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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和胡萝卜,孔大山和外星人

2023年4月15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槐杨

和孔大山的第一次见面是晚上十点,他瘫坐在郭帆公司的沙发上。当时,《宇宙探索编辑部》刚上映一周,这是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长片,他的生活迅速被路演和采访填满,从早到晚。我们见面这天,他海南路演结束刚回北京,机场回家的路上还在接受采访,到家又一个电话连线,见面前一个小时刚刚结束。在人都走完的办公室,他再次讲着他讲了无数遍的和电影有关的细节。很多时候不用提问,他就可以一直讲下去,这是他这几天练出来的肌肉反应。

最近几年,国产影视作品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氛围,许多创作者试图通过对所谓社会热点的探讨,获得观众的共鸣和更高的票房。但孔大山的《宇宙探索编辑部》显得荒诞不经:一个民间科幻杂志的编辑和他的几个同伴,一路向西南去,寻找外星人。孔大山把这部片子的英文名取作《Journey to the west》,西游记,他觉得它和这部古典小说的内核是相似的,一个以禅宗和哲学为底色的公路片。

电影公映后,获得了很多赞美与共鸣,也有人表示「看不懂」「晕」,前者是因为故事弥漫的荒诞、暧昧色彩,后者是因为全片使用手持镜头拍摄,画面一直在晃动。这是郭帆导演(他是这部电影的监制,并在其中出演了一个小角色)一早提醒过的,但孔大山一意孤行——事实上,整部电影中,有许多地方他一意孤行。他是个看上去有点懒散、没什么爱好、喜欢宅在家里打游戏的青年,但他有强烈的个人趣味和坚持,这部片子里聚集了他个人趣味引导的所有元素。

在孔大山身上,显现出当下一种罕见的松弛和自由,勘景时他遇到一个「陨石猎人」,觉得有趣,就下定决心要为他写一个角色,邀请他来演。「陨石猎人」最后在电影里演了他自己。另一位出现在杂志编辑部的演员崔大姐,也是他从一个讨论外星人的论坛上找来的。

也因此,这不是一部工整的、严丝合缝的电影,但它荒诞、粗粝、暧昧的电影语言,却传递出了很多生活本能性的东西。看到网上一些人对电影的评价,孔大山会点进这个人的主页,看看这个人的日常,他好奇喜欢和不解这部电影的观众,在现实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电影就是互通悲欢的这么一个工具吧」,他总结道。不同背景的人由于这部电影而获得连接。这是他十几岁想要拍电影时就有的想法,通过电影发送一串密电、寻找同频的其他人。

在片子的最后,唐志军,那位矢志寻找外星人的杂志主编,问出他一直求索的疑问:人存在于宇宙的意义是什么?对孔大山来说,这也曾是他的困惑,剧本的创作也是他直面这个问题进而寻找答案的过程。最后,他用了片子里那头前方挂着胡萝卜的驴来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那就意味着处处都可以是答案。」

以下为孔大山的讲述。

文|吕蓓卡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1

杀青后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想跑路。

在剧本阶段,这个故事在我脑子里上演的时候,我能想象它会是一个在我心目中接近完美的电影,但是随着筹备的进行,尤其拍摄过程中,我完全没概念了。

每天都在处理各种麻烦,解决很多琐事,着急忙慌,特别焦躁。动不动这个景突然不让你拍了,或者是找了一个山洞,再去发现这山洞被水淹了。要跟无数人打交道,无数的机构,无数的部门,甚至是跟不同的天气作对,这个世界本来运作的是明天下雨,但你明天就是要拍晴天;你就是要拍一个公路上的车戏,但明天它就让你堵车。每天都在跟这些东西做对抗,我一点不享受,就是太痛苦,太折磨人了。

你好像是想通过电影去对抗熵增,想把一些混沌的、无秩序的东西在电影里给它一个秩序、一个因果,但恰恰拍电影是最混乱的一个工作,你每天要对抗,你不仅要在你的电影本身剧作的故事里对抗这个宇宙的熵增,在现实生活中亦是如此。

现在想想,37天真是一个非常疯狂的进度。有好几场戏拍的时候我喊「过」,是因为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场戏回头有机会一定重拍。无数次我都觉得这个又拍砸了,那个也没拍好。

你说片尾驴的那个镜头让你印象很深,那是全片唯一补拍的镜头,因为正片拍摄的时候是冬天,山上下雪了,但是按照电影的需求,我必须得让驴出现在一个水草丰茂、春风和煦的地方,所以只能换个季节再去拍。

