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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鱿鱼游戏》,那些缺钱的年轻人还有救吗?

2021年10月6日 文/ 钱德勒 编辑/

9月17日在Netflix上线的网剧《鱿鱼游戏》,从台前幕后的卡司判断就有爆款品相。导演黄东赫在此之前最著名的作品是《熔炉》,电影几乎成为儿童性侵的代名词之一,而主演是李政宰、朴海秀,客串是孔刘、李秉宪,几乎集齐十年来韩国演艺界“男神”的顶配。

在韩国,居然衍生出线下打卡网红地,在地铁梨泰院站有“鱿鱼游戏世界”供粉丝拍照游玩,因为过于火爆,影响疫情防控而不得不被叫停。在中国,恰逢中秋佳节,院线电影类型单一,该剧斩获16.3亿阅读数的微博热搜,在豆瓣榜单里高居不下。

而最能验证该剧火热程度的是,《鱿鱼游戏》上线就登上TV SHOWS总排名第一位,是首部登上榜首的韩剧。Netflix联合CEO Ted Sarandos说,《鱿鱼游戏》很有可能成为Netflix迄今为止最受欢迎的电视剧(英语剧集《怪奇物语》、《布里奇顿》也可能被其超越)。

关于该剧到底致敬或者“撞型”了多少经典,早就被“扒”得差不多:《要听神明的话》《弥留国的爱丽丝》《欺诈游戏》《赌博默示录》《大逃杀》等等。但我更想探寻的是,这条硕大体量、有相当投资注入的“鱿鱼”成为爆款之前,是不是早有端倪?故事和现实发生地韩国的社会背景,乃至全球范围内现代人的心理状态,是否在某一个频次上达成强烈的共振?

文 |钱德勒

图 |《鱿鱼游戏》剧照

那些忧伤的债务人

故事讲述的是赌博成性、欠债累累的男主角成奇勋,收到一份神秘邀请:玩游戏胜者能获得奖金,摆脱债务,从底层跃升。同他一起参加的共有456个人,按照剧中台词,都是“活在炼狱”里的欠债人,他们年龄层跨越很大,有夫妻,有初生婴儿的母亲,还有看似体面的医生、银行高管和数学老师等等。

反正也是死,心存侥幸的他们希望在看似低幼实则杀机四伏的游戏环节里杀出一条生路。第一个游戏是“一二三木头人”,为全片奠定了荒诞基调,游戏场内的人被机枪扫射,鲜血飞溅,配乐是《Fly me to the moon》,慵懒而浪漫的奇想配合七零八落的残体显得特别讽刺,而随后的游戏都有孩童的蛮撞和野性,比如挖桠糖、打群架、拔河、弹珠、跳房子过桥以及韩国本地特有的“鱿鱼游戏”等等,前方是一个中空的球体,装着456亿金额(折合人民币2亿4000万多)的钞票,像极了耀眼的太阳,太阳之下是尸体和鲜血。

从类型上说,《鱿鱼游戏》脱胎于犯罪惊悚,但这几年有一个更显高能的词来概括,就是“无限流”,意思是包含更多丰富的元素,包括科学、宗教、神话、历史、电影、动漫、游戏等,一般都是指在特定设计的超现实空间里,现实生活中的人在里面经历挑战。从某种程度上说,《黑客帝国》《盗梦空间》等片也能收入该词条之下。

但在诸多信息中,有一条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没有它,这场杀人游戏也无从开始,那就是一个字——“债”。不管剧中人物的标签如何做了精细化的区分,比如男主是从韩国“大厂”离职的代驾,还有挪用公账的高智商精英、“脱北”的女扒手、为母报仇弑父的牧师之女、赌场失意的流氓头子、渴望发财的外籍劳工等等,456号人物中至少455个人是真实地在财务中欠了债,是债务人。

而1号人物,得了脑癌的独身老人倒是没欠钱,但他欠的是对家人的情债、对赤子本我的心债。如你所料,该剧主演李政宰因为主角光环成为唯一幸存者,在他打算痛改前非,换上红色发色时,理发店电视机里正在播出新闻,有一句话是:韩国欠债家庭的数量正在飙升,暗示了第二季开拍的可能性,而它正是本季故事开始的充分且必要条件。

