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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没有真相,人生也一样

2022年12月24日 文/ 编辑/

这是人物《一封信》栏目的第二期。我们这期征集来信的主题是「婚姻的真相」。和上一期相比,想聊聊婚姻的读者少了不少,我们一共收到了55封信。

大概超过一半的信,都会问一个问题,婚姻真的有真相吗?我们对于婚姻,因为太过熟悉,太过渴望,或者太过拒绝,都会赋予它一个巨大的包袱。追问婚姻是否有真相,其实也是在问,人生是否有真相?

有的信,写了婚姻的快乐。不知道是不是快乐是模糊的,而痛苦要精确的多。在婚姻的快乐里,经常出现的词是蜕变和成长。读者「天边天际」说,她的原生家庭和睦有趣,自己的婚姻「未来不紧不慢,扑面而来」。痛苦却有着各种各样的模样,那是一个个具体的故事,具体的伤悲。

有不少信,写的是父母的婚姻。他们从小目睹了父母婚姻的不幸,看到他们的挣扎和不堪,读者17说,「不快乐的父母们,趁早散伙吧」。而「十七日吐司」写信给22岁的妈妈,想告诉她,「单向度的牺牲没有意义」。目睹了妈妈三段婚姻的「星辰大海」一直在想的事情是,如何走出妈妈人生的循环。

还有一些信,是在讲如何在婚姻中找到自我。他们往往经历了出轨或者背叛,最终,不是原谅了对方,而是在人性的深渊里打捞出了善。

我们选了4封信回答。这4封信,像是把人生摆在了你的面前,很难说可以看到婚姻的真相,却能读到一些人生的况味和不可言说。这次回信的是我们的作者和编辑:槐杨,黎里,金桐,楚明。

下次来信的主题和新的一年相关。又到岁尾,这个2022,对每个人来说,真是奇特又沉重。你可以选择写一封信给2022,也可以写给2023。可以写你的故事,也可以是回忆,或者对未来的期待。

期待你的来信。我们的邮箱——renwuyifengxin@126.com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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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君:

周末晚上,因为疫情好久没见面的大学同屋相约云喝酒、云聊天。宿舍六个人,一个一直单身从未婚配,一个早结早离,一个为了俩娃离婚不离家,一个二婚二胎妈,一个为了买房假离真复,唯一一个原装原配的,这几年聚会的核心议题是想离却因为种种原因离不掉。不是我们寝室奇葩,中年人的生活就是这么自顾自地过出了参差多态,齐放百花。

一开始人不全,先上线的几个聊了聊新出现的个人养老金,等到寝室里最小的二婚二胎妈最后进来,听到我们的话题马上哀鸣「我们已经开始聊养老了吗」,大家哈哈一笑,开始听她抱怨自己如何没有家庭地位,大周末的手机聊个天而已,不能打扰小儿子睡觉,又被叛逆期的大儿子嫌弃,最后只好跑到居家办公的小书房。正说着,她二婚老公进屋,我们所有人都在手机里屏息凝气,听她老公抱怨她跟姐们聊天就这么神采奕奕,有酒有瓜子,昨天陪他看电视怎么就不到十点就睡着了。找完别扭的男人摔门走了,二婚二胎妈和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二婚二胎妈的这个「高需求老公」也是个老问题了,结婚前应付起来已经捉襟见肘,生了老二之后,二胎妈上有两老下有两小,要上班还要遛狗,完全被事务性的工作榨干再无余力提供情感价值,这成了她最大的「罪状」。我们劝她也支使支使老公,至少先替我把狗遛了再来找我交心过「有质量的感情生活」,二胎妈一脸疲惫地说已然是二进宫,再搞不好就无法归咎他人。本来也是一路优秀长大的,人到中年一地鸡毛颠覆了所有的自我认知和期待,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时离不了姐出来现身说法了,离不了姐是个「高需求太太」,她想离就是因为她老公只能解决事务性的问题而毫无情感价值。离不了姐最近做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手术,身为医生的老公忙前忙后安排住院还亲自操刀上手术台,按说也算给力。可手术前离不了姐让老公去医院门口拿个外卖,被他吼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一顿不吃能饿死吗」,术后换药的时候又因为说了一句伤口很痒被老公呵斥「你怎么这么多事,知不知道我给你做手术多紧张」。离不了姐自我宽慰,说最近关系缓和主要是靠降低期待,能解决问题就行,这种情感受伤的事过了也就过了。

