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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大上海的小镇故事

2022年1月9日 文/ 郭玉洁 编辑/

孤独的个人很少真的坚强,不是被强势话语摧毁,就是被强势话语召唤。大概这才是出路:重新去想象「关系」,学习建立「关系」,争争吵吵,却不放弃,在爱与友谊的基础上,结成小的共同体,重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小镇。

文|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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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你是否喜欢《爱情神话》,这部电影都很难忽视了。

它引起的一个重要讨论是:这是真实的上海吗?拍摄地在上海,全沪语,很多人认为它是上海的宣传片;也有批评认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区域,是网红区,所谓「法租界」,小洋楼、咖啡馆密布的地方,不仅如此,主人公老白居然还有一套小洋房!因此故事是「悬浮」的,不是真实的上海。

可是,这些年的影视剧中,小洋楼、咖啡馆已经比比皆是,可以说这已是「现代生活」想象的标配,为什么是《爱情神话》召唤出如此强烈的共鸣?这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我在上海居住的地方,并非「法租界」,而是另一种老社区:工人新村。这是五十年代以来因应新中国工业发展而建起的社区,也是今天上海叙事里逐渐遗忘的部分。这里有老社区的一切特点,破旧的楼群,人行道上来来往往,街边各类小店林立,几乎每家店门口都有人伸着脖子往里看。有时出门,看见几个阿姨爷叔站在小区门口聊天,手里提着刚买的菜,神神秘秘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八卦。恍惚间,让我想到我生长的北方县城,眼前一切,也曾是我日日目睹的场景。

上海胡同图源视觉中国

朋友Y在新村出生、成长,短暂离开后,又回到了这片社区。她说:「虽然上海很大,但是我觉得我也是小镇青年,这里就是我的小镇。」

这也是我看《爱情神话》时注意到的,老白的日常生活,靠步行和自行车可达,路上会偶遇家人、朋友,家中常常招待客人,甚至有不速之客前来……往常都市想象中的汽车、飞机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速度和效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福克纳所说「邮票那么大的地方」,一个社区,一个很多人相互认识的小镇。

为了验证《爱情神话》的情感方式是否只属于年轻人(或是网红区),Y买了两张电影票给父母。Y形容自己的妈妈:一个在工人新村生活了一辈子的下岗工人,拿着最普通的退休工资,到现在还住着老破小,快70岁的老阿姨,一个礼拜去社区小店做一次美容,做一次头发,两个月种一次睫毛。看完电影之后,妈妈笑了好几天,停也停不下来,一见面就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蹬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然后大笑。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评价说,这部电影蛮底层的哦。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Y的妈妈是如何想到了「底层」这个词,并把它用在这部电影上——按照上海的地理经济学,老白肯定不是底层,他和Y的妈妈甚至不在同一阶层。而妈妈之所以如此评价,指的正是有人提到的所谓「烟火气」「地气」。这部电影不呈现任何对成功、财富的向往,或是精致优雅的中产生活想象,而是非常「上海式」的「过日子」,比如如何精细、用尽小心思地吃穿用度,因此电影花了很多篇幅表现老白做饭、买菜——这原本就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又比如,一个社区内的群体生活,这些男男女女之间或是有情欲,或是没有,但是情欲、男女必定是他们常见的话题,如此争争吵吵,相依为命。

当Y提到小镇,是指一种生活经验:她生长其中,这里有她的大部分社会关系,也是指一种心理内涵:其实很多上海人从未离开过上海,那个越来越大、光鲜亮丽的国际都市,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一个比「底层」合适的词,可能是「市井」。超级城市的内在,是由无数「小镇」实实在在的市井生活组成,而在抽空的城市叙事中,这些生活和文化都逐渐消失了。

因此《爱情神话》在「网红区」的地形外表之下,隐藏了相当市民的生活逻辑和价值理念。正是这种久违了的生活逻辑,召唤出很多人的认同与热情,而与「网红区」的错位,使得它的阶级性不容易辨认。批判家看到它的「悬浮」,Y的妈妈却看到它的「底层」。

作家金宇澄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说,「(写完《繁花》之后,)越来越觉得上海陌生,好像一座原始森林,我只看了附近一小块地、身旁的植被、一小队蚂蚁,很难想象我可以做个总结,可以全部了解它。」无论创作者,还是批评者,都应该有这样的自觉才对。

