京的天气不好,要么冷,要么是沙尘暴,周数星不想把爱车骑出去蒙尘,只好苦苦等待一个雨后的晴天。

最后的结果是,买车三个月以来,周数星只骑了一次车,是为了接下班的妻子,短暂地骑了三公里的路程,“小小地爽了一把”。

而在买车之前,周数星还想着,要实现从北京骑到天津的目标,这被看他看作自己的“里程碑”。等车到手了,周数星又犹豫了,“骑这么远,如果路况不好,会不会伤害到车?”随后,他修改了计划,真要完成这个目标,还是得靠之前花2000元买的那辆车,他会没那么心疼。

从这个意义上,车很像是奢侈品。如同普通人努力买下奢侈品,但舍不得发挥它们的实用价值。周数星说,他不敢拿这辆车去通勤,因为太贵,怕丢。甚至连停车都不好停,因为车子没有设计脚撑,这意味着“车在人在”。

原本,周数星想在车上安装一个脚撑,但老板却极力反对,原因是“非常不好看”。

与周数星的束手束脚相反,在另一些人眼里,买了高价车,就得拼命骑,这样才能“回本”。

许然住在北五环,从住处到公司,有长达16公里的距离。他想着,花了钱,就必须保证买来不会闲置。于是,在买下小布前,许然试骑了几天共享单车。骑了两个来回,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买下小布,他用上一套自洽的逻辑:“相当于用我前几年的健康,来投资后几年的健康。”

但事实上,这趟通勤路走得并不容易,上班高峰期的路况复杂,一条宽大的马路上,汽车、电瓶车、自行车纠缠在一起,“必须得高度调动你的注意力去骑车”。一路上,许然几乎没有过舒缓的状态,“如果毫不费力就能买小布的人,可能会更有心情体会那种凉风习习的感觉。”

但他依旧说服自己“享受骑行”,这样“花这么多的钱去买一辆小布才不会亏”。除了冬天最冷的那几天,他坚持上下班骑行通勤。上个月,他刚换了新的轮胎,车胎经过5000公里的磨损已经达到使用寿命。平时他也几乎不保养这辆小布,“轮胎里都有泥,一点都看不出来‘尊贵的小布车主’首页展示的那种样子。”

在成都互联网大厂工作的陈惠,也有类似的感受。他的车售价在两万左右,这让自行车失去了“交通属性”,他的日常出行,全靠另一辆便宜的美利达,因为是“铝架子,可以随便放”。和朋友们出门玩之前,他习惯了提前问好,有没有可以放自行车的后备厢,如果没有,那一定不会把车骑出来。

只不过,经过了买车和骑车的纠结之后,人们会发现,更多的开销还在后头。追求更轻、更快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比如,光是把铝合金升级成更轻的碳纤维材质,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周数星说,“这就是个销金窟”。

他算了一笔账,买车花了一万五,同时,夫妇两人分别买了春秋季和夏季的专业骑行服,一身就是三四百元,此外,还买了骑行头盔、骑行眼镜、防晒冰袖……为了省钱,所有的装备都是买的最便宜的,“比如防爆头盔,都没舍得花钱买,骑行眼镜也是稍微像点样子的,也得500多”,但各种开销加起来,好几千就没了。

这还不算改装费。另一个年轻人陈惠说,在骑了三个月之后,他去做了一次专业的fitting,测算了自己的身体参数,随后,他开始改装自己的自行车,其中,为了换一个更轻、更好爬坡的轮组,就花了8000多,各种升级的零配件加起来,又是一万多的开销。

而对于另一部分参加竞赛的车主来说,开支还会更大。

40岁的周凌,家里有2个读小学的孩子,9辆自行车。这些车加起来价格超过十万,大部分在最近两年陆续买入。“但凡带了社交属性,或者竞赛属性,车辆的改装和维护就是很大一笔开支,可能远远超过本车。”

周凌没加入自行车圈子,钱主要花在给孩子买车上。前年秋天,他带孩子们出门骑行,遇到正在举行自行车比赛,现场给女儿报了名,意外拿了冠军。后来,就开始接触竞赛,周凌自己当教练,能省下每小时400块左右的训练费。

自从带孩子们开始骑行,周凌的额外开支几乎都投进了自行车里。妻子也觉得对孩子们成长有益,不再反对买这么贵的自行车。

周凌奉行“该省省、该花花”的原则。设备省不了,就尽量省下人工费用。遇上零件更换改装,周凌通常自己动手。零件从淘汰的自行车上卸,或者从二手市场买。两个孩子在长到一米五前,基本两年需要换一次车。为了省点钱,前段时间,周凌把姐姐淘汰的车改装给弟弟使用,一辆车“修修补补又能骑两年”。

▲周凌的孩子参加自行车比赛。图 / 受访者提供

背后的价值

愿意以高价买下自行车,更多是为了背后的价值买单。

在从业者眼中,自行车的涨价潮已经开始了。自行车店主高渐春解释道,不是自行车变贵了,而是越来越多的贵车出现在了大众面前。疫情时代,自行车成为封闭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可以选择的运动,带起一股骑行的潮流,继而催化了更庞大的自行车群体,也激发了他们的购买力和消费力。

比如周数星,他在意的价值是高端自行车的质感。在买下这辆一万五的自行车之前,周数星会骑着二手车,去长安街骑行。一路上,他看到不少好车,从他身边破风而过。次数多了,他甚至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好车——它们的齿轮更精妙地耦合在一起,像是一台精妙绝伦的工业艺术品,组合出了无比悦耳的链条声。

