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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候鸟感到彷徨的冬天

2022年12月17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姚璐

每年,候鸟一来,候鸟医生李春如就会开始写日记,上面记录着鸟的种类、数量、夜栖地和觅食地,也有他自己的感受,或是即兴写下的古体诗。9月21日,许小华告诉他第一批候鸟已经抵达的这一天,他写:干旱无水,鸟彷徨。

文|王双兴

编辑|姚璐

干旱无水,鸟彷徨

鄱阳湖「消失」了。

在地图上,蓝绿色的水面变成了淡黄色的滩涂,往年丰水期两三千平方公里的水面面积,在今年提前缩减到了五六百平方公里。置身现场,很难相信这就是地理课本上所说的「中国第一大淡水湖」和「亚洲极为重要的候鸟栖息地」。

6月下旬起,长江流域发生了自1961年以来最严重的气象干旱,整个江西都在被高温和干旱侵扰。

6月23日,鄱阳湖超过19米,达到了最高水位,紧接着就一路下跌,到8月6号,已经低至12米,这是鄱阳湖进入枯水期的标志。夏天原本是防汛的季节,都昌县候鸟省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跃和同事们照理要到大坝上值班,而今年,防汛的通知刚下,人还没上岗,水就走了,并且,再也没回来。

湖滩洲岸也干裂了,缝隙足以伸进一只成年人的手臂,里面夹着干死的鱼虾。在一个水潭边,李跃和同事看到了大片插在土里的蚌壳。那是一种非常绝望的死法:因为水干得太快,它们来不及向深水区转移,只能留在原地,仅剩的水一点点蒸发,它们开始向泥土里扎,最后,泥土也被晒干了,它们就倒立在那里,死掉,直接变成自己的墓碑。

这些干涸了的水面,原本是越冬候鸟的栖息地。这些被晒死的鱼虾蚌,原本是越冬候鸟的食物。

大片插在土里的死掉的蚌壳 王双兴 摄

9只白琵鹭是今年鄱阳湖的第一批到访者。9月21号,都昌县大雁保护协会的许小华在巡湖时注意到了它们,这是今年抵达鄱阳湖的第一批候鸟。而如今,到了秋冬时节,更多的越冬候鸟正赶往这片干旱的湖。

在全球,候鸟们共有9条迁飞路线,而穿过我国全境的「东亚——澳大利西亚」线是候鸟种群数量最庞大的线路之一。鄱阳湖是这条路线上的重要一站,作为我国面积最大的淡水湖,它被誉为「候鸟天堂」,每年会有几十万只候鸟在这里栖息、越冬。

一年一度的迁徙正在进行中,像纪录片《迁徙的鸟》所说:鸟类迁徙,是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一个对归来的承诺。历经危机重重的数千公里旅程,只为一个目的,生存。鸟类的迁徙是为生存而战。

最近,正在鄱阳湖调研的学者胡振鹏看到,密密麻麻的雁类正在上空盘旋,「觅食,不知道吃什么」。江西省科学院生物资源研究所研究员戴年华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他在调研返程的高速上发现,成群的灰鹤在头顶上飞越,「它们要寻找取食场」;他最近在南昌市区的家里也看到了雁在「侦察」,它们居然侦察到了人类聚集的地方——只因为南昌市里有瑶湖和艾溪湖两个大湖。

这个秋天,我在鄱阳湖看到,尚未干涸的浅水洼地里站着几只苍鹭,一动不动,像几尊雕像。这种水鸟有长长的脖子,长长的嘴巴,等待猎物时,它们总是定定地站着,直到有鱼出现才会出击,因而有个外号叫「老等」。今年,水面少了,鱼也少了,「老等」们等得更久了。

每年,候鸟一来,候鸟医生李春如就会开始写日记,上面记录着鸟的种类、数量、夜栖地和觅食地,也有他自己的感受,或是即兴写下的古体诗。9月21日,许小华告诉他第一批候鸟已经抵达的这一天,他写:干旱无水,鸟彷徨。

李春如的工作日志 王双兴 摄

护鸟攻略

李春如今年77岁,总是戴着一顶小圆帽,和很多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笑眯眯,不紧不慢的。