妈妈不管这些,她兴冲冲地带着小姐妹去二刷了。

电影花了很多篇幅来表现老白的日常生活图源《爱情神话》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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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看到《爱情神话》这一片名,又看开场几场戏,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爱情故事。的确,老白和李小姐之间欲言又止的小心思写得很好,但,也就这样了。随后,那场著名的群戏上演了:老白在家宴请李小姐,不速之客纷纷到来。

有过创作经验的人会知道,群戏是很难写的,要在对话中交代故事,又要写出每个人的性格和心思,节奏必须清楚,否则会乱成一锅粥。在这场意外的饭局中,老白和前妻蓓蓓恩怨最深,蓓蓓原本也是此地女主人,于是由她挑起对话,揭开她和老白曾经的相处,又用「剩饭喂野猫」等等,引发三位女性的刀光剑影。直到这里,还是常见的情节剧写法。跟着,格洛瑞亚这个另类的女性形象,掀起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是不完整的」的造句,在轮流造句中,原本还在过招的三位女性转变成了同盟,并建立起新的对立、新的紧张关系——男女两性之间。这时老乌说:「要造反了?」老白立刻接道:「一个女人一辈子没造过反是不完整的。」老白急智的造句,背后是对女性现场情绪的接纳和妥协,这种妥协,化解了对立关系。正如日益紧张的男女关系若要和解,需要的是男性的倾听与理解,因为女性已经倾听得够多了。

这时你会发现,在座五人,没有一个人处于主流的婚姻关系。他们或者离异,或者一直单身,或是老公失踪,是主流秩序的失意者,所谓「离婚局」。经过一番语言的你来我往,数次冲突,数次和解,在冲突与和解中,每个人和每个人都建立起了联系,原本一对一的男女关系(所谓「爱情」)被撑开,一个小群体建立了。

在我的观察中,Y的妈妈那一辈上海人,正是生活在这样的小群体里,亲戚、曾经的同事、农场战友、「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一起搓麻将、聚餐、旅游。这是他们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形态。

这又不只是上海而已。中国人有群居的传统,我们曾经有家族,有单位,习惯了一群人在一起。无论是今天城市乡村都存在的「隔代教养」,还是年轻人初入社会时结成的小团体,都是这种生活形态的延续。我们常常批评现代社会的「原子化」,却忘记了营造群体生活,建立社群,原本是我们的生活技能。个人和核心家庭,只是近代的创造,却已是今天文化想象的主流。

在《爱情神话》里,主要负责维系关系的,是老白。他和老乌吵架又和好,和前妻、格洛瑞亚,即使有争吵有尴尬,老白还是主动沟通,因为「大家以后还是要做朋友的」。看到这里,我心里很触动,这种瞩目长远、稳稳定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想象,正是小镇生活之一种,而我,由于常年的迁徙,早已失去了这种能力,断绝、失踪,才是我生活中的常态。

这也正是上海的特别之处,你可以在享有大都市的繁华、便利的同时,过一种稳定的社区/小镇生活。在这里,一个重要的症结是房子。电影结尾处,老白妈妈让老白把房子过户给儿子白鸽,老白说让他自己挣钱去买。老白妈妈说,你的房子也不是自己挣的,是你外公给你的。像电影的很多细节一样,这段台词精心设计,非常准确,是导演作为外地人逼近上海的时刻。房子是上海生活的核心,有了房子,就可以过较为躺平的生活,也可以拥有基于地理的社区生活。而房子从哪里来,位置在哪里,向来是大问题。

但又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人们不再有背井离乡实现阶层上跃的压力和野心——在上海人看来,上海已是最好的地方了,而且,重要的社会关系都已稳定。因此这种「躺平」,不仅是房子、经济的问题,还是深层的心理感受。

当然,在这座城市,财富的聚集、扩张仍是主要的故事,无数人卷入其中,有人获利,更多的人疲于奔命又无法停止。于是这种现代生活总会迎来疑问,也总在制造自己的反面。就在不断升高的摩天大楼之下,曲折的弄堂里似乎一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奋斗为了什么?奋斗到哪里为止?算了吧!