为了拍这个镜头,我专门飞成都,开4个小时的车到山里,那头驴也要开4个小时车从另外一个地方去到那个山里,到那儿又拍了可能3个小时吧,完了再开4个小时回去。拍完,山上下雨了,加上大家也都饿了,就很着急从那个地方走了。结果回到成都,拷素材,发现卡里是空的。

在当时王一通(本片编剧、主演)眼里,我应该是崩溃了,但其实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还能遭受些什么。我就想,这次来补拍,又见朋友,又玩儿,开着车跟度假似的,轻轻松松就为了拍这一个镜头,我就觉得能不能让我享受一下,没想到,最后一个东西你都不给我一次享受的机会吗?就这种感觉。最后你还要再九九八十一难给我补齐。特别像《西游记》里,你取了真经之后,心潮澎拜地满载而归,最后却发现是无字之书。

一言难尽,但是没办法,还是得面对。第二天我给人家那驴主人打电话,他都崩溃了,他说你在干嘛。他就不理解。他首先不理解一个驴车程来回8小时为了拍一个镜头,他更不理解你拍完之后,第二天让我开8小时再去。我就只能说,加钱,加钱,别问,别问这么多了啊,加钱。

那个地儿确实很美,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心有余悸,拍完就在现场把素材给拷了,还备份了。然后就觉得这么远的路程来,还是得好好体验一下,特意在便利店里买了点三明治可乐,就在那儿野餐。水挺凉的,好像是山上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我们把饮料泡在水里,就是冰镇的效果。我还想在那儿游泳,但水实在太凉了,就跟编剧王一通一块泡了会儿脚。

《宇宙探索编辑部》杀青,孔大山(右)和编剧王一通(左)在河里泡脚。图源王一通微博

当初正片杀青之后,一个多月我都不敢面对这个事儿。我不敢回身面对郭帆导演和王红卫老师,以及所有的主创组员们。我觉得这两年时间我骗了所有人,让他们相信我是一个能拍出非常优秀作品的导演,但其实我拍了一堆垃圾,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会儿我跟剪辑师说你先剪着,我去找郭帆导演开会;跟郭帆导演说,我在剪辑师那儿剪片子。就是两头骗,其实我在家打游戏。包括拍摄中,到了四川,我几乎没去过机房看素材,我不敢面对,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我就是不知道这个电影假定性的建立是否成功。剧情片只要情节是按照剧本拍摄的,现场表演是合格的,视听设计也是按计划完成的,那你不用剪辑也能判断成片的成色。但它是个伪纪录片,你要在现实的语境下去完成剧情的传递,意味着你无从狡辩,你不能用「我就是这种风格」「我就想追求演员没有表情」来合理化没拍好,你就得把一个明明是编出来的事拍得跟真的一样。但我觉得很多镜头没拍好,演员也觉得没发挥好,我就很担心观众进不去。

直到剪辑师粗剪出来一版,我发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过了年之后,我开始上手。剪了几天,之前的种种担忧基本上就消除了,才重新建立了信心。我当时就觉得,我身边的人或者跟我口味一样的人一定会特别喜欢它。

《宇宙探索编辑部》拍摄现场

2

很多人觉得我是在拍一个失败者的故事,但一开始我不是这么想的。

这个故事最开始启发我的就是山东那个新闻,一个中年男的说自己在黄河岸边铺电网的时候电死了一个外星人,他把外星人的尸体搬回了自家的冰柜。他说得一本正经,怎么遇到的外星人,怎么跟外星人打斗,怎么把外星人电死的,你知道是假的,但他讲得跟真的似的。他给记者展示外星人的遗体,那是一个用硅胶做的外星人玩偶,非常荒诞。

我就想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但第一版梗概很拙劣,就是一个当代魔幻景观大赏,以一个电视台摄影机的视角跟随记者去报道,见证了一路光怪陆离的事情的发生。就像我之前拍的短片《法制未来时》,那种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格,但是没有灵魂,没有任何人物和情感。

后来反思了一下,决定完全推倒重来。

我就开始想,这是一个找外星人的故事,联想到八九十年代飞碟热那会儿的时代氛围。我想到有这样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当年肯定是意气风发,像那个年代所有年轻人一样,对世界、对宇宙充满了好奇心。他觉得未来有我一份,我要为这个世界添砖加瓦,痴迷于寻找地外文明。

这样的人过30年后,他会怎么样?他肯定是一个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肯定是一个精神世界跟现实世界有巨大缝隙的人,那他怎么能够精神自洽呢?这种错位天然地就带有戏剧性。