护鸟40年,他喜欢鸟,也了解鸟的习性。白琵鹭爱在浅滩觅食,总是会把嘴扎到水里,左右划来划去,于是李春如叫它们「素描大师」;李春如的医院里有两只长期住院苍鹭,已经25岁了(而专家说苍鹭一般活不过15年),他发现,苍鹭到老,其实是因为嘴巴钙化饿死的,于是他每天把鱼喂到它们嘴里,两只苍鹭奇迹地活到现在。

另一个发现是,鸟有七层羽毛。第一层是护身毛,用来保护自己;第二层是出缝毛,夹在羽毛和羽毛之间的缝隙;第三层用来阻挡和抖落灰尘,第四层保证体温,第五层保暖,第六层保护肌肉,第七层则是「很小很小的绒毛」。

李春如说,不管多冷的天,鸟都要至少花上三个钟头来清洗这一层一层的羽毛,所以,水对鸟是极为重要的,它们不仅要在那里觅食、栖息,还要在那里洗澡。

这也是今年让人和鸟都很头疼的事。冬天,候鸟们和往年一样,躲避了雪崩、海啸、野兽、污染以及人类捕杀,一路风尘仆仆地来了,却发现:没有「饭」,没有「床」,也没有「澡堂」。

在李跃的辖区里,大部分水面都已经干了,地势较低的朱袍山是为数不多还有水的秋子湖。往年,这里有大片水面、湿地和滩涂,数万只候鸟在这里过冬,用李跃的话说,「是一个万鸟齐飞的地方」,白鹤和东方白鹳都是常客。而今年,水面只剩三百多亩了,往年直到十一月依然能有两米左右的水深,今年也降到了十几厘米。

从九月起,管理局开始给朱袍山湖区补水——把康山河主航道的水抽调过去。但今年的极端干旱是前所未有的,大家发现,肉眼根本见不到成效——地太干了,水流过去,直接顺着缝隙下漏,直到巨大的裂缝先喝饱,水位才开始慢慢涨起来。到十月底,朱袍山的水面面积才大致扩大了一倍。

因为干旱,今年的鄱阳湖水退得早,也退得快,苔草早早地开始疯长,入冬时,已经可以没过膝盖了。往年的湿地、沼泽一概变成了今年的戈壁、草原。李跃的黑皮鞋被一层土弄成了黄色,每次下湖,他都要趟过一片密密的苔草,然后在干裂的湖底走上几个钟头。

距离朱袍山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重要的候鸟栖息地三山地区,苔草疯长,已经到了候鸟无法食用的程度。李跃和同事们在三山地区的主要任务就是割草。但因为隔着一条主航道,大型设备过不去,只能雇人用手持的小机器一点点刈割,一个月过去,大概割了一百多亩。

大片苔草 王双兴 摄

10月26日,李跃照例下湖。

湖底被横七竖八的裂缝切割成无数小块,随便用脚一踢,就可以掀下一片厚厚的土砖。李跃和同事、志愿者一起,踩着它们去清理地笼,人拉着地笼朝前走,土砖在底下扭动、翻身,远远看去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收工的时候,一行人坐上车往回走,偌大的湖底如今干成了一片戈壁滩,车子驶过,黄土漫天。走着走着,李跃看到远处停着一辆面包车,他叫司机转向,开过去看看。

车旁是一个小水潭,水潭上露着两个脑袋,脑袋的主人时不时抛鱼上岸,岸上的塑料箱里,鲫鱼、鲤鱼、鲶鱼、黄颡鱼,已经装了大半箱——长江禁渔已经两年了,但还是有人会偷偷摸上几条,往年这里是大片沼泽,车和人都进不来,便于管理;但今年大片水面干枯,湖底大敞着,总有人能想办法进来,除了摸鱼的,还有垂钓的,越野的,露营的。

李跃让司机把车开到有大片水面的地方,车上拉着半箱鱼和两个光着膀子的摸鱼人,去放生。

对李跃来说,这是最寻常的工作,琐碎,甚至有点好笑,但也只能一遍一遍地做,还要一遍一遍地「啰嗦」:这是给候鸟吃的食物,人捞走了,鸟就没得吃了;这是给候鸟待的地方,人过来了,鸟就不肯来了。

