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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电影演员 | 郭晓东:用笨方法走进人物

2022年2月6日 文/ 赵雅静 编辑/ 陈令孤

我前半生所有的人生经验,所有专业知识的积累,都是为了能够让我今天来演焦裕禄。我演焦裕禄,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不后悔,而且是值得的。

作者|赵雅静

编辑| 陈令孤

从影20余年,郭晓东一直在寻找一个角色,他称之为“有温暖、有担当、有爱,又有力量”。2021年,他找到了,这就是《我的父亲焦裕禄》。

影片故事是关于上世纪60年代的回忆,关于贫穷与奋斗,伟大与平凡。面对这个大众熟知的人物,郭晓东丰富了其“英雄”之外的其他特质——一个丈夫、父亲、儿子,同样有着普通人的柔软、痛苦和遗憾。

自接到表演邀约开始,郭晓东进入这个人物近一年。作为演员,他深知传记性人物的难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可考的,必须做足功课,才能真正理解角色。为此,他花费半年时间体验生活,用脚掌丈量着焦裕禄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同时,他坚守着一份“笨拙”,这是他从业以来的表演方法,摘去繁复的技巧,更多地回归感受。在片场,他不让别人叫自己郭晓东,叫“焦裕禄”;不喝水,让嘴唇风干,吃饭只吃三四成饱;从头到尾只穿焦裕禄的衣服……时间长了,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他。

在成为一名演员之前,郭晓东在乡村长大,过过苦日子,和焦裕禄一样脚踩在泥土中,知道“穷人的眼泪是什么味道”。他形容自己的性格有着焦裕禄一样的“轴”,像一粒种子,在狭小的地方生长,但因为心向阳光,渴望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以下是郭晓东的讲述——

“我也曾光脚踩在泥土里”

2020年5月,有人跟我讲,希望我能够演焦裕禄。我感觉一束阳光照了进来,我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有温暖、有担当、有爱,又有力量的角色,当焦裕禄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正是我要找的角色。

我当时就毫不谦虚地说,你们找我找对了,我最适合演焦裕禄。其实我平时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但在那一瞬间,我没有谦虚。

我觉得我比别人有优势,因为我站在大地上,曾光脚踩在泥土里,能感受到泥土给我带来的养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过,是被泥土、青草的芬芳熏着长大的,我怀念那种味道。味道有时候会有记忆,比如拍戏时,到了傍晚会有做饭烧柴火的味道,我一下就回到我的童年,那个感觉特别美好。

我知道土地对我的意义,知道满口沙子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也知道穷人眼睛里的眼泪是什么味道。所以我懂焦裕禄,我明白他,能够更快走进他的内心。

最开始我对焦裕禄的认知,来自小时候的课本和小人书。接到邀约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英雄人物,一个优秀的县委书记。但当我走进他的时候,突然发现,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平凡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爸爸,隔壁家的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仅此而已。

《我的父亲焦裕禄》根据“二姐”焦守云的口述改编。我跟二姐见第一面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一下就扎到我心里去了,她说,“晓东,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就是在我能叫爸爸的时候,没能多叫几声爸爸。”那一瞬间刺痛了我。因为我父亲也去世很早,快20年了,我特别懂那种痛——别人都在叫爸爸的时候,你是没有爸爸可叫的,你只能在心里叫,却没有回响。所以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就像两个失去爸爸的孤独的孩子抱团取暖。

也正是那一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应该从哪个方向入手去演焦裕禄,就是一个普通的爸爸,一个孩子心中的爸爸,就这么简单。所以当我一下找到这个点之后,我觉得其他东西都迎刃而解了。

当我静下心来之后,其实还是有压力的。李雪健老师塑造的1990年版的焦裕禄是一个艺术高度,那部电影也是一部丰碑式的作品。如何重新走进和演绎焦裕禄,对于我们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创作者来讲,都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但我又在想,为什么要有压力?焦裕禄的价值观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内心的价值观也是如此,我想主动扛起传承焦裕禄精神的这杆大旗。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压力反而成了一种动力。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对于演员来讲,传记性人物非常难演。因为所有的事件是真实的,不像虚生的人物,他的历史、成长背景,我们都可以去嫁接,去臆想,来把他合理化。但是当你面对一个真实的传记性人物时,他所有的事件是罗列出来的,你就没有办法那么去创作。你必须得做足你的功课。

因此,我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体验生活,去走焦书记走过的路,看他的成长背景,去了解他所有的信息。他的影像资料很少,只有几张老照片和一些纪录片,更多的是一些书面的资料。但所有能够搜集到的,我都去看了。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桌子上一直放着一张焦书记叉着腰的照片。我儿子就说,“爸爸,你演这个人物得把这个动作学会,你现在做给我看一看。”我就一遍一遍地学。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去走访了他在洛矿时的工友们,他们年龄很大,都90多岁了。到了兰考,我会在大街上随便采访。焦书记曾经走过的那几个有名的村子,我都会去。也回到他山东淄博博山老家,在他的村子里溜达,寻找他曾经的足迹,给爷爷奶奶上坟。我想去做一做焦书记曾经所做的一些事情。洛矿、兰考、博山都有焦书记的纪念馆,每个地方都记录着焦书记在当地做的事情,我在参观之后,慢慢地勾勒起来他的一个完整形象。

我又重新捡起来我曾经的农活,因为我也是农村的,所以对农活特别熟悉,当我把自己再放在那个过程当中的时候,我瞬间懂了很多。

做这些准备工作,是希望我面对焦裕禄时有所依据,我的内心是充实的,我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去做,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流下眼泪,我为什么这个时候看着他们会痛不欲生。当我内心非常充实的时候,我面对他的每一场戏都非常清楚。

