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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宽,在箱子上的14天

2022年5月20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姚璐

2022年4月23日到5月7日,新裤子乐队的成员庞宽做了一场漫长的直播——在一个6平米的箱子上生活了14天。

这14天里,他没有离开这个箱子,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吃饭、睡觉、上厕所,也喝酒、跳舞、念诗,“优雅与邋遢并存”。这场在特殊时期的直播,吸引了超过1000万人次观看。

直播结束后,我们见到了庞宽和他的策展人房方。他们讲述这次直播的缘起,以及14天里,庞宽怎么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安排生活的秩序、克服生理的痛苦,如何在方寸之间,展开“周旋的想象力”。同时,他又如何安放自己的精神生活,用“非必要”的幽默和愉快,保卫那些更珍贵的东西。

这个行为艺术本身、它产生的回响,以及它置身的真实世界,一起构成了这个春天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文 |林松果

编辑 |姚璐

图 |受访者提供

运营 |月弥

一位不速之客,一次突然的展览

这大概是筹备时间最短的展览之一。

4月19号,是个周二,那天下午,北京798艺术区星空间画廊的主理人房方收到了一条微信,是老朋友庞宽发来的,信息很简单,“下午在吗?”也没说为啥,过了一会儿,人就到了。

房方记得,当时庞宽看起来既兴奋又紧张,一坐下,就开始说自己有个计划——他想做个行为艺术,就准备14个土豆、14瓶水,一天1个土豆1瓶水,在房方的画廊里过14天,全程视频直播。

房方听了,也觉得有意思。拉来自己的朋友、做设计也策展的朱砂,仨人坐下就开始聊。

庞宽说起这个事儿的源头:2020年新冠疫情刚开始时,他拍过一些小视频,比如坐在浴室里弹琴,花洒的水浇在他头上;他光着上半身坐在浴缸里,边弹琴边唱“everybody is here now”;北京下了雪,他光着上身在小区楼下唱歌,琴就搁在垃圾桶上;还试过一人分饰十角,扮演一栋楼里的不同住户。底下有观众评论说,“一场疫情,把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的艺术家给搞疯了。”

当时他想的是,很多艺人都发了表演视频,但都穿得西装革履的,太漂亮,太正经,那就没意思了。大家出不了门,需要的是娱乐,是开心,是感到治愈,所以他就拍了这些展现人真实状态的、甚至是满足大家窥私欲的作品。

大概半年前,他又有了个念头,想跑到西藏的一个山洞里隔离14天,做一场直播。想做直播,是因为他觉得短视频的互动性不够。山洞都选好了,结果当地人告诉他,那儿没有Wi-Fi,事儿做不成了。

今年四月,他又把这个念头捡起来,最初是在家里做实验——一天只吃一个土豆,像《火星救援》里马特·达蒙那样,把土豆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十分钟,就着盐或者番茄酱吃。刚开始还行,但很快就觉得难以下咽。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独自完成这个计划,得找人帮忙。

他想到了房方。房方是他多年的朋友,有自己的画廊,也是资深策展人。他跟新裤子乐队合作过多次,2017年策划过乐队的回顾展,新裤子一个很重要的MV《生活因你而火热》,也是在星空间拍的。

他说了这么些,房方当时的感受是,被点亮了。“艺术可以跟社会没关系,也可以有关系。总体来讲,中国艺术家在面对这么大的一个变化的时候,表达自己的在场、做出的回应是比较少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庞宽身上那种神经质、人来疯,一颗自由的心,这是这个事儿能成的前提。

看过新裤子现场的歌迷会知道,在台上,庞宽常常会易装,他穿过女朋友的红衬衫,用过骷髅骨架的道具,甚至砸过电脑,舞姿也经常被评价为“妖娆”。“这些都是非常极端化的,但这种极端化放在庞宽身上,特别好,因为他这个人心野,这是非常真实的,不是照猫画虎,是有精神强度、有冲击力的。”

这些特质也自有其来源。庞宽在学校学的是美术,做过很长时间的设计,二十几年前就开始和彭磊一起创作,他们写歌,画画,拍电影,拍短片,开复古商店,做了很多很幽默、开心的东西,条件很艰苦,但人很快乐。几年前因为《乐队的夏天》火了,但很多人不知道他们的背景和经历,庞宽说过,“新裤子是一个立体的乐队”。