李跃让摸鱼人把鱼放回去 王双兴 摄

护鸟的人

李跃和他的同事,大多是那种会把钥匙挂在腰带上的中年人,平均年龄45岁左右,年纪最大的是64岁。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揣上保温杯下湖去,车程短则半个小时,长则一个多钟头。他们每个人都是大嗓门,这是长期在湖上工作养成的习惯——声音小了别人听不见。

这些年里,他们要负责湖区全部的管理和保护工作,听上去简单,但实际工作往往琐碎、枯燥,比如解救被渔网粘住的候鸟,比如到大片「戈壁」上捡垃圾,比如制止捕鱼、捕猎的人。

胡振鹏说,一直以来,鄱阳湖的生态都在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最早是生活污水、工业污水没能得到很好的控制,直接影响水质;随后,采砂破坏了湖底地形,也干扰了沉水植物和底栖动物;其次是过度捕捞、非法捕鸟,围湖造田、围湖养殖……「2008年开始整顿,一直到2018年,前后十年,基本上把这些问题控制住了,2020年开始十年禁渔,又把酷渔滥捕的问题制止住了。」胡振鹏说,至此,人为因素对鄱阳湖的破坏暂时消除了。

但没想到的是,极端干旱紧跟着来了。

大旱之年,鄱阳湖边的所有人都忙了起来,专家们忙着搞科研、想对策,李跃等忙着下湖做事。

李跃在监测候鸟 王双兴 摄

李跃1969年出生,因为经常下湖,皮肤晒得很黑。他在护鸟的圈子里有很好的口碑,不管是局里的同事、巡护的志愿者,还是省里的学者,对他有很一致的评价,「是个做事的人」。

对李跃和他的同事们来说,「做事」的驱动力,来自很简单的观念,要负责任。但对普通人来说,护鸟可能只是出于最朴素的情感。

如今护鸟的许小华原本是蛇贩子,如今护鱼的占柏山原本是渔民。这些护鸟员、护鱼员大多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并一代代传承至今。后来,因为生态保护,长江也禁渔了,很多人外出工作,留在当地的人靠打打零工度日,闲余时间护鱼护鸟,也可以稍微补贴家用。这些被学者、官员们紧密关注的候鸟,在他们眼里只是「老朋友」,每年,看见老朋友们又来了,就高兴。

医生李春如做了40年的护鸟工作,救过的鸟有上万只。这原本是件误打误撞的事,1982年的某个晚上,他救了上百只被风雨掀翻了巢的幼鸟,从那起,时不时带一些受伤的鸟回家。他毕业于九江卫校,懂医学,又因为人生种种风雨,始终感觉不得志,护鸟令他找到了一种真正的价值感。

他最常想起的是一只取名「小白」的白鹤。它是被别人送过来的,因为食物中毒,整只鸟已经严重脱水了。

白鹤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生死开不得玩笑,李春如打电话给局长李跃,明确说明,要想抢救,只能用药,但用药有风险,「死也是那只药,活也是那只药」。在李跃的准许下,李春如给它注射了控制心衰的药物,半分钟后,小白的眼睛睁开了。

那段时间,李春如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照顾它,因为小白不能自主进食,他就把米汤或是玉米汁用注射剂喂给它;因为白鹤天性爱干净,他就把秋衣铺在稻草上,给它做成整洁的窝。小白慢慢康复,一人一鸟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李春如去下湖,小白会蹦蹦跶跶地跟着;偶尔它还会「撒娇」,扑腾着翅膀,把头顶在李春如胸前;有时小白飞去湖里玩,李春如只要吹个口哨,用不了几分钟它就飞回来了。

白鹤是一种极聪明的鸟,而越聪明,越容易家化。那段时间,李春如总能接到领导电话,催他尽快放飞,但他放了两个月,小白都没有离开——不得已,李春如出去躲了五六天,小白这才飞走。

「走的那天,我流了眼泪。」李春如说。

40年过去,李春如老了,说着说着话会突然停顿一下,腿脚也不如原来利落了。今年的干旱让老人忧心忡忡,很多时候,他总是独自到湖边走走,看看鸟儿来了多少。

李春如在医院门口 王双兴 摄

它们会飞

对观鸟的人来说,鄱阳湖是一个巨大的乐园。

每一个观鸟的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清单,每看到一种新的鸟,就在自己的清单上勾上一笔,享受那种「集邮」的快乐。在观鸟的圈子里,集够一千种的人被称为「老千」。要知道,全国总共就有一千四百多种鸟,所以成为「老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些年,观鸟群体的数量越来越多,刑小天是其中一位爱好者,也是微博「观鸟超话」的主持人。从2016年开始观鸟至今,他的清单上有599种鸟。