离不了姐循循善诱,劝二婚二胎妈一会儿回去睡觉哪怕再困也和「高需求老公」主动示好一下,不要把芥蒂拖到明天,「哪怕抱一抱说一句晚安也能让人心里好受很多」,二婚二胎妈一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大家开玩笑说还是错配了,离不了姐和二胎妈的「高需求老公」才应该是一家。有半辈子的交情垫底,中年女人说话就是可以这样无所顾忌。

我是早结早离姐,结的时候自认为也是为了无条件的爱,离的时候也曾撕心裂肺死了一半,痛定之后遗憾之余,觉得婚姻里最美好和最糟糕的两极都体验过了,至少不算虚度人生。因为这些年的独居生活实在过得过于惬意,有时甚至不耐烦听闺蜜们婚姻中那些「咬啮性的小烦恼」,不能想象自己再回去忍受这随时随地的鸡毛蒜皮。尤其是在临近40岁的某一天,当我确认这辈子应该不会生孩子成为一个母亲之后,婚姻大概就成了我人生中唯一认可的「非必要」。20年前笃定自己会是贤妻良母的我没有想到,离婚前纠结恐惧未知未来的我也没有想到,当把婚姻这个选项从生活中排除出去之后,人可以活得如此恣意自由。我甚至提前理解了伊藤比吕美在《闭经记》里描述的,当女人终于与月经告别之后的那种「四下空旷无碍,明净而无色。好似一场小型涅槃,愉悦而舒适」的状态。我不是妻子,不是母亲,当我大部分时候都不以一个女人而仅以一个人面对生活的时候,生活迅速变得轻松简单。穿衣只考虑功能性,吃东西只需要顾忌健康,头发怎么方便怎么来,与人交往也可以抛开性别维度带来的差异和紧张。还是会有人跟我表白,但这种表白在我看来也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欣赏,无关男女。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性对象也不以一个性对象示人,真是对人的极大解放。

我工作、旅行、阅读、玩耍,努力感受世界,体验人间。当然,没有长久而稳定的亲密关系是一种缺憾,但对我来说这是人生的奢侈品,和婚姻更是两码事,拥有80分的人生我十分知足。更何况,没有婚姻的人生并不代表没有爱啊,细水长流的爱,炽热尖锐的爱,温暖贴心的爱,复杂纠缠的爱,爱有多少种面相,婚姻就有多少种乏味。我时不时在聊天中一边心疼闺蜜一边感慨婚姻制度的过时和反人性,未婚姐总劝我不要太极端,我却想的是,围城里的人或许想出来,围城外的人却只想动手拆墙,「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人物君,这么说起来,仿佛我的结论就是婚姻的真相是禁锢、是牢笼,是父权制的占有与传承,其实我不过是觉得有太多的事都比婚姻重要,比如人的生存与发展,尊严与自由,以及对未来的期盼。

祝我们不论是否「红尘作伴」,都能「活得潇潇洒洒」。

喵喵 即日

编辑部回信

喵喵,

你好。

《聊斋》里,我很喜欢《聂小倩》一篇,开头写宁采臣,性慷爽,自诩「生平无二色」,但待到妻子去世,也顺畅甚至喜悦地,与小倩成了婚。结尾一句更妙,「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小倩之后,宁采臣又纳了妾,「生平无二色」再也不提了。

但我因此喜欢这个结尾,经历过色与利的诱惑,也勇猛地抗击过夜叉鬼,堂皇的部分都发生过了,英雄诞生了,宣言发表了,但最后,稀里糊涂的,事情就这样了,自诩也不作数了,有种任日子流过的劲儿,这种劲儿,是不是就接近于「婚姻的真相」?