直播结束后,我们和庞宽见面,他穿着紧身裤和黑西装,很平静,手上有红色指甲油。他说他喜欢在正常底下藏一些出位的东西,比如红色指甲油,但是会偷偷染在脚上,还会戴女表,这些你不注意,就发现不了,但你发现了,就会觉得很有意思。他提到别人的一个总结,“彭磊看起来有精神病,但实际是个正常人;庞宽看起来正常,但实际上有神经病”,这很精确。

▲新裤子乐队。图 / 新裤子乐队微博

去年还有一次,新裤子发过一条很严肃诚恳的微博,讲疫情期间演出不易,照片里四个人穿得很正式,庞宽一身白西装,站得笔直,但很快有人发现,他穿的是一双老奶奶穿的搭扣鞋——他觉得这种反差特别时髦、特别酷,就买了一双加大码。

说到这儿,直播这事儿就算定了。他们聊天的内容,变成了一期播客。当晚就开始做3D模型。两天后,朱砂完成了展览的海报。四天后,直播就开始了。

为什么这么快,他们考虑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庞宽当时的创作热情很高,这种创作,最重要的创作材料就是他自己,趁他有热情,赶快做;第二,外部世界瞬息万变,当时北京还没有爆发疫情,既然有条件做,最好不要再等。

筹备这事儿的四天里,庞宽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乐队成员都不知道。直到他发出一条微博:“本周六我会在星空间画廊举办一次为期14天的现场加直播的行为艺术展,在这次展览上我会在一个2.5X2.5米,高1米2的台子上吃喝玩乐拉撒睡14天,一箱水、一箱饭、一箱酒、一箱零食、一箱最时髦的衣服、一个沙发和一个马桶生活两周的时间。拜拜迪斯科!”

这一下,朋友们都来了。有人说,“你干嘛呢这是,突然这样?”还有人劝他,“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不要这样,对身体不好。”

一下

如何定义何为“必需”

6平米的空间,生活14天,要吃喝拉撒睡,他带什么、不带什么,需要权衡。

首先明确的是,原来他想的只带14个土豆,肯定不行。一天一个土豆,人是撑不下去的,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样做意义不大。庞宽、方和朱砂达成一致,这个作品的出发点,不是极端性,不是奇观性的人类生存挑战,也不是杂技表演,“你就算在这儿待72小时水米不沾又怎么样”,它最珍贵的应该是直接面对人的日常,“你越接近中国都市生活的日常状态,你所说的14天的意味,就会越强烈”。

因此,他们准备了14天正常数量的食物:包括28盒自热米饭(一天两顿),60瓶水,红茶和无糖可乐26瓶,还有一些酒和零食。

▲准备的28盒自热米饭。

另一个关键问题是,他怎么上厕所。他们决定用一个简易马桶,就在箱子上解决,马桶不连接下水道,需要房方每天拿走清洗。但上厕所还关系到另一件事,那就是如何遮蔽,这关系到人的隐私和尊严。

最开始,庞宽准备了一个简易帐篷,想在帐篷里如厕,但两位策展人不同意——他们在直播一个人的真实生活,但有了帐篷,很多事都可以藏在里面,就没挑战了,创作的空间小了,房方说,“就像变戏法,你本来承诺最多桌子上铺块布,现在把大木箱子抬上来了,那不好玩了。”最终庞宽同意拿掉帐篷,如厕时,他会背对镜头,用毯子裹住自己。

在四天里,这场演出的主角本人,把他的时间都用来准备漂亮衣服。隔离14天,他准备了14套衣服,都是大牌,有的还是特地去朋友的古着店里借的——直播过程里,你会看到一个生活在台子上、根本不需出门的人,穿真丝睡衣、切尔西靴、彩虹透视衬衣、紧身裤,戴礼帽,连墨镜他都准备了三副。

而直到展览那天上午,马上就要上台了,他还没准备吃的喝的。所有食物都是在房方接他去画廊的路上,他们在途中的一个超市里买的。

在我们的采访中,庞宽谈到他为何这样看重漂亮衣服,他说,他觉得人生就是由无数场party组成的,这场直播也是一场party,于是他精心准备漂亮衣服。party上还要有酒,要有音乐,所以他必须带上红酒和音箱。他需要精神生活,所以带上了三本杂志,《VOGUE》、《三联生活周刊》和《奥秘》,代表他感兴趣的东西,包括时尚、生活方式和未知。他还带了一本书,是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

