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每日人物 内文

最难就业季:985大学毕业的我选择了灵活就业

2022年3月7日 文/ 凯笔吉 编辑/ 楚明

当互联网大厂和公务员成了宇宙的尽头,仍有一群毕业生,拿着985的学历灵活就业。

国家统计局相关负责人口中“近2亿”的灵活就业大军中,不乏985高校毕业生。数据显示,在去年毕业的本科生中,清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的灵活就业比例均超过10%。在2019年,北京大学选择灵活就业的硕士毕业生比例更是超过了40%。

“灵活就业”到底是如何就业?这些名校毕业生为何选择灵活就业?对985毕业生来说,灵活就业,是否意味着需要放弃传统的成功观、稳定的生活以及名校光环?

灵活就业的高比例中,也有一些迷茫的样本。有人把灵活就业期称为“失败冷静期”。

同样的灵活就业,不同的人生轨迹。我们找到几位签下灵活就业协议的985大学毕业生,请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文 |凯笔吉

编辑 |楚明

运营 |田宝

“如果对方仅看中自由而选择灵活就业,我会语重心长地把他劝退”

喵酱

东南大学2017届经管毕业生

打开支付宝和微信的1月账单,把每一条进账相加,得到的最终数字是24000元。即便两个软件都自带计算功能,但手动计算收入依然让我乐此不疲。

成为自由摄影师后3年,我有房有猫,还招了一名助理。在社交平台上,也常常有人问我:“羡慕你的生活,我现在转行做自由摄影师还来得及吗?”

如果对方仅仅看中自由而选择灵活就业,我会语重心长地把他劝退。“约拍”事业刚起步时,我也经历过“无定薪”“无社保”“无福利”的“三无”时期。

说实话,我是抱着收入升级的念头去做自由摄影师的。毕业后,我曾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的文案策划岗实习。转正期很漫长,我在辅导员的要求下签了灵活就业协议。

这是一道分水岭——我和妈妈仔细盘算了灵活就业后的社会保障,即便我交社保,退休后能申领的养老金也比职工少许多。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等了3个月,我终于在广告公司转正,但月薪也只有不到6000元。我没有经济能力从家里搬出去,只能啃父母拼下来的房子。在家里,我爸时常在我面前提:某某家的小孩在某某机构,年薪有30万呢。

和我爸有同样想法的亲戚很多。工作后第一年回老家,一名同样是985毕业的亲戚已经在北京的互联网公司找到了年收入30多万的工作。所有人都在夸赞,“小伙子有前途”。到了我这儿,夸赞就成了勉强的一句“工作挺稳定的”。这让我有些惆怅,以至于之后几年我都以加班为由,再也没回老家过年。

现如今,年入30万对我来说也并非难事。回家后亲戚们的口径就成了:“别人拼死拼活加班,工资还没我们囡囡高。”

我付出的代价是,3年来,超过10斤的器材练出了我双臂上的肌肉,也摧毁了我的肩颈。因为长时间修图,我在28岁的年纪就有了椎间盘膨出的迹象——花1000多元搬回家的人体工程学椅着实贵得我肉疼。

▲图 / 视觉中国

对我这个灵活就业者来说,自由是偶然,焦虑是常态。自由职业拼的就是心跳,即便我拼了命,仍有不测风云。2020年的春天,因为疫情,我的约拍订单量锐减。无论我怎样在网上卖力宣传作品,一周仍然连三单都接不到。最后,我参照同行博主的方法,举办了几期赔本的素人改造活动,才勉强能拉到客。那几个月,我的收入骤减到了5000元——我心想:完了,退步到了之前上班的水平。

我的大学同学几乎都走上了金融精英的道路。我很少和他们出去聚会。别人聊起投资、上市和国家大事,我完全插不上话。曾经,父母告诉我金融特别热门,以后有“钱途”,读经管准没错。没曾想,大学四年,我在不断重修高数中度过。