在上海街头咖啡馆办公的年轻人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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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提出,《爱情神话》只是一部正常的电影,只不过文艺市场太不正常,因此脱颖而出。所谓「正常」,也许是指一种关注现实、来自生活的创作态度,也就是用所谓「现实主义」手法,创造鲜活的人物、符合生活逻辑的情节发展,从而呈现出一种拟真的效果。

可是为什么「正常」的电影这么少?除了种种外在的限制(想想《爱情神话》投了许多电影节,都没有入选,最后才被致力于扶持新人的FIRST电影节选中),还因为捕捉日常生活并形成叙事原本就很难,在今天,更是难上加难。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流叙事逻辑,比如曾经的戏曲创作中,只要放进婚丧嫁娶、婆媳矛盾、忠孝节义,戏剧性就自然成立。而现代以来,原有的社会结构、生活逻辑全部解体,这是戏曲无法面对现代观众的重要难题。

那么,在如此剧烈的社会变迁中,新的故事、新的戏剧性是什么?新的社会关系是什么?这是所有创作者都要面对的难题。当下唯一可以辨认的,是个人叙事。作品中要么是个人的呓语,要么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成功学,其他人都是工具。个人与权力之间,也就形成了对立或是追随的简单关系。而那些复杂的、真实的关系消失了。

因此《爱情神话》所做的努力,不仅是让市井生活回到电影,也是让「关系」回到电影。电影中贯穿的戏剧线索:老白和李小姐的情感、老白开画展,其实都是相当弱的动力,它被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充盈,有时都搞不清楚到底何为表,何为里。或许主角不是老白,也不是爱情,而是那种口是心非、话总是藏半句,要热闹,又要「拎得清」、不给人添麻烦的人际关系,它既不同于西方社会干干净净的人我界限,又不同于中国传统中你我不分的人情纠缠,它也许就是中西碰撞一百多年后上海这座城市实验出的一种人际关系。

这种关系中,当然包含了性别。毋庸置疑,上海是中国性别观念最进步的地方,这和较长的城市历史有关,人们脱离土地与宗族,女性成为工人、职员,再加上思想和社会浪潮,就此改变了原有的性别关系。尽管仍然不够好,但与中国其他地方相比,这是一座非常女性的城市。导演、编剧邵艺辉有清楚的女性主义倾向,正好遇到上海,故事与理念才能恰到好处地融合。

邵艺辉在采访中数次提到这一点,除了上海男人买菜、做家务、尊重女性等著名的细节,还有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作为主演、监制的徐峥。邵艺辉说,她从未做过导演,也没有正式进过组,性格很弱,声音也很小,人多的时候经常被声浪覆盖。徐峥总是会说,大家安静一下,听导演说。现场有工作人员对群众演员很粗鲁,徐峥训斥他说,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这样说话,拍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小权力就能不尊重别人。

邵艺辉说,这是一个女性为主的剧组,特别注重平等、尊重和效率。的确,女性主义的目的就是建造一个平等的、互相尊重和照顾的社会,如果一个男人可以做到这样,何必计较他的性别身份?说实话,我认识的很多女性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种生产氛围,也表现在了作品之中。邵艺辉说,在确定每一个演员之后,她会回去围绕演员的特点写戏,而每一个演员在塑造角色的时候,也会加入自己的理解和创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集体创作,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光彩,共同成就了这部电影。而不像很多作品,一两个创作者像黑洞一样,吞噬所有人的能量。

正如戴锦华老师提到的,「女性主义不是女人主义,而是从弱势者、被压迫者、被放逐者的角度,去看待世界的可能性,提供差异性的观察和创造。」

这就是《爱情神话》迷人的地方,它是旧的,表现了人们熟悉的、又是久违了的市井生活,也是新的,是新一代女性创作者寄予的生活想象,一个小小的平等、尊重的乌托邦。

再回看「小镇」,回看Y的妈妈,以及我自己的父母,那一辈人因家庭、工作、生活营造出的社区、一种互相扶持的群体关系,正在随着他们的老去逐渐消失。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家庭形态已经改变,社会生产、观念将我们离析为孤独的个人,都市成为陌生人的集合地。那么,人与人之间,还应该有联系吗?应该有什么样的联系?归根结底,应该想象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将会是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问题。

在我看来,孤独的个人很少真的坚强,不是被强势话语摧毁,就是被强势话语召唤。在大的悲观情绪中,大概这才是出路:重新去想象「关系」,学习建立「关系」,争争吵吵,却不放弃,在爱与友谊的基础上,结成小的共同体,重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小镇。

图源《爱情神话》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