那是一种清脆、干净、利落的声音。周数星爱上了这种声音。

质感只是一个方面,背后的品牌价值,像一张无形的网,也俘获了这些年轻人。周数星记得,在闪电的门店里,老板宣称,对于一万多这个价位的车,就配置而言,捷安特和闪电的区别不大,但二者的驾驶体验不一样,“捷安特就是大众,而我们是奔驰”。

老板跟着解释,他们不仅卖车,还有专门的顾问,会组织各种骑行活动,能够帮助车主融入各种圈层。换言之,老板还包装出了一个车友社交群,意味着买了车的同时,也买下了社交圈。

圈层集合在一起,很快带来了鄙视链。在一些骑行者眼里,崔克、闪电这样的国外品牌,站在鄙视链的顶端;再往下,是捷安特、美利达这样的“大众车系”;至于凤凰、永久等的国产品牌自行车,则没什么话语权。比如,周数星最后买了一辆捷安特,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你怎么花了一万多,只买了一辆捷安特?”

而能够当作理财产品的小布,本质上,也是由于供需关系带来的,经销商于月说,小布来自英国,一年的产量在4万台左右,一万辆发到欧洲,一万辆发往美洲,到中国的大概也就四千辆。而目前,国内并没有类似的高端自行车产业链。

但实际上,小布在英国,充其量也就是个日常出行的普通折叠自行车,对英国人的月收入来说,根本不算贵。于月说,但由于小布的工厂很小,而且需要工人手工焊接,这让小布贴上了工艺品的标签,也导致其产能很小。一年40000台的数量,中国最多可以拿到4000辆配额。

这类似于一种饥饿营销。但许然愿意为这样的故事买单。他也考虑过国产的仿造小布,但还是割舍不下对“名字”的在意。“国产的这种仿造小步,它没有自己的归属感,没有自己的名字。”

而在社交平台上,这种奢侈品的属性,演变成一种外显的象征。于月说,自行车逐渐像一块手表,会有人专门把自行车摆在私家车旁,标准是“大G配小布”。

它也成为同类辨认彼此的要素。如今,于月在筹划社交活动时,会越来越注重活动的质量和内容。比如,骑行路线的起点,会是一家漂亮的咖啡厅,最后结束在一家高尔夫球场。有的时候,也会安排做蛋糕、穿搭教学、艺术展之类的行程。后来,于月还开始带队旅行,去香港、千岛湖。

而这一切规划,都是为了迎合车友所处圈层的需要——参与小布骑行活动的车友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是30岁左右、具有经济能力的中青年人;一类是亲子出行的家庭,这类家庭往往是4+2模式(4轮汽车+2轮自行车)。

于是,在资本、品牌、和欲望的推动下,自行车就这样被“奢侈品化”了。

▲自行车店。图 / 受访者提供

回归骑行本身

在这种卷中,一些人开始迷茫,另一些人则希望回归骑行初心。

做小布生意的一年时间里,于月感觉,车主们似乎是在工作上卷习惯了,骑车时,也不由自主地卷了起来。

最开始,卷的还只有颜色,比如,各种款式里,最受欢迎的是具有古典美感的邮政绿,多加价两千也有人买,一些稀有的联名款,更是香饽饽,能从37000元瞬间卖到45000元。后来,车友们开始流行卷改装,追求把所有的零件轻量化,一套下来,就是五六万的费用。最近这段时间,大家卷起了装备,不少小布骑车时,都会配上徕卡相机,流行一边骑车一边拍,已经是“名片式的东西”。

家长周凌也有类似的紧张感。刚开始,他给孩子买两三千块钱的山地车,因为参加比赛要练习泵道骑行(一种专业赛道),山地车体型大重心高,做动作容易吃亏,就换成了小轮车。要学速降,又买了软尾山地车,坐上去前后都能减震。但价钱也上去了,一辆就得上万。

参加比赛的孩子还在增加,周凌的儿子出生在2016年,同龄组的孩子非常多,“比赛老是比别人慢那么一点点,别人的车这么好,你肯定得给他换。”

▲周凌家的部分自行车。图 / 受访者提供

但事实上,无论现在卷得多么厉害,几乎每一个骑行的人,爱上骑行的瞬间都十分简单。而无一例外,他们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过自由与快乐。

许然记得,去年的一天傍晚,他和同事们相约骑车兜风,从北五环一路往南,经过朝阳公园和鼓楼,最后抵达什刹海。这是他第一次长途骑行,在无拘无束的晚风中,他感觉到“久违的自由”。

骑行这一年,许然也沉淀了更多思考。“你没有把自己交给班车、地铁或者公交车,而是完全交给了自己。”不用再忍受拥挤的早高峰,不用被规律的班车绑定作息。而骑行作为一种有氧运动,也遏制了通勤对生命的浪费。“身体会更健康。”

而周凌难以忘记的是,第一次带孩子尝试速降,在狭窄的山路间,从上往下骑行,要把握平衡,克服惯性,更要克服的是内心的恐惧。“小孩比大人想象的胆子大。”摔倒了,擦伤了,但还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甚至包括现在变成中产符号的小布在内,它本身是一款折叠车,可以进地铁、公司、咖啡厅。而它诞生的初衷,也不过为了方便携带,“让人随时可以享受骑行的快乐”。

▲去年夏天,许然和朋友骑行去雁栖湖。图 / 受访者提供

但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所有的开销都是有代价的。

又一个骑车的夜晚,周数星突然意识到,或许,打动自己的并不只是好车才有的清脆链条声,而是能够听清链条声的环境,它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纷扰和嘈杂——这跟钱没关系,跟身下的车多高级也没关系。

在那个西三环的深夜,四周空旷而静谧。他重回了那种骑行时独有的氛围感中,一路上,风声呼啸、树叶摩挲。

终于,他听到的不再只是链条声。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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