我也时常想,要是高考后没听父母的话,要是再抗争一下,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是否我能少走更多弯路,是否能更轻松地达到现在的收入水平。不过这一切都是空想,爸妈也接受了我的职业,还送了我一套loft作为工作室——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答案。

“灵活就业期,失败冷静期”

克里斯

复旦2020届传播学系毕业生

前几天我翻出了上大学前自己写的一份规划书,叫做《大学怎么过》。里面写着:要修的双学位方便就业;要去参加社团,做到一定的位置还能写进简历;要从大三开始实习;要去学语言;要去国外交换……能看出来,当时的我完全就是想在大学后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经济

可怕的是,到了大三,里面大部分的事儿我竟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但在大四,当我尝试着从这份《大学怎么过》中,一切都有些失控。

逃离

在得到许多老师对我学术能力的肯定后,出国升学是我尝试全新人生的出路。然而因为疫情期间语言考试被取消,加之论文投递期刊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打算尝试着保研到同城的另一所学校。然而,我们下一届绩点高得恐怖,而且本专业只有十几个中国学生,保研名额实在太少。最后,申请全额奖学金的MA(文学硕士)项目成了最保险的出路。

对全奖的执念来自于不想被父母控制的念头。我父母都是211大学生,但他们并没有达到理想中的生活状态,那些没有他们考得好的同学反而地位更高、更有钱。疫情在家上网课期间,我和父母摩擦不断。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出资让我上学的人,有权利管理我的一切。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失衡”。因此,他们试图从考上复旦的我这儿形成对他们同学的一些“降维打击”。

从入学开始,他们就把我算得上有些出息的事发到朋友圈,接受点赞。第一次晒的是我637分的六级成绩,“女儿听力没考好,不然可以上640”,评论区出现了一串中年人的大拇指。大二,我在某大报社实习,这又成了他们朋友圈的素材,“实习终于落定了”,下面还是一串大拇指。大三,我去国外交换。我和他们的聊天截图被发到了朋友圈,下面当然又是大拇指。

我想,如果研究生继续花父母的钱,他们一定觉得可以持续控制我的人生。这让我在后来的半年中一直持续非常焦虑的状态。

美国很多全奖MA对托福口语成绩的要求是27分,而我只考到了24分。我打算再看看香港的Mphil(研究硕士)。当时,我的手中只有一篇被会议接受的论文。许多问题悬而未决:我怎么能保证那个全大陆只录取一个人的Mphil是我的?如果我被拒,我没有准备任何工作作为退路,到时我该怎么办?

那半年我过得很痛苦,开始寄情于电竞,还混成了一个后援会的头。但到了2020年12月,有奖MA申请截止前一个月,我二战托福的口语成绩依然是24分。这件事让我彻底对申请PTSD了。原本我应该正常申请,向对方学校再争取一下,或者再尝试着联系导师。但我当时太害怕被拒绝了。那年,我再也没,一所学校都没。

申请

2021年的春招马上开始了,“应届毕业生”是我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头衔,趁着毕业生落户的政策,我想先去找个工作。父母一直催我回家考研。但一想到考研又要花费一年时间在家白吃白喝,继续接受父母的控制,我立马否决了这个方案。我想在上海等待时日,也许等我准备好,并且有机会的时候,再重新去做自己19岁毕业时想做的事情。

复旦

接下来的3个月,因为不满意实习薪酬,我辗转于不同的企业。我海投了任何可以让我在上海留下的公司。最后,学而思接纳了我,开出了非常不错的薪资。然而刚入职一个月,我刚看到生活的希望,拿到2万元的月薪——“双减”来了。

到了八九月,我真的怕了,以至于有些饥不择食,运营岗也投,咨询公司和互联网也去投。没有应届生的身份,我连“一轮游”的机会都没有。我已经失去了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堡垒,只能和一群拥有几年工作经验的人卷入社会,共同竞争一个岗位。但好在9月份,一家咨询公司给我发了offer。