刑小天去过鄱阳湖三次,仅仅第一次,他就看到了120种鸟,其中大部分和以前的重合,新增的有十几种。不过,种类不是鄱阳湖最迷人的,最迷人的是珍稀和壮观。

他第一次去鄱阳湖是元旦前后,除了沙丘鹤之外,灰鹤、白鹤、白枕鹤、白头鹤,四种珍贵的鹤类全在一天时间里「收齐」了。

其中,濒临灭绝的动物之一白鹤是江西省的省鸟,被誉为鸟类「活化石」,一度全球不到4000只,如今数量增长到5500只以上,而它们的87%会到鄱阳湖越冬。白枕鹤也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物种,全球种群数量约为6550只。这些珍稀鸟类在其他地方很难找到,所以对观鸟爱好者而言,一天里「收齐」四种,更是一种难得的犒赏。

还有一年冬天,刑小天跟随搞科研的朋友参加了中科院的环湖调研,监测鄱阳湖雁类和鹤类的成幼比。日复一日地仰着脖子数鸟是件挺枯燥的事,但刑小天像捡到了宝,「很难有机会花十天把鄱阳湖转一圈,看得很爽。想怎么看怎么看。」

那一次,最让刑小天震惊的也是白鹤。不同于上一次「收齐」四种鹤的快感,这次是数量上的震撼。当时是中午,一行人抵达余干县,看到上千只白鹤正在稻田里觅食,长长的喙在地面上啄来啄去,偶尔会有一两只低低地飞一飞,翅膀张开,有两米多,非常震撼。「全国能见到白鹤的地方其实没有多少,在鄱阳湖一处一次见到一千多只,很恐怖的。」刑小天说,「一千多只。」

如今回想起来,刑小天对鄱阳湖的记忆全都和鸟有关。

他看到过几百只灰鹤一起起飞,鹤唳响亮、悠扬,传出好远好远;还在都昌大片的草地上看到一群小天鹅,「白花花一大片,像放羊一样」;喜欢躲在荻花丛里的斑背大尾莺平时不容易见,但鄱阳湖最多,相对容易遇到,刑小天曾见到过一只,两只腿分别抓着两根荻花杆,劈叉地站着,特别可爱;有鸬鹚站在树枝上,刑小天把相机对准它,背后,朝阳正缓缓升起。

还有一次,和刑小天同行的一位摄影师拍到了灰鹤很难得的照片。灰鹤体型大,起飞慢,所以总是很警惕、很难接近。那天,摄影师把自己隐藏好,在泥水沟里趴了半天,不仅拍到了一向很难拍的灰鹤,恰逢下冻雨,那只灰鹤身上还带着冰凌,「那个片子太震撼了。」刑小天感慨。

从庸碌的日常里抽出身来,在荒野里抬头,看到一只罕见的、可爱的、美丽的鸟,对观鸟爱好者来说,就像摸到了一把好牌或是中了奖,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和惊喜。有人将之称为「心脏停拍的时刻」,也有人描述为「全身过电的感觉」,有人认为是「从一个拘束的身份中蜕变出来,奔向自由广袤的天地」,也有人感慨「看鸟的瞬间,『自我』就不再重要了」。

用作家东来的话说:那种唯我独尊的人类中心主义会立刻在心底熄灭。

东来也是一位观鸟爱好者,她曾在一篇文章中写:我意识到真正使人沉迷的并不完全是那种人与自然之间虚妄的连接,这种连接在山野中漫无目地散步也会产生,但观鸟引发的肾上腺素飙升,仅来自于鸟类本身的美丽和神秘——它们会飞,有如此丰富的姿态和羽色,又进化得这么精致简洁,使人不得不向造化低头,仅仅是低头就有净化的奇效。