成奇勋之所以陷入债务,是一个中年职场人的厄运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先是所供职的大财阀旗下的汽车厂以经营不善为由裁员,引发劳资纠纷,男主角目睹同事去世,差一点耽误女儿出生,最后离职借贷经营炸鸡店,以破产告终后不得不从事代驾,一屁股债导致他买不起炸鸡给女儿庆祝生日。这一段从业经验很难不让人想起2019年影坛上的国际爆款,由奉俊昊执导的电影《寄生虫》,宋康昊饰演的男主角的一些细节显示,他有高超的驾驶技巧,熟悉奔驰豪车的性能,与此同时,曾经开过古早蛋糕店,但因为被媒体曝光制作过程中的“猫腻”而陷入毁灭性的破产潮里。两部作品相隔不到三年。

这并非是两个优秀导演不约而同虚拟出来的故事背景,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韩国现实。据韩国经济研究院8月30日公布的报告显示,按照疫情爆发前五年(2014年到2019年)韩国国家债务增长率来计算,到2038年,韩国国家债务生产人口(15岁到64岁)人均负担金额将突破1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5.7万),也就是说,作为社会生产人口的主体,韩国年轻人如之前媒体所报道,毕业即失业,如果进不了少数寡头的财阀就意味着生活陷入高压力,甚至哪怕供职于财阀,也必然承担国家的赤字。

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高压是渗透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比如租房,近年来,韩国20至30岁年轻人全租房贷规模扩大明显。比如生育,2020年韩国总生育率(女性人均生育数)降到记录低点0.84,是全球谷底。自然法则所推动的另一端,到2050年,韩国老年人口比例也将登峰全球最高。

中国人有“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说法。在韩国,确实有“勺子阶级论”,不少年轻人自称“土勺”,尤其是针对文在寅执政水平的失望,他们认为自己难以实现阶层跃升成为上面三级:铜勺、银勺和金勺,每一个级别都有相应的收入标准,“土勺”就是家庭财产低于50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27.2万)或者个人年收入低于20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0.9万)。

编剧兼导演黄东赫在接受影视娱乐媒体《综艺》采访时说,“我想要写的,是一则寓言,是一个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故事。它说的是某种极端形式下的比赛,是要为了活命而去比赛。本身,韩国社会就很强调这种竞争,也因此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很大的压力。我们有5000万的人口,国土面积就只有这么一点。再加上地缘关系的因素,感觉像是常年被隔绝在大陆之外,久而久之,我们的国民就有了这么一种岛国心态。我们似乎随时都在为下一次即将来临的危机做着准备。一方面,这会促使我们未雨绸缪,有积极意义;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带给我们很大压力,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副作用。”

《鱿鱼游戏》中,在弹珠游戏环节里,240号智英任性地要求“脱北女孩”姜晓交换真心话,最后一把定输赢,她故意失手把生的希望给对方,除了因为对方还有妈妈和弟弟等亲人在世,更重要的是她说的台词——我找不到离开这里活下去的理由。不仅仅是缺少亲情的羁绊,而是她没有任何生活的希望和能力。如果置换到现实生活,撇开剧情里的犯罪情节,可想而知她就是没钱、没希望、对现实失望、没有强烈婚恋冲动的“土勺女孩”。

别说普通人家的孩子,即便是看似光鲜亮丽的明星也有难言的债务苦衷。从2018年开始,韩国演艺圈就有类似me too的“债too 运动”,很多艺人的父母、亲人被爆出诈骗或者借钱不还而牵扯这些艺人卷入被起诉的麻烦。去年,这一“运动”中出现了知名男演员张根硕的名字。

这令人想起好莱坞老牌电影《华尔街》里的一句话:money never sleeps。金钱永不眠是为了干什么?就像参赛者头顶上的球体,闪耀着金色的幻光,以至于掩盖了钞票纸面上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太阳的黑子,沉默又危险。

因为债务铤而走险参加游戏,是“土勺”这类失败者唯一的救命绳索。脱离剧情,这完全可以概括成现实困境的一种简单粗暴的解法。就像我无意中看到一条微博,大意是有心理医生说,自己很专业,心理疗法很有帮助,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真正需要的就是“钱”。债务是外化和现实的“壳”,用欲望来解决内心的焦虑,则是《鱿鱼游戏》最深处的核。

无穷轮回的现代困境

看过《鱿鱼游戏》的观众都知道,每一轮游戏开始的时候,幸存者都会在毫无感情可言的人肉播音机引导下走过高高低低的台阶,建筑物是各种梦幻的马卡龙色,就像穿行在冰棒中,或者身处高端幼儿园教室。