▲图 / 视觉中国

当时,在学而思办理的落户手续仍在进行中,这意味着我必须在新工作和上海户口中做抉择。最后我选择了新工作。然而学校并没有依据我的新去向开具就业报到证,而是让我将就业协议改为“自主就业”,也就是所谓的“灵活就业”。

工作半年下来,我手上也攒了一点钱。我不讨厌这份工作本身,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时,我的导师给我推了一个项目,在与对方老师进行了短暂的线上会议后,我拿着材料重走申请路。在这段看起来有些坎坷的经历中,我学会了处理具象的问题。就在几天前,我收到了申请学校的offer,奖学金比我想的还多。我的人生又一次出发了。

“我能顶住压力,工资也不错,那就干吧”

马辰

中国传媒大学通信工程系2014届毕业生

不,别叫我健身教练。我还挺排斥这个词的,这职业本身没什么,但在一些文章和人们的讨论中,我总感觉健身教练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办卡销售”挂钩。所以我们对外都把自己的身份称为“体能训练师”,做好这一行还是很需要知识的。

但提到体能训练师,的确很少有人会把它当个正经职业。毕业那段时间其实我也很焦虑,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恰好体能训练师是我的长久以来的爱好,但作为工作又让人觉得在通信工程系的四年似乎就这么虚度了。提起成为体能训练师,我爸甚至会对我大打出手。久而久之,我越来越少在他面前提起我的人生规划。

健身是我从高中开始就有的爱好。周中别人放学都去补习刷题,我却偏爱健身房。上大学后,我被调剂到中传的通信工程系。说实话我完全不喜欢这个专业,体能训练倒是成了我一直坚持下来的东西。

大二时,我就在学校里办了一个体能训练营。备课的手稿至今还留在我的卧室里,集中起来能装满一小箱。

毕业后,我爽快地签了灵活就业协议,先加入了一家创业团队。但两三千的月薪着实太少。之前和朋友提起我的月收入,他还觉得我傻,干着比996还累的活,却拿着这么少的工资。我当时的想法是:毕业生刚起步,这么惨是正常的。

一年后,我就和3名朋友出来单干,合伙创办了一家健身馆,还盘下了另一家倒闭的馆子。我在这两家店铺上付出了许多心血。为了省钱,300多方平的场馆是我们自己装修的。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给瓷砖美缝,一边百度一边硬着头皮上。本来在我的预想中,馆子应该被装修成为ins风,最后预算不够,只能靠自己布置得不伦不类。

▲图 / 视觉中国

我们也没有请员工,两个场馆的课全靠我们4个人撑着。说实话健身房客源挺稳定的,我们盘下的馆子原来五六十个会员都留了下来。第一个月,我每天睡在健身馆二层的阁楼间,完全没时间回家。一到休息日,我就宅在家。再也不想接触任何人。

创业的结局出人意料——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健身房“暴雷”的当事人。

店里有几个从事财务相关工作的健身会员。一天,我们私下聊起公司的经营状况。他们看到股权分配就觉察到“猫腻”:“兄弟,你这公司怎么是个独资的呀?”

我当时就懵了。当时,我们辛苦凑到的72万元启动资金还全权交给了一个合伙人。我出了10万,还是父母给的钱。为了向我爸开口要钱,我还提前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没想到他没说啥,很爽快地给我转了账。

然而,那名合伙人拿我们的启动资金在自己名下注册了一家独资工资。我拼命干了一年,到头来从老板成了打工仔。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10万元给我爸追回来,这是底线。

于是2020年的春天,我在疫情和官司中渡过了心情压抑的几个月。好在,这10万元最终回到了我爸的账户里。但同时也意味着,我的第一次创业失败了。

创业失败后,我在考研培训班度过了两个月,报考了清华的体育管理专业。初试很顺利,我拿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分数,但止步于复试。我安慰自己:面试嘛,主观因素很多,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缺心眼”确实让我在创业上摔了一次次跟头。靠打官司追回我爸的10万元后,我也和三个合伙人散了。失业又考学失败的我有些迷茫,不知从何处开始新的人生。那段时间,我的同学打算创业做自媒体。我常往他工作室跑,想学点创业的技能。同学工作室恰好缺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加入。这次我仔细考虑了,比以往任何一次决定考虑得都更仔细:我能顶住压力,工资也不错,那就干吧。