我只能猜测,因为没有经历过婚姻,只能在朋友的婚姻里窥见一些有意思的瞬间。比如一位朋友,是位调查记者,写过不少名声响亮的报道,老公是研究法律的学者——总之,说起来也是堂皇的两个人。某年春节,大概是为了回谁家这样的问题,两人吵起架来,她把老公的手机冲进马桶,他则气得在卫生间撞墙。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觉得这对夫妻因之显得如此饱满鲜活,十分可爱。

这两年社交媒体上有一种大女主叙事,颂扬女性的觉醒,强调女性的独立,用词也常常堂皇。心理学尤其积极心理学也越来越普及,将人的诸多困惑条分缕析地归因,也仿佛在催动世人,只要「内心强大」,就可解决一切问题。但在这些清晰明确之外,我总模糊觉得,尤其在情感与亲密关系领域,还有一块空茫的空间,它的存在,是为了让现代的我们仍能多少有点「命运浩荡」之感。因为那点难以完全说清的爱欲,我们才会一遍遍地谈论爱情与关系。

其实,以上只是为了假装「回」这封信而进行的东拉西扯,你的信如此自洽、坦然,以至于我脑中只有一句,「还回啥啊?!」但放了两天,心里觉得有所触动的,是你们这几位同窗依然可以在一起闲话婚姻,有些玩笑,真是要多年的相处打底,才能毫无挂碍地开。在婚姻或单身生活都不可避免的琐屑里,经由这些女性之间的闲话,我们总能获得一些心照。

我和我的大学同学,偶尔也会有类似的对话。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与其中一位在凉水河畔散步,说起30岁后,不再被当作一个性对象时的那种轻松(看来这是大家的普遍感受),说起对某些欲望的接纳与表达,十几年的相处带来的相和再度出现,虽然在情感中无着的自我依然要靠自己去安放,但其时,草木枯萎,鞋底有泥,冷风将星子吹得明亮,河水沉默无言,如命运持续流淌。

祝健康快乐!

槐杨

图源剧集《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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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可爱的小编:

展信佳!

来信是想来说一说,我对于「婚姻的真相」的理解。

我的故事可能会有点长,有点啰嗦。希望不会耽误你们太久。

这几年,在我繁杂的思绪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婚姻到底是什么。

我至今记不太清楚自己是2016年还是2017年领证,领证时间大约是元月3号。大约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有仪式感的人,我的婚姻包含着一层层原因跟关系,包裹起来像个洋葱。

2015年我的妈妈确诊三阴乳腺癌,医生告知预后不佳,5年存活率不足25%。24岁的我原本就在失恋中,沉寂半年都无法走出来,伴随创业失败,在崩溃的边缘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妈妈。时间不允许我一蹶不振,从那一刻起我必须振作,重新求职再就业,边工作边开始陪同妈妈对抗癌症。

就在这样紧绷的状态,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公。他对我穷追不舍,我在矛盾中反复强调我没有时间及资格考虑个人问题。他就选择不再说话只做陪同,连陪伴都算不上。在他坚持到1年多的时候,2017年的夏天,妈妈复发加多处扩散转移。我意识到不单单是治疗一条路要考虑了,我可能还需要选择其他。妈妈二次手术的时候,我对当时还是陪同男友的先生提出了求婚。

「你想好了没有,不会后悔,我们就结婚吧。」

至今,我于心有愧,觉得婚姻不够纯粹,不是因为两人的爱情到达了新的境界,而是为了满足他人。此后我们的婚礼及后续都是穿插在陪同妈妈治疗的过程中,一步步并联完成。直至最后买房安家,和最后对于妈妈的临终关怀照顾。期间1年多时间,我与先生都非常默契地选择了不要孩子。但在妈妈出院转到家中的最后三个月,我再一次做出了跟2年前一样的,不纯粹的决定,选择要孩子。在妈妈离世前一周,我告知妈妈,她终于做成了外婆,希望她能开心。我的愧疚又积累一分。

距离妈妈的离开已经快3年,孩子也已经上幼儿园,我的婚姻在不纯粹的状态下逐渐步入正轨。今年9月孩子入园的那天,我幡然醒悟,觉得自己这几年的自私与狠心,对先生、对孩子、对妈妈都是不公的。这几年的一路匆忙,我好似从来只听从自己的想法跟安排。现在我才明白,妈妈临终前知道我怀孕,大概绝望痛苦远比开心大得多,她离去前一天,我说我舍不得你。她推了推跪坐在她床边的我提醒说,你不要难过,不要这样窝着肚子。我也舍不得你们。先生一直默默陪伴我多年,总是要做事就起身,从来都是不作声,闷头干。这些年的重大决定都是我来做,我选择,我从没有问过,你觉得呢?越想越觉得自己胡闹。