▲庞宽在朗读《爱你就像爱生命》。

这背后是一个可以讨论的命题——那就是一个人如何定义生活之必要。当条件被压缩到极致,人会如何构建自己的价值排序?对庞宽来说是“如果在精神上面富足,物质追求可能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他没那么看重物质,只准备了能满足温饱的食物,但同时,音乐、书籍、电影和酒是不可压缩的,成为了超越生理的、一种提供慰藉的必要需求。

之后的很多天里,有观众说,自己会在深夜打开庞宽的直播间,他每天晚上会放音乐,那些音乐很好听,就像一个深夜。有人把这些歌建成了歌单,603首歌,风格很难概括,很多人跟着听,那也是属于庞宽的表达。还有人听他读了两王小波的情书。

电台

小时

在直播结束后,我们也和房方谈过这一点,他说,这也是庞宽身上特别令人欣赏的东西,“你会发现他重新定义了什么是真正的必需品,所谓的必需品可以很简单解决。”

“这14天,之所以让大家感到很治愈,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让大家看到了在生活必需品很匮乏的无奈之下,怎样用那些非必要的东西,去构建你的日常,去寻找你活着的意义。”

6㎡,周旋的想象力

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无论漂亮衣服、音乐和红酒能给人多少慰藉,更漫长的依然是这样一个狭小空间里肉体的痛苦,至少是不那么舒服。

庞宽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饿。按照计划,他每天可以吃两盒自热饭。自热饭盒的量并不大,只能吃到七分饱,很快就会饿,所以他只能根据饥饿程度来安排自己的作息——每天11点吃早午餐,如果再能扛一会儿,就12点吃,因此最好不要起得太早;下午那顿饭,他试过6点吃,发现睡觉之前饥饿感会非常强,后来就把晚餐时间推迟到了晚上8点;为了不饿着睡着,他最好早点睡。

很多时刻,观众进入直播间,会觉得他似乎松弛自得,但实际上,他更可能正在和饥饿斗争。比如晚上他把音乐声放得很大,在台子上蹦迪,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是在用音乐的刺激覆盖饥饿的痛苦;再比如他躺着看视频,翻来覆去,不是因为无聊,而是饿得睡不着。实在无法忍受了,他会寻找代餐,比如多喝点酒,醉了睡着就好了。或者喝可乐,可乐的汽会有种饱腹感。偶尔,在非常奢侈的下午,他会吃一个巧克力派。

在资源有限的境地里,人必须充分地规划自己的行动。朱砂提的一个词是“最小化生存”。比如直播第一天,庞宽特别开心,“自嗨”,喝了很多水和酒,第二天盘点物资,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定量,才能撑过14天。他还发现,自己的饮用水其实比预想的少了一半——最初计划每天可以喝四瓶水,但吃自热饭时才反应过来,自热饭是需要水才能热的。一天两盒自热饭,就少了两瓶水。

吃了饭,另一个需要控制的就是厕所。他的肠胃不好,吃得也不好,会有拉肚子的时候,但不能老是蹲马桶,一是因为观众看着呢,二是因为马桶没有下水道,容量有限,一天只能倒一次,“只能忍着、扛着”。

在这14天里,在这6平米的木箱子上,他逐渐建立了一种贫瘠生活中的秩序:不能洗澡,他每天早上起来会用两张湿纸巾擦拭身体。缺水,同时他也有喝热水的习惯,他就在自热饭热好之后,把瓶装的茶放进饭盒的热水里温热,再把饭盒里污染了的水,倒进马桶,这样可以循环利用。

在这些实际的生理需求之外,他还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人如何独自度过漫长的时间。

这次展览并未在线下对公众开放,因此观众对画廊的环境没有实感。这是一处很空旷的建筑,工作人员下了班,夜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向每日人物描述了夜里两种特别的声音,“那个台子因为是新的,木头会裂,睡到夜里两三点,啪一声,放鞭炮似的,你会一下子吓醒”,另一种则是画廊里画发出的声音,“那画是丙烯的,里面有胶,胶撕裂画布的声音,啪一下,声特别大,屋里空,又有回响,就会惊醒。”