《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为了填上这个缝隙,我当时看各种天文学、物理学、科学、哲学和佛教的书,是为了获得一些专业知识,作为一个背景信息。比如里边提到的红巨星塌缩,W3星云的乙醇,雪花点是宇宙诞生的余晖。但一些来自生活的细节没办法用这些填充。我加了很多ufo爱好者、外星人的群,在群里看到一个「首届星际文明探索论坛」,在北京,我就去了。

两个阿姨在那儿聊回老家的事,老家在昴宿星,哀叹它们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我。旁边放着她们的超市购物袋,刚买完打折鸡蛋的那种。我就觉得,我来了什么地方这是。又遇到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听说她在圈子里很有名,说她能打个电话给外星人,让外星人过来给你看病,还不收费。什么病都治,癌症治不了。还说治好了很多自闭症的儿童,现场有很多母亲带着孩子过来跟她道谢。

有一对母子,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跟他们坐一桌。我就看他们跟其他人也不认识,就排队要去见那个阿姨。好不容易轮到了,她就让那个阿姨看看她儿子,儿子有自闭症。阿姨问,多大了?12了。阿姨打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行,太大了。

然后我就从那位母亲脸上看到一种很复杂的表情,那个复杂是她一方面努力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另一方面又是一种不知道在她脸上出现过多少次的绝望或者失望。

你能想象这母亲肯定天南海北去了很多地方,想要给她儿子治病。她来到这站,也是无数站中的一站,抱着又一个希望,没想到等来的又是一个让她失望的答案,你能想象这个母亲肯定又要去踏上不知道去哪儿的下一站,去寻找新的答案。

这一幕之后,我一下子理解他们了。我觉得大家都是一种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只不过我们所谓正常生活中的人,很多用物质的方式去求解脱,努力赚钱,买房买车,有的人是用宗教。而他们是在自己那套精神世界里有自己的神,就是外星人,他们会构建一个外星人世界体系。所以他们互称家人。

电影里的那个外星人联络站,现实中是有原型的,就在怀化。是一家父子三人,说是受外星人委托,修建了在地球的落脚点。我没去过,但我在网上看到,那个父亲是因为当年他弟弟死了,他自我欺骗也好,自我慰藉也好,反正在他的认知里,弟弟是被外星人带走了,所以他建了那个「联络站」。这背后是个挺悲伤的故事。

有个媒体说你这个片子充满了人文关怀,我说等会儿,你这个用词我觉得担当不起。人文关怀感觉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视角),我在怜悯他们,没有,我不敢谈什么人文关怀,我觉得大家都一样,都是皆苦的众生。

《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主角团跟一对迷路的新婚夫妻合照。

3

对我来说,写剧本的过程,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寻找答案的过程。

最开始我和编剧王一通去定这几个人物的时候,他们是干嘛的,每个人什么性格,背景是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都没有想得很清楚。写着写着才发现他们好像都是一类人。很多无意识的情节或者故事线,好像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表达。你会越来越理解这些人。

比如唐志军,我觉得他是个尼采式的人物。片头用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我当时听完就觉得这是《酒神之歌》。如果要为尼采配一首人物主题音乐,这个曲子就特别精准。我听这首歌的时候,脑海中仿佛看到尼采在一手拎着酒壶,一手在搅动着云层,在天地间痛饮狂舞。

那首曲子在网易云音乐上有一个评论,「一种理想主义怀着热烈的情感在巨大的悲剧里狂欢,在痛苦和绝望里产生美好又盛大的幻觉。」我觉得这就是唐志军的判词。唐志军就是这么一个人。他骑上驴的那场戏是我心中真正的高潮戏,因为这是人物真正释放了一次。这是唐志军在这个电影里唯一一次高兴,真正快乐的时刻就是他在驴背上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像是堂吉诃德,骑着他的毛驴挥舞着他的长矛冲向风车。

比如那个陨石猎人,他现实中的一个身份真的就是一名陨石猎人。我们在王一通的老家想找个石雕厂,一问路人,他说你们去找「仙疯子」,我们一听,能驾驭这个外号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就这么打听到陨石猎人的家了。

他是石雕厂的老板,他的家就是片子里有外星人冰柜、门口写着对联的那个建筑。我们刚进去,他就指着屋里一堆摞起来可能一辆面包车这么高的黑色石头堆,说这些都是陨石。「你看到我这手串吗,就是陨石做的,你把这个手串放到你这个烟上,三秒钟杀死里面所有的尼古丁。」又冲着我们拿的矿泉水,「你这水靠上这个三分钟,你再喝这个味道,会变的,它的振动波『嘀嘀嘀嘀嘀』,每秒上万次振动,你放到酒上,三分钟杀死里面所有酒精。」