你说他就没有不足的地方吗?有,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对家人一定是有愧疚的,包括对他的母亲。回到家的那场戏,我挣扎了很久。我叫娘,抱着妈妈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太难过了,那么多年没回来,一推开门,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娘还是娘,只不过已经白发苍苍,那种内疚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当时我就在想,这场戏我到底该怎么去演。第一天拍完的时候,导演很满意,监视器前好多人都哭了,就觉得非常好。

但是当天晚上回去,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没有达到我内心对这场戏的要求。后来我和导演沟通,又重新拍了一遍。我觉得他在母亲面前,应该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享受着叫妈妈的过程,他会说“娘娘娘,你看看我变了没有”,就是那种感觉。

我刚到北京的那几年,其实混得特别不好,中间也不敢回去。当我再回到家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妈妈好像特别喜欢看到我。我其实是一个不赖床的人,但我早上就是不起来,让我妈一遍一遍地去叫我,我觉得我在享受那个过程,我相信我妈也在享受那个过程。

其实这种情感是相通的。所以那个瞬间,我就想演成一个任性的孩子,就那么简单。

对演员来讲,你得有情感借鉴,要去随时调动你的一些记忆。我特别感激我前半生的人生经验和经历,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我对人生才有了不一样的理解。我为什么喜欢演戏,因为我想把这些东西都能够放在对角色的感知和理解上,我希望能够借这个渠道释放出来,所以我特别庆幸做了演员这个行业。

我觉得表演中重要的东西是真诚,是你内心真实的对于这件事情的感受。表演分很多种流派,有的是体验派,有的是演技派,我觉得我可能达不到演技派,我只能是一个感受派,用我自己真实的人生体验去感受角色,建立跟角色之间的一种默契。对我来讲,这是一种最好的表演的感觉,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秉行的表演理念。

我前半生所有的人生经验,所有专业知识的积累,都是为了能够让我今天来演焦裕禄。我演焦裕禄,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不后悔,而且是值得的。

“我希望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个很笨的演员,我做不到马上把一个角色合理化,也没有别的捷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所以在整个过程当中,我都用着特别笨拙的方法,就是感受他,走进他。

进组的时候,我就告诉全组,希望从今天开始,郭晓东这三个字不要在剧组出现,我希望听到的是焦书记,“焦裕禄”,哪怕你叫“禄子”都行。后来拍摄完,没有一个人叫我郭晓东,从头到尾都是叫焦书记,甚至导演有时候都叫我老焦。而且进组后我就没有再穿过自己的衣服,从头到尾都穿着焦书记的衣服。我穿的那个马甲,是二姐亲手给我织的,我天天穿着它在博山到处溜达。有的人看到会很惊讶地说,这个人怎么穿这样一件衣服,我从来不在乎他们的眼光,我就继续在我的状态里走着,感受着。那个衣服,我觉得越穿越是我的衣服。

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为了还原人物瘦弱的状态,我只吃三四成饱。甚至那段时间,我很少洗澡,因为焦裕禄也没法天天洗。你经常不洗澡的感觉,跟你天天洗一个澡的感觉,真的是不一样的。拍风沙的那段日子,我都不喝水,就是希望能够让我的嘴唇风干,因为我一喝水就觉得嘴唇湿润,那感觉不对。有时候实在难受,我会用吸管喝,不会碰到嘴唇。包括尝盐碱地的沙子,我是真的用舌头去尝,那个沙子太细了,尝了一下之后满嘴都是,吐不干净。

我没有否认化妆和造型的重要性,但是在我心目中,它帮不到我太多,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笨办法尽可能去感受,让我自己完全渗入进去。

最后焦裕禄临终的那几场戏,我是真的让自己几天几夜没睡,希望能够找到那种极度疲惫、精神极度恍惚的状态。而且在喊开始之前,我还要先去做一些俯卧撑,让自己累到虚脱,然后躺在床上去寻找那种状态,因为我觉得那种东西无法演,我得对自己狠一点。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是希望能够对得起“焦裕禄”这三个字。

杀青那天,我笑得没有力气了。二姐说,郭晓东终于笑了。我觉得我的创作生涯因为有了焦裕禄这个角色而变得特别不一样,特别有光彩、有意义。

焦裕禄特别轴,恰恰我懂得那种轴。很多人说,郭晓东,你没有必要拿那么长时间去体验生活,我说我就想踏踏实实把这件事情完成好。轴就是不言败,不放弃,不达目的不罢休,就像种子的力量,这粒种子随便扔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合适的土壤、温度、阳光,不管上面压着什么巨石,它都会蹿起来,因为它心怀阳光。

我觉得演员也是社会责任的播种者,我们在传递正能量,传递人的温情的力量。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演员,我们都要扪心自问,将来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对这个社会做了什么?

其实人最终追寻的是精神。你说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继续传承焦裕禄精神?我在兰考采访当地群众的时候,我说你们知道焦裕禄吗?他们会特奇怪地看着我,他说我们怎么能不知道焦裕禄,你看看我们今天兰考的一切,你就知道了。

我自己就是从特别偏僻的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因为我有了我的理想,我的梦想,我坚持走了演员这条路。今天,我能够在自己理想的职业当中去生活着,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觉得这跟我的出身没关系,是跟我的理想有关系。所以一个人无法去选择他的历史背景,但他能够选择他将来的生活道路。

如果有来生,或者有机会重新选择,我依然会选择演戏,当演员,因为我觉得它能够给我带来无穷的快乐,没有边际。我希望我是一棵树,努力地去长成一个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