直播到半程,他的情绪开始出现低潮。他用一份表格记录自己每天的经历及情绪,第六天,心情那栏变成了“焦虑”和“压迫感”。画廊是全封闭的,24小时开着灯,第八九天,他有了一种幽闭感,会觉得恍惚,甚至会有幻觉,“你不太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下雨还是天晴,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长期在灯下,他的皮肤开始变黑。因为太少摄入维生素,他的手开始蜕皮,这是皮炎的表现。

到了最后几天,他开始在台子上写字,沉迷于给不同的东西描边。只剩最后一块空地的时候,他正饿着,用红色和蓝色的笔涂了两个小时,画了个迪斯科舞池,这帮他忘掉了饥饿。见面时,他把“舞池”的照片展示给我们看,“这是一个灯,每天晚上,我就在这个舞池里跳舞。”

直播结束后,每日人物在星空间画廊里看到了这个箱子——除了“舞池”,包括但不限于毯子、马桶、酒瓶和书,全都被他用笔描上了边。因为长时间没洗头,毛孔堵塞,整个台子上掉满了他的头发。

“兴高采烈的14天”

如果不是经由庞宽亲口讲出,或许大多数观众都想象不到这些痛苦和不便——在直播镜头里,你看到的是一个人如何在狭小的空间里周旋,尽量安置自己,吃喝、读书、听音乐,练易筋经、念诗和蹦迪。也在马桶上吃饭,上厕所忘记拿纸,以及洒了酒弄脏地板,遭人嘲笑。他是有秩序的、幽默的,甚至是“治愈的”。

最初策划时,庞宽、房方和朱砂就讨论过,如何定义这14天,他们不希望这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苦修,恰恰相反,它应该是“兴高采烈的14天”。在某种程度上,庞宽确实达成了这种幽默。

展览开始前,他很期待在线下与看展的观众相遇,还为此准备了成人纸尿裤——如果来的人多,玩儿嗨了,他可以保证一天不上厕所。结果第二天,因为防疫原因,线下展览被关闭,原来期待的偶然、突发和意外都没了。他开始琢磨,一个人怎么也能做点好玩儿的事情。

▲线下展览关闭通知。

房方的记忆则是,庞宽入戏特别快。第一天下午展览开幕,他刚爬上台子,马上就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房方和朱砂都挺意外的,本来以为庞宽会和现场的人互动,他俩就逗他,在底下大声喊他,但他根本不理。后来他们明白了庞宽的意思——他想维持独自在家的真实状态,那就是沉默,这是进入角色了。

直播第二天,他开始看《甄嬛传》,直播间里的“甄学家”兴奋起来,很快有人听出了是哪一集。

第五天,他设计了一个环节,想趁大清早没什么观众的时候逃狱,偷偷从那台子上跳下来,离开,如果还没人发现,他就成功了。结果六点醒来,打开抖音一看(用抖音,是因为抖音有预览,不会显示他本人进入了直播间),“哎哟,好几千人在线,没法逃啊这个”。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天中午,他开始用水果刀在台子上凿洞。想的是这洞越来越大,他的生存空间就越来越小,等到最后几天,他就只能在一个特别小的地方蜷着,把自己逼入绝境,“这也很好玩儿”。

这些点子,他都没和房方、朱砂商量,听见他凿洞,他们吓一跳,后来让工作人员骗走了他的刀——那台子不坚固,中间是空的。他再凿,就要塌了。结果后来几天,台子是没塌,但那个洞不小,他得时时提防手机和充电宝掉下去。

这天傍晚,还发生了件事儿。有个全身纯白衣服、戴头盔的人闯入了画廊。画廊里的人各有各的误解,有工作人员以为是做核酸的防疫工作人员,房方以为是庞宽约好了的朋友,而庞宽以为他是画廊的客人。总之,这个人直接进入了展厅。

他拿着一根带音箱和摄像头的黑棍,自带BGM,绕场四周,庞宽终于明白——他在cos《星球大战》里的角色风暴兵,决定配合他,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俩人表演了“隔空原力锁喉”。此人满意地走了,庞宽也很开心。这段视频被传上网,有一万多人转发,有人说,当下链接,当下创造,“这是行为艺术中的行为艺术”。