孩子现在3岁,很会说话,叽里呱啦一个人能唠嗑很长时间。最近他突然问我,妈妈,我有外婆吗?看着他认真的脸,感觉自己陷入了误解的轮回。

今年秋天,湖南几个月没下雨了,天也很奇怪没有霾,每天都很蓝。所有的生活都感觉要正轨了,我确诊了抑郁。突然想去找妈妈了。

写了这么多也没回答真相是什么,我只想说,谢谢大家,我好像错了。

编辑部回信

你好。

你的信我看了很多遍。

每看一遍都自问,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当时做什么样的选择呢?我和你是同龄人,我的妈妈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样的仓皇失措中,有一个人在身边陪伴、支持着我,也许我也会想结婚,也许我也会想告诉我的妈妈,我会结婚、生子,你放心好了。我想,那是一种自救吧。

事实上,我不喜欢婚姻神圣的说法。结婚,本来就是一件有点冲动的事情。只可以因为荷尔蒙冲动吗?只可以因为绝美的爱情走入婚姻吗?如果是因为一种无助的感觉而冲动就不对吗?

我很喜欢《再见爱人》第一季的嘉宾郭柯宇,这个节目拍摄的是离婚,是分别。我记得她在节目里哭着,鼻头红了,她说:「没有爱情怎么了,有爱情又能怎样,有爱情就能好好地道别吗?」

换算到婚姻的开始,不纯粹怎么了,纯粹又怎么样,纯粹的婚姻就更好一些吗?

如果去除掉婚姻的壳儿,可能你和你先生的日常才是最重要的吧,你们怎么一起度过时间,是否欣赏、支持彼此,是否渐渐地、更深地理解了对方。如果你从来没有问过他「你觉得呢」,也许下次你可以问问他。

别再用故事的开头折磨自己了。这不是一个精美的开头,却是一个别致的开头,像真正属于生活的那种小说。我非常喜欢蓝天。我想喜欢蓝天的人,是会自救的人。

祝福你。

黎里

图源剧集《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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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君:

你好。

偶然看到你们的公众号,因为很喜欢文字,所以一直翻下去。看到这个主题时,心里被触动。

这次的主题是:婚姻的真相。作为一个大四的学生,我写这封信的目的,与其说是分享故事,不如说是寻求答案。事实上,我很迫切地想知道婚姻的真相。

考研的最后三个月,发现我妈出轨。人的直觉总是机敏,最初是我妈告诉我有一个人加了她的微信跟她聊天。那个人似乎对她很熟悉,总是幽默地打趣。我妈跟我说起这事,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让她不要再搭理他了。可我妈说一个人在北京带孩子,平常太无聊太压抑了,有个人聊聊也好。

我想,也是,聊聊也好。

后来我在我妈手机里发现了一个总是「消失」的人。明明上午还聊过天,下午再看,却没有了这个人的页面。打开通讯录,这个人的对话框里空空如也,好像两人从未交集。我问我妈,这个人是谁?我妈说告诉你你也不认识。

我想,也对,我确实不认识,多问这一句干嘛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见风就长。国庆假期,我去了北京帮我妈带孩子。婆媳矛盾,家长里短,狭小的空间,让我窒息。而这却是我妈的日常。我心疼她,但同时我又想,生活这么不顺,她会跟谁讲呢?

一天深夜,小孩儿突然闹腾。我妈听见嫂子的呼唤,匆匆起身去另一个房间看孩子。我装作熟睡,在她走后摸出了手机。我的手在抖,心跳加速,在那一秒我甚至产生了喋血特工的荒谬感。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这样打趣自己。但很快我就乐不出来了,真相一旦被揭开,就变得庸俗不堪。我心中矗立了十几年的父母恩爱的景象瞬间崩塌。

我不忍相信,第二天给我爸发去信息,问他是否还有别的手机号。结果憨直的父亲直接打来电话告诉我没有,而我妈坐在里屋,我们之间只隔一扇门。我跟我爸扯七扯八,匆匆结束了对话。我怕她察觉,又想她察觉,但最后,只是一片沉默。