成群越冬的候鸟白琵鹭集结鄱阳湖湿地 图源视觉中国

很难解决的问题

但现在,被所有人关心和喜欢的鸟要面临干旱的考验了。大旱之下,很多问题变得很难。

爱鸟之外,人该如何和鸟相处?应对气候变化,除了亡羊补牢,还能做点什么?戴年华说,极端干旱是放大镜也是聚焦镜,很多鄱阳湖的保护和管理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展露了出来,比如堑秋湖的管理。

堑秋湖是鄱阳湖的一种特殊地貌景观,是指湖盆中由于入湖泥沙沉积不均自然形成、后来经过加高周边堤坝等人工改造而形成的湖中湖,就像一个大的盘子上面放着无数的小碗碟,丰水期,水漫过小碗碟,将整个大盘子灌满;枯水期,水从大盘子退去,小碗碟根据高低不同渐次露出,秋季成为独立的子湖泊,也成为候鸟越冬的重要栖息地,每年,鄱阳湖候鸟中有三分之二栖息于此。

胡振鹏习惯称之为碟形湖,十年禁渔开始了,碟形湖也在禁渔范围内,无法承包了,村民委员会失去积极性。这几年,闸门空的空,漏的漏,被洪水冲垮的冲垮,再也没有人管。

对此,戴年华很早便提过建议,建议堑秋湖要加强管理,这样在枯水期可以存储一些水,保证候鸟栖息,也保护江豚的生存空间。但后来没有什么音讯,直到今年,大旱来了。

干旱之下,疏于管理的堑秋湖没有关到水,干得更快了。

八月份,戴年华去调研,了解到水退得快,很多堑秋湖没有关到水;有的堑秋湖关了一米五左右的水,但两个月后再去,上面蒸发,下面渗漏,只剩十几厘米深,苍鹭站在水里,腿都露出一大截。

胡振鹏每天都在关注湖里的情况。作为南昌大学教授、水文水利领域专家,以及江西省原副省长,他的手机里装着与水文监测部门联网的app,也有各个领域的官员、学者发来的一手信息,胡振鹏回忆,7月15日的遥感影像显示,86个一平方公里以上的碟形湖,蓄水有935平方公里;40天后的8月19日,经过蒸发和渗漏,只剩下195平方公里,仅剩7月15日的15%。而到了11月,「真正有水能供候鸟过冬的碟形湖,仅有12个。」

11月8日遥感影像 图源胡振鹏

入冬,鸟陆陆续续地来了。

每到北方的寒潮泛起,大部队就跟着风一起向南,开始一年一度的迁徙。到十二月、一月,它们的数量会达到顶峰。几十万只候鸟将在这片干旱的湖上越冬,一想起这件事来,人就比鸟更早一步,忧心忡忡起来。

为碟形湖补水是几项措施中效果最显著的,尽管耗费了不小的人力物力,又同时经历着渗漏和蒸发,但水面还是在气喘吁吁地扩大着,鸟便多了一些觅食和栖息的地方。

割苔草的举措没有太大的成效。萌芽20天左右的苔草是最适宜鸟类食用的,如今时间到了,胡振鹏说,「只有含水量比较好的地方,割苔草是有效的;含水量比较少的地方,割苔草是无用的。」李跃所在的都昌因为地势低,水分相对较多,割掉的苔草慢慢长出了新芽,而其他地方因为地势高、土壤干燥,「基本没什么效果」。

预留「食堂」也发挥了作用,11月底,南昌县五星农场的藕田,每天有数千只白鹤、白枕鹤、小天鹅、鸿雁等鸟类觅食、栖息;11月25日白鹤数量达到2300只。余干康山圩内的插旗洲预留1000多亩稻谷没有收割,引来了几千只白鹤、灰鹤等越冬候鸟。

12月10日,胡振鹏在吴城观鸟节上介绍:「现在有水的碟形湖里,候鸟成群,2500多只东方白鹳在南矶湿地的常湖取食,数量上超过了历史之最;鄱阳湖区、赣江等五河下游,只要有潮湿的泥滩和浅水水域,到处都有候鸟云集。」

赣江浅水处的野鸭和小天鹅 图源胡振鹏

用翅膀做出选择

湖在那儿,鸟也在那儿,但围绕它们,总有不同的声音。

极端干旱之下,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在拓宽,也在被挑战。因为面临的问题都是全新的,举措都是实验性的,从出台到推进,不同领域的不同观点都在互相碰撞。