一部分人看似在往上爬,但穿过一个小门就比另一部分人的海拔要低一些,这种海拔上的视觉错乱,在几何学里是引用了“彭罗斯阶梯”,这种阶梯在三维空间里不能实现,必须引入更高阶的空间,在理论上与“莫比乌斯环”异曲同工,象征着渺小生命无穷轮回的困境。

如果善于联想的话,或许剧迷们应该还记得爆款国产悬疑剧《隐秘的角落》中,在开头的动画里就引入了这种阶梯,诡异十足。或许游戏爱好者因为“鱿鱼”阶梯的童趣色泽很快就能想到经典游戏《纪念碑谷》。该游戏在2014年上线,算得上有哲学思考的另类游戏,设计师曾经说,游戏中的每一帧画面都可以像艺术品一样挂在墙上,因为它能刺激想象。游戏的主角,沉默的艾达公主因为好奇,偷走了神奇几何,从而引发灾难,让国土化为纪念碑,亡灵都变成乌鸦人,公主的任务就是赎罪将几何归还,因而必须走完看似永远走不完也走不出去的路线。

《隐秘的角落》里,暑期的小伙伴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纪念碑谷》里,公主背负着对国土和民众的愧疚;在《鱿鱼游戏》里,参赛者都有难以偿还的债务。秘密、罪孽、债务,这几样对于这些“产品”的受众来说都是能够引发内心深处的共鸣,并且都是现代人或多或少都可能遭遇到的困境。

男主角成奇勋的心结是因为一次善良的举动而被迫滑到社会的最底层,帮助同事而失业,接着就是离婚。很多观众都觉得这个角色过于“圣母”,反不如朴海秀饰演的男二号更符合游戏需要的人设。但是,因为善良而堕落,恰恰是超越类型片的“现实”,最让人感觉到命运无情且诡谲的设置,是一个好人的异化。

《隐秘的角落》中,秦昊饰演的张东升是“凤凰男”,内心自卑,最大的愿望就是躲进奥数的桃花源里不去面对自己的秃顶、拮据和妻家的奚落——只要妻子依然是他想象的样子。《纪念碑谷》中,艾达还隐藏了一个真实的身份,她其实就是乌鸦族人——到了第二季游戏里才真正做回自己,她是一个母亲,有一个女儿。

成奇勋的复杂性微妙地体现在两场戏里,一场是他跟头号人物老流浪汉玩弹珠游戏,利用对方老年痴呆的认知差而说谎,但是对方早就洞若观火,默默看着你演戏。在这里,男主角证明了丛林原则的第一条,利己是隐秘、底层的求生基因。然后是结尾,听完新闻对韩国欠债家庭数据的报告后,一头红发的他自己以为可以登上去往美国的飞机,融入女儿的西方世界,却接到“鱿鱼游戏”的第二次邀约,他动心了,因为他好奇,为何这个游戏可以不把人当人?

人类的游戏哪怕是发展到互联网时代,都起源于孩童的模仿行为,素材基本都来自丛林和某些生物的活动状态。这就决定了游戏的两面性,有人通过游戏享受到权力的快感,有人通过游戏释放了被压抑的欲望,还有人通过游戏获得了短暂的尊重和崇拜——慕强、变通甚至必要的欺骗,是游戏过程中的高频状态。

成奇勋的这头红发和第一轮赢家的身份,很可能暗示男主角将呼应李秉宪饰演的神秘队长角色,成为游戏的组织者、管理者——红方,换句话说,一旦他从“受害者”变成“施害者”,权力关系发生逆转,他能不能坚守善良的本性?这是我对下一季的好奇。

被侮辱与被杀害的女性

剧中当然有两种性别,男性和女性,但是很明显也能折射出韩国社会的两性现状,这是很多评论可能忽略掉的角度。在我看来,里面的女性无一例外都是被侮辱与被杀害的,有必要一一让她们的故事浮出表面。

没有参加游戏的有男一和男二的两个老母亲,都是寡母,老了还要忍着病痛卖力干活赚钱,支持子女孙辈。成奇勋的前妻之所以要跟他离婚,一方面是因为男主角失业、经济困难,但是她控诉的“罪状”是对方在自己几乎要难产而死时不在身边,是对自己和女儿的漠视。其改嫁之后,经济来源都来自丈夫,并且要带着女儿追随其去美国定居,甚至可以说这对母女都是丈夫的“附属品”,没有生活的自主权。