又是一次争吵,婆媳关系不知道占据婚姻真相的多少。深夜,我听见我妈敲击手机的声音,源源不断,发泄着她的怒气。我忍不住「啧」了一声,想要借此迫使她停止和那人的交流。结果第二天我妈说是在和我小姨联系。我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这偶然的发现让我不得不揭开美好日常的表象,从蛛丝马迹里寻找婚姻的真相。我爸是个村里有口皆碑的老好人,憨厚朴实,勤劳能干。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听我妈带着隐含的甜蜜向我絮叨我爸的不好,无非是人太老实,太本分。但每每说到最后,又都是满足与夸赞。我妈是个急脾气,而我爸耐性极好,我妈总是感叹我爸的包容与理解。村里人,干的都是苦差事。下地干活,外出打工。一个在家操持各种事务,一个在外打拼挣钱。两个人相互扶持,几乎每晚都打电话,凡事为对方着想。如果夫妻能够走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呢?

但若仅仅如此,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我想起我妈也曾抱怨,我爸刚结婚不知体贴人,也曾暴跳如雷,打骂过她;婆媳关系虽没到极端的地步,却也不算和谐。更重要的是,自从我妈来了北京带孩子,她感觉身心都被困住,四年来,不知抱怨哭泣过多少次。而我爸远在他乡,想要安慰却无能为力,向他倾诉只是徒劳。我自认为常常安慰开解她,却好像也难彻底解开她的心结。

是真的性本恶吗?我忍不住恶意猜测,也许我妈跟他都只是互相聊聊。他们既不会揭开关系,也不会断掉联系 ,他们只是为对方提供一下情绪价值。我忍不住揣度人性,我试图探究出我妈的内心所想。她对我们家,对我爸的爱都是真的,但她也需要个人情绪的抒发。人都不是完美的,抑或说人都很自私,人都倾向于选择利于自己的那一条路。

这样想,是不是就好一些?是不是我的家就能维持住?我很慌乱,但头脑中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说出去。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让我家分崩离析。

可是,什么是婚姻的真相呢?婚姻这个词太大了,大到牵扯许多人的人生。如果没有哥哥嫂嫂的婚姻,如果没有来带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而说起哥哥嫂嫂,又是一出满地鸡毛的悲剧。俩人相亲认识,情投意合。结果婚后因为孩子,房子等各种问题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难道婚姻的真相是金钱吗?我的小姨在北京安家落户,不愁吃穿,却也和丈夫关系紧张。

婚姻的真相,是感情吗?那感情的真相又是什么?我身边有人从小学谈到大学,依旧甜蜜,却不好说未来;也有人两个月就你侬我侬,誓要情定终身。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并不这么觉得,不进入婚姻,这段感情就能一直美好如初吗?好多人不就是因为不愿走进婚姻而感情破灭的吗?一切的一切,有时都让人迷惑。

婚姻的真相就只是婚姻的真相吗?我想也许很多人写的信里,说到最后都是人生。

婚姻的真相,谈到最后,反而不介意是什么了。人与人各不相同,婚姻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生活不同,说出来的真相肯定也大相径庭。说起来,关于婚姻,关于爱,关于这些主观操纵的东西,我们真的能组合出一个真相吗?而这又引起另一个提问:婚姻,真的有真相吗?

我在思考很久之后,还是决定强制遗忘这件事。这样是正确的选择吗?可能谁也说不好。

冬天快到了,刚才我妈发消息给我,要我天冷多穿衣。

祝好。

阿和

编辑部回信

阿和:

你好。

发现妈妈「出轨」,对还在上大学的你来说,是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的残忍。

你选择遗忘或者其他,只要是你反复衡量之后的决定,就是对的。从来信看,你是一个敏感又真诚的姑娘。在人生的这二十多年里,你和他们朝夕共处,真正懂得这个家的,是你自己。

其实你说得对,所谓婚姻的真相,说到最后,是人生。我们进入婚姻,然后把我们的人生缝进了这段关系里。爱情,亲情,期待,快乐,疲惫,厌倦。在漫长的岁月里,有的磨掉了,有的生长出来,有的变成坚硬的内核,有的则成了人生的浮尘。

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可能面临分崩离析的瞬间。有时候看到一地鸡毛并不可怕,那是我们的家人,在用一种方式来摊开自己人生,需要亲人的援手。

你的父母曾经感情那么好,在人生几十年里,互相扶持。你看到过他们的甜蜜和包容。那些都是真切发生过的。现在妈妈来北京看孙子,看孩子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不仅仅是体力上的巨大消耗,还有那种无时无刻无法分心的精神上的疲惫。当这种日复一日的消耗无法解脱时,远方的宽慰会变得无力。

妈妈是一个独立的自己,她需要情感的安慰,需要可以跳出琐碎日常和逼仄空间的自由。这么说,并不是想要给妈妈找借口。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托一托她。如果可以,想办法让父母尽量到一起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祝你和妈妈快乐!