预留「食堂」时,生态领域的学者提出了异议:野生动物不应该投喂,不干扰包括不投喂,否则扰乱了大自然秩序。动物保护要通过保护环境即它们的栖息地来间接保护,而投喂有明显的选择性,喜欢鸟就喂鸟,但也不是鸟越多越好,多到环境不能承载、打破平衡,可能就有人的「贡献」了。

割苔草时,有水生生物研究人员在担心对鱼类的影响:非正常水位下降导致今年的草在夏季生长了一次,人类打草后又生长了一次,可能导致明年春天的生长偏迟或偏少,对产粘性卵鱼类(如鲤鲫)的产卵量和草食性鱼类的摄食有潜在不利影响。

戴年华的主张是,水、草、人、鸟、鱼、湖是生命共同体。「鸟是看得见的,被人喜欢的,但多了也有危险,还是要协调发展。」

人类保护生态的边界应当是怎样的?极端干旱之下,到底怎样的保护和应对才是妥当的?所有人都在摸索和观望,同时也承认:人类能做的其实是很有限的。

还有很多事是悬而未决的,那些站在鄱阳湖边的人,正在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担心着陆续到达的鸟。

候鸟医生李春如在担心「人鸟争食」的事。有一年,鄱阳湖遭遇冬汛,直到十一二月了依然有很高的水位,候鸟来了找不到食物,于是,村里种粮大户那20亩未收的晚稻一夜之间被「扫荡」干净。今年则是另一个极端:大旱,但结果是一样的,鸟没有足够的食物,李春如担心它们会和冬汛时一样,转向农民的田地(不过,不同地区的补偿标准往往是不一样的,农户常有怨气)。

护鸟员许小华也有同样的顾虑,他怕它们去吃村民自种的油菜。前年,他在巡湖时遇到过一只豆雁,头歪着,眼睛半眯半开,还在留着口水。他把它送去了李春如的医院,得知是误食了打过农药的油菜而中毒,李春如给它洗了胃,豆雁这才得救。今年因为鸟类的食物不够,许小华担心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另一个担心是,如果鸟们吃不饱,来年春天无法顺利飞回北方,留在鄱阳湖,能抵住夏天三四十度的高温吗?

在这样的极端气候之下,胡振鹏也有很多困扰和忧虑。关于候鸟未来处境的判断是不确定的:它们会如何面对这片干旱的湖?关于湖的忧虑则在于:秋子湖中的「堑秋湖」管理权能顺利收回吗?收回的钱从哪里来?收回后谁来管?怎么管?都还是未知的。关于气候,也是一连串的问句:类似的极端干旱还会不会再来?什么时候来?会更严重吗?

几十年来,这些忧心忡忡的人们一直在鄱阳湖边工作,一直和候鸟打交道,但直到现在,这片湖依然充满未知,这群鸟也依然充满未知。如今的极端干旱只是让这一点变得更明确: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所知甚少,且渺小。

胡振鹏站在遥感影像东边一横的凹点处。

斯蒂芬·莫斯在《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中写:无论我走到哪里,鸟都在提醒着我还有另一个世界,尽管有时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有交集,但我们永远不能真正理解那个世界。

12月了,候鸟高峰期就要到来。鄱阳湖边的学者、工作人员、护鸟人、观鸟爱好者,都在等老朋友们,也都在期待和担忧着这次极端气候下的见面。

戴年华依然会在每天睁眼后的第一时间摸出手机搜索「鄱阳湖」三个字,会和各个领域的学者一起讨论湖上正发生的事。他发现,因为今年食物减少,有部分鸟类如雁类、鹤类等开始扩散到滨湖农田取食;近期还有成百上千只以鱼类为食的东方白鹳在鄱阳湖周边的鱼塘和水田中取食和嬉戏,「是罕见的新情况」。看向更远的地方,广西首次发现越冬雁类,湖北、湖南、安徽、江苏等的越冬水鸟也有所增加;省内庐山西海出现小天鹅,万年县首次发现近几年来未见达的东方白鹳、白琵鹭、豆雁、灰雁等种群,小天鹅、斑嘴鸭、绿翅鸭的数量也明显增多,赣南也首次出现了白鹤、白琵鹭和小天鹅。

「鸟类是有智慧的动物,它们会用翅膀做出选择。」

湖边落日 王双兴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