“不是没有就业的机会,而是没有对未来的想法”

郑蕊

珠三角某985医学类2021届毕业生

毕业前一天晚上10点,我爸妈接到了学院领导的电话。在父母的转述中,还没有签署自由就业协议的我被学院领导称为“不配合学院就业工作”“令人头疼”“拖后腿”的学生。

这么多指控落在我身上,我突然觉得没有就业是件很羞耻的事。这并非我第一次被催促签订就业协议。之前辅导员来电,我在开车没及时接,之后就被扣了个“没有责任感”的帽子。我被限定3天之内签完学院的灵活就业协议,否则“档案就不寄回生源地”。

我在豆瓣的“上班这件事小组”中找到了不少与我有类似经历的人。因为教育部的规定,高校毕业生就业率与年度招生计划挂钩。我很理解学校想提高就业率的想法,但在学信网真正勾下“灵活就业”时,我突然感觉和正常就业的同学被分成了两筐。后者稳定体面,而我们则是找不到工作的loser。“灵活就业”四个字,只有“灵活”是真的,说难听点,就是自由失业。

我读的是医学类的一个四年制小专业。毕业的那一年,学校给我们开了一节职业规划课,辅导员在课上动员:“找到工作才能发挥人生的价值。”他说学院有很多资源,专门解决就业困难的问题。

我了解过那些资源:几家不知名医药公司的代表,工作地点远在北京和江苏的医疗器械销售。我当时就想,4年学医出来进这些公司,人生的价值才完了。但我也不知道还有哪些去处,因为我们不像其他专业有更多的时间在校外实习,也不像临五、临八的医学生那样有竞争力。连对人生的想法都没有,谈何职业规划的方法论?

我们寝室6个人,除了一名室友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而找工作,我们剩余的人临近秋招,依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两名室友在考研和就业中反复横跳,一名室友被父母推着考研,但“一战”失败。剩下的室友入职了一家医药公司,但因为压力过大迅速跳槽了一家更轻松但工资更低的单位。

我们试错的机会是很稀缺的。被高中摧残了3年,曾经“毕业后再也不读书”是刻在我DNA里的东西。但上大学后我是迷茫的,除了在实验室中,我好像想不到具体的出路。我自闭的性格让我不习惯和患者打交道,医药公司的环境也让我觉得很沉闷。直到春招开始,我才意识到纠结的时间不多了。

我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学生,大多高中同学都步入了教师的行业——这是大多数人眼中体面的职业。我爸妈没有给我压力,但peer pressure让还没有找到工作的我感到了羞耻。曾经,考入985的我被印在学校光荣榜上,接受赞扬。而现在,我也能从同学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工作仍然没有着落的我,正作为“伤仲永”的例子被同辈议论。

我承认,在之后的秋招中我怂成了一只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关闭朋友圈,拒绝收到任何别人获得offer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班二分之一的人都“被灵活就业”,其中大部分都和我一样,不是没有就业的机会,而是没有对未来的想法。

最后,我还是对学术“真香”了。在“窝里蹲”的一年里,学校实验室成了我的避风港。我在一位学姐的带领下,研究出了一些成果,还发了刊。做科研给了我失败人生一点小小的鼓励,当时我就萌发了一个念头:不如考研,走上学术的道路。为此,我也备考至今。

▲图 / 视觉中国

2月21日,考研出分了,我获得了复试的机会。不过好玩的是,前几天我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发现大家在体验了一遭社会的痛打后又回归了“考公、考研、考编”的轨道——果然,世界的尽头依然是编制,追求稳定还是人之天性。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