金桐

图源剧集《俗女养成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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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好!

一直想写舅爷爷的婚姻故事,作为一种记录。

舅爷爷94岁,两年前迈入人生的第四段婚姻,对方是一位70多岁的女士。

我出生的那个小镇闭塞,人口不过上万,两条街汇聚,丁字路口就是整个镇上最繁华的地方。舅爷爷的四段婚姻,成了小镇上的八卦谈资、罕见样本。

小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舅爷爷不属于这个小镇,更像是从镇子外来的人,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年轻时是镇上高中的老师,模样端正,学历也不错。退休后,照顾起中学的植物园。读中学时,我最爱去逛那个园子,在舅爷爷的照料下,繁花迷人眼,都开得很好。我去他家,总见到阳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书桌上摆着宣纸和毛笔。

后来才知道,严格来说,我对他的称呼不该是舅爷爷,而是姨爷爷。他确实来自别的地方,娶了我外婆的姐姐,成为一位赘婿。按我们老家的风俗,赘婿来了,就是自家儿子,称呼也要改,所以从小到大,他是我妈妈名义上的舅舅,我也都叫他舅爷爷。入赘的理由也很有时代性,年轻时他被打成「右派」,和第一任妻子离了婚,我舅奶奶不介意这层身份,接受了他,前提是来做赘婿。舅爷爷来了,但这个赘婿做得不情不愿,总说老了要落叶归根,回到他自己的家族。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舅奶奶因病去世,仅仅一个多月后,70多岁的舅爷爷,另娶了一位60多岁的奶奶。舅爷爷给出的理由简单,要找一位能照顾自己的人。这一个多月的短暂间隔,激怒了他的女儿们。她们想不通,父亲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下一任。

尽管舅爷爷的第三段婚姻没有得到祝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发现,这位新舅奶奶将他照顾得很好,家里纤尘不染,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无比整齐后再放进衣柜,舅爷爷的女儿们,开始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

变故发生在舅爷爷90岁这一年。新舅奶奶自杀了。原因我听得不真切,大概是说,她一生没有子女,担心自己老无所依,一旦死在舅爷爷后头,没有人来料理她的后事。

几个月后,舅爷爷开始寻找自己的第四任妻子,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如愿。这一次,他遇到女儿们比上一次更激烈的反对。和第三段婚姻一样,舅爷爷执意领证,女儿们得知了他的决定,纷纷劝阻。原因也寻常,一是觉得丢人——一个老头儿,成天想着再婚,娶了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性。二是他的养老金和一些积蓄,子女们不愿他和别人分享,搭伙过日子,照顾老头儿可以,但碰到财产,总有纷争。舅爷爷刚烈,下了决心就不动摇,没有人劝得动,最后父女不欢而散,好几年,他们都没有再相见。一个家庭,父亲和女儿们的关系就这样越来越远。聊起这些,爆脾气的舅爷爷会愤愤扔出一句,就当我没有这些女儿。

我对舅爷爷的四段婚姻情绪复杂。一是为他鸣不平,无论什么年纪,想结婚,和谁结婚,是他的自由,在小镇上坚持这样的信念生活,本身就需要勇气。但说到底,作为男性,他又是幸运的,四段婚姻,他始终是主导,容易掉头和转身,也有足够的掌控力决定自己要做什么,至于爱情,好像不是婚姻里重要的部分。

但另一面,我也会想知道,这四段婚姻里,那些女性们是什么角色,她们得到了什么?我的舅奶奶,舅爷爷爱过她吗?如果爱过,怎么会在一个月后即刻投入下一段婚姻?还是她本身就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落脚点,接纳了低谷时的他,没有什么真爱可言?死去的新舅奶奶又是什么角色?这段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信任这个男性吗?离开时是什么心境,后悔没?绝望吗?