▲庞宽配合“风暴兵”的表演。图 / 网络

5月4号,展览第11天,原定这天下午星空间将开放两小时,观众可以进入,但同样因为防疫取消了。怎么办呢,他还是决定表演。表演前,他用了两瓶珍贵的饮用水洗了头,拿出了早备好的华丽服装:红色衬衫、紧身裤、切尔西靴,还有礼帽和耳钉,点了一根中古蜡烛,跳舞,读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读了一小时,换了一套衣服,又读了一小时。时而单膝跪地,时而坐椅子,最后对镜头大喊“你真好,我真爱你”。

对观众来说,这场长达两小时的表演,与其说是优美,更不如说是诙谐。微博上有人说,“还要感谢庞宽, 放着他一惊一乍的深情的朗诵,写论文变得非常快乐”。

这些表演都来自他突然的灵光,或者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马上琢磨,可以做些什么好玩儿的。他很自足,14天里,几乎没有找过两位策展人。中途这些事儿、点子,全是自然的,是凭着直觉和灵性去做的。

直播最后一天,即将结束了,他看到有人说他好像孙悟空,马上要从五指山逃出来了。他一想,“正好啊!我可以像孙悟空那样退场,很贴合主题。”最后几分钟,他就放了《西游记》的片头曲《云宫迅音》,像孙悟空那样跳下台,消失在了镜头里。

在更多时候,庞宽直播间的幽默感,还来自他的窘迫。很多观众都期待看他怎么裹住毯子艰难地上厕所。盯久了,你可以看到他的平角内裤,逐渐蓬乱的头发和胡子,逐渐变深的肤色。他喝酒不小心洒了,他漫长的、无聊的放空时间,甚至是他上完厕所不洗手,摸完脚又摸脸。

在采访时,每日人物问他怎么看上厕所的隐私,在他那儿,这似乎不成问题,他说自己首先年岁大了,没什么抹不开的;其次之前有舞台经验,原来在台上做过各种过分的行为;第三,他是很快能把自己抽离的那种人,很快就适应了,那种尴尬和害羞,也就消失了。

他的魅力,房方的总结是:“他身上那种治愈感,既来自于他的娱乐精神,又有严肃的思考打底,他能很投入地进入到一种很滑稽的状态。”他提到庞宽喜欢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那是本土流行文化中讽刺与幽默最后的灵光乍现,很有力量,也有人性。

很多人还会记得,《乐队的夏天》里,新裤子和3unshine组合成员Cindy合作的那场《艾瑞巴迪》,新裤子为Cindy重新写了歌词,“我来自一座小城的边缘,我没有一双漂亮的舞鞋……”庞宽在这场演出中声嘶力竭,重复着那句“everybody is here now”。房方说,当时很多人之所以被感动,是因为庞宽一贯的文化立场,他对精英文化的反思是很彻底的,所以他才能够具有一种平等的视角,才这样富于温情。这与这场直播同源。

“他是懂得平视的,而且他愿意把自己卖出去,当个小丑也行,当笑料也行,可以是一个疯子,也可以是个傻子,都没关系。他这种自我解放能力,和他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有关系。”

今晚我要不停跳舞

5月7号下午四点,最后一天,最后的时刻。庞宽叠好了所有的被子和毯子,把衣服放进了箱子里,把自己的画册和写了字的纸、彭磊带来的琴,放在床垫上拍了照片。在《云宫迅音》的旋律里,对着镜头向观众招手、比心,然后跳下台。直播结束。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直接冲到画廊二楼,打开花洒——不巧的是,画廊所有电力都用来支持直播,热水器没热水,只能囫囵洗了洗。然后下楼,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直播结束后的第四天,我们见到他,穿一身黑色,瘦到了125斤,皮带退了整整一格。他手上还在脱皮,十几天没吃蔬菜水果,这是身体的反应。直播结束后,他报复性地和朋友聚会、吃火锅——当时北京已经禁止堂食,是买了菜在家里吃的。

他在画廊里度过的14天,外部世界发生了巨变。上海疫情并未结束,北京也出现了病例,关闭了餐厅、部分地铁、公交和公园。回到小区,他觉得很恍惚,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北京街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大家都骑自行车。反而是小区里特热闹,都是孩子在踢毽子、跳皮筋”。