他还把我们带到路边,指着像沙发这么大的一个大石头,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陨石,地球上所有陨石的母石就在这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但他在我们认识半个小时之后就告诉了我们。我说这没人偷吗,他说没事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这个人特别可爱,我就邀请他来片子里演一个角色,就演他自己。应该说,是为了他,我才写了那个角色。

他某种程度上也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在世俗意义上挺成功的,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又跟这个世俗世界格格不入。我特别喜爱他,就是很少见的那种纯朴的,很单纯、很热情的人。他活得也很自洽,每天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我觉得他比我们都幸福。

孔大山与「陨石猎人」在片场

编辑部里那个崔阿姨,是我在星际文明论坛认识的,她也是一个神人,知识结构就是典型的民科,能从宇宙万物理论讲到阴阳五行再到区块链。我邀请她来演,都没给她写词,因为她自言自语,都是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觉得特别棒。

故事后来又加入了孙一通这个角色,后半部分,他慢慢变成引领者,唐志军是被他感化了,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对唐僧的开悟一样。唐僧问孙悟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西天灵山呢?孙悟空就说你从小走到老,从老走到小,老小千番也还难,但若你见性至诚,念念回首,即是灵山。

就像孙一通在日食广播的时候说,「请用小孔成像观看,总之不要盯到天上看」,这句话就一语双关嘛,也是在告诉唐志军,不要老盯着天上看(笑)。陨石猎人见到唐志军,握着他的手说,我要告诉你,没在这儿,没在这儿,没在这儿。都很像《西游记》里菩萨来点化他,莫向外求。

你会发现,其实答案遍布在各个地方。

《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孙一通在广播室

4

很多人问我和唐志军有哪些比较像的地方,杨皓宇老师也说,觉得唐志军和我很像,但我不认同。

唐志军太极致了,或者说很纯粹,但我没他这么纯粹,我本质上还是个庸俗的人,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可能我唯一和唐志军相似的,是唐志军研究外星人和我学习拍电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像是在苦练屠龙之术——一种理念高明而于现实无用的技巧。

在电影里,唐志军问了一个终极问题,「人类存在于宇宙中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写剧本之前,就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导致写出来这样一个剧本。

写剧本之前那几年,我有意识地看了一些哲学、禅宗的书。那会儿我特别排斥看电影,或者跟电影相关的东西。我越来越不喜欢局限于电影里,甚至会很排斥、会厌恶,就想看一些无用之书。无论是史铁生,还是《六祖坛经》,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后来发现,好像都跟后来这部电影息息相关。

我此前的问题可能就是因为一直太有目标了,每个阶段又基本上能够按部就班地去完成,比如说我想拍个电影,那我去考学,虽然高考成绩不好,就先考一个我暂时能考上的曲线救国,等研究生再考北京电影学院。后来目标更明确了,除了要考导演系,而且导师还得是王红卫老师。就好像在那个终极胡萝卜前面,还挂着几个小胡萝卜,但也都如期一个个被我摘到了。

我上初中时,因为偏科,成绩严重下滑,同学也不屑于跟你玩,因为你成绩不好,觉得你跟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后来上高中,开始听摇滚乐,玩乐队,老师就觉得这孩子完了;在学校里,老师通常会把坏学生的座位安排到讲桌旁,或者是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我更夸张,直接给我安排一个空教室里,你就自己在那儿待着吧。

还有个插曲,前两天我高中班主任突然找我,邀请我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去给学弟学妹们做讲座。

哎呀,我觉得这太好玩了。就是当年拿你没办法,只能把你安排到一间空教室自生自灭的老师,现在邀请你回母校做讲座——难道我去给大家分享我当年上课都是看的什么闲书?逃课去网吧都玩的什么游戏?不上晚自习去玩乐队排练演出都唱的什么歌?所以我婉拒了,因为我如果真的去了,这一幕就太滑稽了,尽管这个邀请本身也足够滑稽。

我家里基本上要么教师,要么公务员。在山东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哪怕他们一个月工资可能只有四五千块钱,但他们会觉得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对我的要求就是考上本科,因为有了本科学历,就能回来考教师或者公务员了。

所以我就特别想反抗这些。高中我没怎么上过课,看闲书,也看电影,那时候看贾樟柯的《小武》,还有宁浩的《疯狂的石头》,这两个电影让我觉得,你能看到这个导演的态度、立场、审美,它不是一个商品或者流水线的产品,它是一个你能看到背后导演在想什么的东西。相当于你发出了一个密电,装载了你所有的频率,你希望能被那些同频的人收到。我也想拍电影。