这些问题,我想,已经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读者 彭佳

编辑部回信

彭佳:

你好!

感谢你记录和分享舅爷爷的婚姻故事。

我们这代人说起上辈人的婚姻时,常常是种漠然的态度,而非你笔下流露出的这份郑重。很多人甚至觉得那不是什么值得探究的情感关系,跟现代婚姻也相差甚远,不过是长辈们必然会选择的生活方式。更通俗一点说,就是过日子、繁衍家族、组成社会关系,是活着的基本内容而已。

像舅爷爷的四次结婚,外人说起来大概就是,老都老了,还这么能折腾,或者嫁给这个老头能得到什么好处之类的轻飘揣测。对于家人而言,可能更多是讳莫如深的家务事。

在你的讲述下,舅爷爷的婚姻故事,不是小镇奇谈更不是难以启齿的「家丑」,而是一个男性和四个女性所缔结的深度而复杂的生命关系。当我们放下年代的隔阂,以及自以为是的现代感时,可能会发现那些旧时代的人曾经活得那么鲜明生动。

我的爷爷在世时,慷慨大方、热情好客,家中堂屋俨然成为老年人呼朋会友的根据地。他们聚在这里,吹拉弹唱,过得十分热闹。那时我爷爷眼睛已经不大好,看不清人,只能听到周围的欢歌笑语。而照顾我爷爷的保姆眼尖心明,偶尔会跟我们嘀咕几句,客人多了,家中米面粮油消耗过多,也增加了她的工作量,以及有些人「关系混乱」,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她的这番抱怨,顿时让我觉得这个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老屋,充满了生气。你来我往、争风吃醋、哀怨情仇每天都在那群人中上演。我似乎可以想象到,各种或明或暗的情感在这间十几平米的老堂屋里翻动着。他们不再是谁的父母,谁的爷奶,而是普通的情感饱满的男男女女。

从那一刻,我意识到,人的情感能量,跟年代无关,跟年龄更无关。很多人年老之后活得比年轻人更热烈,更渴望情感和关系。

情感是情感,婚姻是婚姻。像舅爷爷那样,人到高龄,还决然一次次结婚的例子在小地方确实不多见。我想起爷爷的一对老年朋友,他们经常来家里做客,老先生七八十岁,身材高大,身边的女士比他小10岁,打扮得精细。两位老人出入双对,完全是一副最美夕阳红的样子。老先生精通书法,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老太太也喜欢画国画,俩人在精神生活上也很搭调。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夫妻,后来才知道二人只是男女朋友,或者用别人的话来说,「在一起过」,但没有领证结婚。

老太太一直想结婚,但是老先生从来不肯放这句话。听说主要还是老先生子女不同意,或者还有其他别的原因。

有一天,二老出去旅游,老先生在机场发了病,之后就一直卧床在家。老太太精心陪在床前照顾了两年,也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跟老先生把婚结了。生命垂危的老先生仍然不发话,老太太彻底心凉。俩人在一起好了七八年之后,就这么分手了。

就像你说的,在婚姻这件事上,男性通常居于主导地位,老先生从始至终抱定不婚的想法,而老太太只能求而不得。在这个故事里,爱情应该是有过的,但婚姻不是每个人都能扛付得起。

想必舅爷爷是一个坚定的婚姻主义者。无论是寻求避风港,还是基于陪伴和被照顾的需求,或者有外人无法理解的感情,他都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婚姻。婚姻就是如此,它能包罗人的各种需求,而非只有一种结合的理由。

他的每场婚姻,似乎还多了一层意味——像是显示他权力和生命力的斗争。无论是出身、衰老还是死亡的恐惧,他仿佛都一一战胜。

可贵的是,你看到了舅爷爷每场婚姻里的另一个主体,那些女性们。但除了妻子之外,能够诠注她们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我唯一敢确定的是,选择这场艰难的结婚,她们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气和力量的,那也是她们人生的一次冒险尝试。她们在其中,有过哪些幸福,哪些痛苦,哪些遗憾,以及那个跟死亡相关的未解之谜,都将伴随她们而去,成为她们活过的真切印记。

楚明

图源剧集《父母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