而游戏中的女性,哪怕最边缘角色都是“工具”,重点是在最后两集中贵宾室的“彩绘女”,据说演员都是剧组开拍前在韩国各地招揽的,条件是不穿衣服,全身彩绘,有胸贴,没有台词。剧组为了保密,强调是艺术创作,没有色情成分,三天拍摄能赚4500美元,车接车送,待遇还算不错。回到剧中,这些身材姣好的“彩绘女”成为了来自世界各地富豪的“脚垫”、“头枕”,虽不色情但也传递出一层隐喻——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在酒池肉林看热闹。

主场的女性角色,出现几个镜头的,第一个是被尸体溅了一脸血惊声尖叫的女人,镜头给了她特写,熟悉恐怖片套路的观众一定知道,这种女性角色与美式的“金发女郎”一样被赋予愚蠢、卖弄的特性,反正也是要死的。剧中还有一对夫妻,他们共同参加了弹珠游戏,妻子后来把生的希望暂时给了对方。

剧中戏份比较多的三个女性,观众印象深刻的疯女角色,韩美人,为了生存既可以委身于101号大流氓(韩国青瓦台的护卫队又称101团,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讽刺),希望借助强权活下去,在弹珠游戏里又被甩开,最后在过玻璃桥时怒火中烧,抱着大流氓双双坠亡。这个女性角色是将性别完全工具化,比成奇勋前妻更加妥协于男权,甚至可以反过来欺凌同性别。

而相对独立的姜晓和智英,虽然体现出酷女孩的劲儿,但是她们对各自生存状态缺乏清晰和理智的思考,简单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姜晓是为了妈妈和弟弟,但她并不快乐;而智英,就是三无“土勺”女孩,唯一人性的复苏就是将生的希望给姜晓,试图帮助完成一个女孩的童话。

尽管姜晓活到了最后一轮,但却以轻率的方式死于男二号的刀下,是一具躺着鲜血的肉身。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姜晓的酷,最终还是被“工具化”,没有哪怕一点点末路狂花似的爆发。列举到现在,不难看出剧中女性角色依然是集体弱化,个别的矮化、异化。毕竟不管如何,李政宰、朴海秀、孔刘、李秉宪等“男神”都是有高光瞬间的。

令人唏嘘的是,李政宰在很多影迷心中的经典作品是电影《下女》(2010年),他与女演员全度妍可以算得上韩国演员荷尔蒙的天花板,后者扮演一个被豪门男主人以爱之名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女仆,即使有复仇的冲动但依然摆脱不了悲惨的下场。11年过去了,女性角色仍然没有走向真正的独立。

2019年,《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引起韩国国内轰动,男主角恰好是客串《鱿鱼游戏》的孔刘。该片直接展示的就是韩国当代社会中的“厌女”现象。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土壤之下,时不时有匪夷所思、让人内心战栗的恶性事件发生。比如臭名昭著的N号房事件,不少表面上斯文体面的男士在聊天室分享、传递性虐视频,而发起人只是一个戴着眼镜的24岁的年轻男性。在《鱿鱼游戏》里有一个被讲述的细节,如果在脑海里映照成画面,可以称得上是史诗级的道德沦丧,一个没有死透的女性被医生盗取器官拿去黑市出售,当她被抬到手术台后,最先迎接她的不是划开身体的手术刀,而是一群红色士兵的集体性虐。智英也有一句台词暗示自己的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忍受家暴,最终被牧师父亲杀死,因为她也长期忍受着父亲的性侵。

这些信息都散见在“鱿鱼游戏”的过程中,像贝壳的碎片沉没在暗河的河床上,但每一块碎片都滴着血,而贝壳本该是美丽、完整的。

韩剧《鱿鱼游戏》之所以成为爆款,当然是呼应了后疫情时代文化产品的尴尬状态,很多准好片、大片的拍摄、面世计划被一改再改,消耗了观众的耐心。在某一些时间节点上又有点“饥不择食”,有的看就不错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部剧是现代人的精神突围在关隘处得到了虚拟的心意合拍。全球范围的所有人的行动力都被断崖式地调低、调慢,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按照异构原理,现实的一部分被压抑和束缚,那么虚拟的部分就会在线上被刺激、被放大、被拔高。

当男主角成奇勋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堆成小山的铁架床以及跟自己一样衣着的陌生人,很多观众的入戏感油然而生,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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