他谈起所有反馈里他觉得最感动的部分,是网友给他做的14天观察记录。这份在线文档由553位网友接力编辑而成,无论白天黑夜,细到每一分钟,无论他吃饭、睡觉甚至抠脚、摸脸,都被记录在案。他们记下了庞宽活动的每一个细节,也写下了自己的观察心得,有人说:“我好像理解楚门的世界里观众的心情了。”还有人写:“即便我身处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最后由大家众筹,每人一块钱,打印好交到了他手里。

▲庞宽14天观察记录在线文档。图 / 文档截图

人类的艺术创造活动,是由作者和观看者同时完成的。在这个维度上,这14天里,我们也看到了由这场直播激荡出的多声部的回响。

直播在三个平台同时进行,播放量加起来超过了一千万。有观众从他身上看到的是更大的图景:“他是逼仄出租屋的邻居,是千禧年流行的电子宠物,是楚门的世界,是橱窗里的郭德纲,是我,是千千万的我们。”还有人说,庞宽直播间下面的留言才完成了艺术的全部:“你才十四天,我们都两个月了。”“在哪上厕所?”“怎么没看见做核酸?”……还有人认为,用他的歌名来总结这次行为艺术如此准确,它既是bye bye disco,也是everybody is here now。

还有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些片段。结束前一天,彭磊去探班,他们俩合唱了《Bye Bye Disco》。1992年,他们俩在绘画补习班上认识,之后一起上了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再之后一起组建了新裤子乐队,他们是超过20年的朋友、伙伴,是同路者。“Let's go to the final party/dancing all night long the music is going on”。歌声里的情谊、温情与怅惘,当时在画廊的工作人员,还有屏幕之外的网友……很多人都落了泪。

▲彭磊来探班。

这场直播也激发出了更多的艺术再创作,比如有人每天给庞宽画插画,有人做了3D打印作品。它也汇入了这个春天的艺术创作合唱之中:有人由新闻片段剪辑成电影,有人在上海办起了关于“葱”的线上摄影展……

对策展人房方来说,直播结束后,情绪是复杂的,甚至“有点儿颓”——“庞宽完成了一个特别美好的作品,而且具有很强的偶发性,可遇不可求。”

他也会在结束之后思考,在艺术层面,这次直播究竟留下了什么。

在当代艺术的专业圈子,庞宽遭遇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既有人力挺,也有公开的批评。有人会质疑,他不是行为艺术家,做了本不应该是他做的事情,这是“僭越”。还有人说他是抄袭、狗尾续貂。

在艺术史的脉络里,因为各种原因,中国过去的行为艺术,大都是一些比较狠、比较残酷、会引起强烈社会争议的表演。比如艺术家张洹曾坐在一个公厕里,身上涂满了蜂蜜,让苍蝇落满身体;有人取下自己的皮肤,缝合在猪肉上;还有人曾摘出一条肋骨做成项链。在过去,艺术家们打开的往往是残酷之门。

但行为艺术不全是这些,也可以是幽默的、平静的或者华丽的。英国有过两位艺术家,吉尔伯特和乔治,他们生活在伦敦东区最贫困的街区,每次都打扮得很体面,站在桌子上表演。还比如小野洋子和列侬。庞宽打开的或许是另一种可能——一种让人看完了能开怀大笑的可能。

“艺术的世界之所以有趣,在于它是多样的,庞宽有自己的解决方案,他让大家在嘻嘻哈哈的过程中,非常快乐,非常享受,同时去介入了现实。”这是房方的理解。

至于“僭越”一说,行为艺术最重要的传统,就来自对精英艺术的强烈反抗:一个人不需要上高等学府,不需要买昂贵的颜料,不需要一间画室,只要把自己作为材料,就可以成为艺术家。

这是不是一个好的艺术作品,也许还需要更充足的时间来讨论。但庞宽不管这些。

策展人还觉得留恋和失落的时候,他早就翻篇儿了。问他结束后的感受,他说,像过去他参加过的无数演出和音乐节那样,挺开心的,结束了,散场了。下次再来。

就像直播的最后一晚,他在这个六平米的台子上写下的最后一段话:

生命就是由无数场party组成的,《拜拜迪斯科》14天的直播就要结束了,今晚将是在这个台子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是今夜最后一杯酒,让我们一饮而尽。这是今夜最后一曲迪斯科,献给我最爱的女孩!今晚我要不停跳舞,证明我“活着”。

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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