孔大山

5

电影上映之后,虽然我提前知道当导演要面临海量的采访,但是亲身经历之后还是不一样。一天到晚都在说话,后来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被问得最多的就是为什么选择伪纪录的形式,故事灵感来源于哪儿,小红帽那个角色最后去哪了,他代表什么意思,最后的对话是不是吃了毒蘑菇产生的幻觉……还有人问,你到底是表达什么主题思想?最后那个DNA代表了什么意思?我最怕这种问题。

我不想把电影拍成严丝合缝的东西,就喜欢电影里这种模糊的地方,我想传递的就是一种暧昧的,对生活又有某种超越性的感觉,它是一种感觉,不能特别具象。

对我来说更新鲜的,是网上的那些评论。

网上有很多人的分析,有人的解读甚至超过了你想表达的东西,你会觉得他的解读好像比你之前想得更好,或者更有一层意思。我都不忍心告诉他我不是这么想的。

比如有人问摄影机的视角是谁,对我来说那是个技术层面的问题,我就不想交代他是谁。但有个网友说,他觉得这就是唐志军女儿的视角,到最后天台上,唐志军终于自我和解了,他女儿才慢慢地离去,所以最后那个镜头越拉越远。

当时看到这个读解就觉得挺好的,这可能也是拍电影的乐趣吧。

拍摄现场,孔大山给正在勘景的美术指导撑伞

片子在平遥点映的时候,获得了很多赞美,那都是业内人士和影迷觉得你的技巧、你的影像风格,有新鲜的东西在,但现在我看到更多普通观众的评论,他不熟悉电影,他调动起来自身的生命经验来表达他们对这个电影的感受。

有个微博上的评论,她说她今天因为看一个叫《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电影而痛哭流涕,久久地没办法在电影院座椅上站起来,以至于她艰难地走出电影院,在大街上又痛哭了起来。我点进她主页,去翻她的过往生活,都是特别光鲜地在分享特别美好的时刻,但是她看完这个电影之后,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表达出来了。

我一下子会觉得,作为创作者有点欣慰,这个电影安慰到她了。但作为一个人,我又有点心疼她,就会觉得她在平时生活中好像隐藏了很多东西。

电影很难真的去改变某种现实,它就是人们互通悲欢的这么一个工具吧。

拍完《宇宙探索编辑部》,我觉得算是完成目标了。高中我就想要拍一个特别牛的电影,现在觉得此生无憾了。对我来说,我现在摘到那个从十几岁就挂在我面前的胡萝卜了,接下来无非就是想想再挂点白菜啊还是挂点什么别的水果蔬菜的。你问我之后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暂时还在逃避吧。因为目前还没有一个让我特别想挂在眼前的事。

我不想被摁在电影工业的体系里,这不是我说的,是王红卫老师说的。虽然我们没有交流过,但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觉得我之所以能拍出这个电影,是因为我一直都是为了拍我想拍的电影而当的导演,而不是为了当导演所以才去拍的电影——这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

拍这个电影之前,郭帆导演就跟我说,他说你当导演,其实90%的时间都不是在做导演本身这件事,都是在处理跟导演没关系的那些事。我已经幸运很多了,不用像其他导演一样去面对投资的那种(问题),但依然还是挺消耗的。

我现在觉得在一个单位、一个公司或者一个组织里,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每天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也相对稳定和简单——这种我过去一直抗拒的生活方式,也挺好的。我现在挺希望有一个需要简单且稳定的事情去做,这就意味着你有一个稳定的私人时间,以及稳定的奖励机制。这其实是个特别幸福的事,焦虑感会少很多。

忘了高中还是大学,看到王朔某个文集的序里写了这么一句话,大意是,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重要的事情在后面,只要不停奔走就能看到,结果等到这些重要的事情都发生了,才发现其实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往前走又是一片空白。

当时我不懂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写得好。十几年后,一下子明白了。

对我而言,拍《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过程,以及这个电影本身,也算是回答了「人存在于宇宙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吧,我也是借写剧本,寻找答案,这个电影就是我给出的一个结果。

你说没有答案,这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这不就是所有人类的困境嘛,大家都是活在一个被自己被他人虚构的故事里,每天在地球的舞台上演戏,对吧。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都面临的终极困境。

不过,谁让你不笃信外星人的存在,谁让你不相信昴宿星就是你老家呢,对吧。

剧组初到鸟烧窝村,正在田间闲逛,一位村民悄然加入他们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